我国尼采译介萌芽阶段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译本分析——以埃文-佐哈尔多元系统论为支撑

2013-04-12 20:32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王国维译介尼采

陈 晖

德国思想家弗里德利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晚期代表作Also sprach Zarathustra(我国一般译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下文中笔者将酌情将其简称为《查》)在我国的译介已超过百年。在这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查》在我国的译介历经清末民初、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新中国建立、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直至今天,亦经历了几次高潮和低谷。本文将择取其中最初的一段,即清末民初对《查》进行译介的萌芽阶段,以多元系统论为支撑,对当时译者们的译介策略进行探讨。

一、多元系统论视角下的“归化与异化”

多元系统理论(Polysystem Theory)是以色列学者伊塔马·埃文-佐哈尔(Itamar Even-Zohar)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的一门学说,常应用于文学、文化与翻译研究的实践。在拓宽翻译理论的研究视野、促进翻译研究与其他学科相融合,推动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方面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多元系统理论认为,各种社会符号现象,即由符号支配的人类各种交际形式(如政治、经济、语言、文学、意识形态等),应被视为一个系统而不是一个由互不相干的元素组成的混合体。这些社会符号系统不是一个单一的系统,而是由诸多成分组成的、开放式的,是一个有多元系统组成的系统网。这些系统的行为各不相同,却又相互依存、相互交叉、相互影响,并且作为一个有组织的整体来运转。在这个多元系统内,不同系统之间并非保持着静态的、恒久平等的地位,它们时而处于边缘,时而位于中心,并且一直在争取从边缘到中心的位移。所以,在任何多元系统的内部,某个系统的边缘或中心位置的移动都不是孤立的,都是与整体内的其他系统,甚至是与最大的多元系统即世界文化多元系统相关联的。①

翻译文学作为文学系统中的元素之一,是该系统中不可或缺且异常活跃的一部分,它在三种情况下会从文学系统中的边缘占据到中心位置,分别是:第一,当文学多元系统尚处于“幼稚期”或建立过程之时;第二,当文学多元系统在大多元系统中处于边缘、“弱势”状态,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之时;第三,当文学多元系统经历某种危机、转折点或出现“真空”之时。②埃文-佐哈尔进而沿着两条线索对翻译作品与文学多元系统的关系进行了研究:其一,主体文化是如何对翻译对象进行选择的;其二,翻译文学是如何与目的语中的其他系统产生联系,从而“采取特定的规范、行为和政策”,发挥特定功能的。在以上三种社会条件下,翻译文学会占据主要位置,成为主流文学的一部分。译作将会接近原作,“创造新词和新的表达模式”,体现充分性。为了将新作品导入新的文化,此时的翻译文本与原文文本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而其结果是接受文化的原创文学和翻译文学都“丰富”起来;③反之,当翻译文学起着“次要”作用,处于文学系统的边缘位置时,译作则会“巩固现有的语言项目和表达模式”。为了使译本被目的语读者顺利接受,译者会凭借现有的语言形式找寻最佳的译语对等,而由此,译作与原文间也势必会产生更大的偏差。④综上所述,根据多元系统理论,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学多元系统十分强大,翻译文学在其中只处于一个次要的、边缘的位置,译者往往会采取归化式的翻译策略;而如果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居于主要位置,成为主流文学的一部分时,译者就会更多地采取异化式翻译。

二、《查》在我国译介萌芽期的背景和译本介绍

清末民初的翻译家林纾曾经在自述里这样解释自己译介西方文学作品的目的:“亚之不足抗欧,正以欧人日励于学,亚则昏昏沉沉,转一欧之所学为淫奇而不之许,又漫于角,自以为可胜,此谓不习水性而斗游者耳!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工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⑤这番话中涉及的“译书”的“功用”,在很大程度上告知了我们近代翻译高潮兴起的文化语境:清朝百余年的闭关锁国和不思进取,导致了国力的最终衰竭与列强的大举入侵,在当时中华民族内忧外患持续不断、民族生存危机四伏的时代背景下,从思想层面汲取西方文化思想、价值观念以使国人开化,进而促使其劣根性得以改造、“新民”得以生成,成了当时中国知识界的当务之急。于是,作为引进西方思想最快捷、最重要手段之一的翻译文学大举兴起,而尼采正在此时顺理成章地映入了译介者们的眼帘。

尼采反基督,颇合“五四”知识分子反孔孟;尼采非道德,颇合“五四”知识分子反对封建礼教;尼采呼唤超人,挑战众数,颇合‘五四’强烈的个性解放要求;尼采鄙弃弱者,颇合当时中国普遍流行的进化争存的理论与落后挨打的教训(……);尼采攻击历史教育的弊端在于忽略当下人生,颇合“五四”知识分子对提倡读经复古的国粹派的反驳……⑥

由此,我国知识界对尼采的传播活动便空前繁荣起来,大量思想家、文学家参与到了译介尼采著作、思想的活动中来,作为尼采主要思想代言者的《查》更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译介者们的首选。

王国维是中国知识界阐释尼采学说的真正首创者,也是我国翻译尼采著作的第一位。⑦1904年,他从《查》的英译本转译了该书第一卷第一节《灵魂三变》(Von den drei Verwandlungen,现一般译为《论三种变形》)和第三卷第五节《小人之德》(Von den verkleinernden Tugend,现一般译为《论让人渺小的美德》、《论变小的道德》等),作为例证引用于《教育世界》1904年第85、86两期的《尼采与叔本华》一文中。在两篇译文中的前者,即《灵魂三变》之前,王国维作了简要说明:“《察拉图斯特拉》第一篇中之首章,述灵魂三遍之说”;在译文之后,王国维亦对出处做了标明:“英译《察拉图斯德拉》二十五至二十八页”;针对两篇译文中的后者,即《小人之德》,王国维只节译了该节中的第一和第二小节(此节共有三小节),译文后亦对出处做了标明:“《察拉图斯德拉》第二百四十八页至二百四十九页”。

继王国维之后,第二位“染指”《查》的,是有着“中国的尼采”之称的鲁迅。鲁迅对《查》有着独特的偏爱。《查》后来的译者之一徐梵澄曾经说过:“尼采的一部主要著作,便是这《苏鲁支语录》,甚为鲁迅所欣赏。”⑧且据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回忆:“鲁迅学了德文,可是对于德国文学没有什么兴趣……这里尼采可以算是一个例外,《察拉图斯忒拉如是说》一册多年保存在他的书橱里,到了一九二○年左右,他还把那第一篇译出,发表在《新潮》杂志上面。”⑨

而实际上,早在1918年,鲁迅便以文言文翻译了《查》序言的前三节,译名为《察罗堵斯德罗绪言》。鲁迅对《查》这三节的翻译活动似乎持续了较长的时间,因为译文前两节与第三节对书中的Zarathustra这一主角人物所做的中译名并不统一,前两节译名为“察罗堵斯德罗”,从第三节开始,译名更变为“札罗式多”。而这三节译文当时也并未正式刊发,后来被收录于唐弢编纂的《鲁迅全集补遗续编》中的“文艺复兴丛书第二辑”(上海出版公司1952年版《鲁迅全集补遗续编》(上))。上文中周作人在回忆录里提到的,是后来鲁迅用白话文重新对《查》序言的前十节进行的翻译,于1920年9月用笔名“唐俟”将之刊发在《新潮》第二卷第五期。

三、《查》译介萌芽期译本的“豪杰译”特色

20世纪初期,我国仍处于封建社会,虽然见识了西方诸国在物质层面的强大,但天朝大国的自满思想根深蒂固,本土的文学和文化优越感依然在内心保持着。根据多元系统理论,这个时期本土文学系统的强大,迫使翻译文学居于次要位置。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更顺利地对西方先进的思想文化进行传播,译者往往会采取归化为主的翻译手法,主要考虑读者的“可接受性”。这一点在这个时期王国维与鲁迅对《查》的翻译中有着明显体现。

王国维所译的《灵魂三变》和《小人之德》两节与鲁迅所译的《察罗堵斯德罗绪言》前三节,具有共同的归化式“豪杰译”特色。19世纪末20世纪初我国的“豪杰译”与当代的意译有契合点,但两个概念并不等同。在《查》的译文中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使用文言文进行翻译。王国维的译文可称为“译笔雅驯”,鲁迅的译文亦“古奥得很”,“似乎是拟《庄子》或《列子》”。⑩

第二,译名的本土化。王国维对《论三种变形》、《论让人渺小的美德》两节的题名译为《灵魂三变》和《小人之德》,前者添加了“灵魂”,暗合了此节中查拉图斯特拉所讲述的精神的转变;后者将德语形容词verkleinerd(意思是:使变小的,缩小的——笔者)意化为极富中国本土特色的贬义名词“小人”。

第三,对原文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随意地删改添削。鲁迅的译文缺失了《查》第一节第五段的最后一句“ich bedarf der Hände,die sich ausstrecken”(我需要向我伸出的双手);王国维更是对原文改头换面,在译文中添加了一些富有汉语韵味的修饰语句,如在《灵魂三变》中对德文原文“Aber in der einsamsten Wüste geschieht die zweite Verwandlung:zum Löwen wird hier der Geist……”[11](“在最寂寞的沙漠中,发生了第二次变形:精神在这里变成了狮子……”[12])改译为“既而风高日黯,沙飞石走,昔日柔顺之骆驼,变为猛恶之狮子……”[13],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情景描写显然有着中国传统神怪小说的痕迹,故作声势的夸大迎合了当时读者重作品情节而非艺术性的阅读习惯。王国维对《小人之德》起始一段的翻译,则更为明显的体现了这一点。这一段的德语原文如下:

Als Zarathustra wieder auf dem festen Lande war,gieng er nicht stracks auf sein Gebirge und seine H?hle los,sondern that viele Wege und Fragen und erkundete diess und das,also,dass er von sich selber im Scherze sagte:《siehe einen Fluss,der in vielen Windungen zurück zur Quelle fliesst!》Denn er wollte in Erfahrung bringen,was sich inzwischen mit dem Menschen zugetragen habe:ob er grösser oder kleiner geworden sei.Und ein Mal sah er eine Reihe neuer Häuser;da wunderte er sich und sagte:

……[14]

查拉图斯特拉登上坚实的陆地以后,并没有直接去他的山里和洞穴里,而是走了许多路,问了许多问题,打听这,打听那,乃至他挖苦自己说:“看一条河吧,他曲曲弯弯地绕过来绕过去,又流回到源头上!”因为他要了解在这期间人类发生了什么:人类是变得更伟大了,还是更渺小了?有一次他看见一排新房子;他很惊讶,说道:

……[15]

而王国维的译文为:

察拉图斯德拉远游而归,至于国门,则妙焉若狗窦匍匐而后能入。既而览乎民居,粲焉若傀儡之箱,鳞次而栉比,叹曰:……[16]

从字数上看,杨恒达的译文是147字,而王国维的译文只有53字。除去后者是文言文,对语言压缩比较大的因素之外,王译简短的主要原因是译者省略了大部分自认为与文中意义联系不甚密切的内容,对当时国人不太习惯的冗长的环境和心理描写都不予译出,将百余字的篇幅简化为“远游而归,至于国门,则妙焉若狗窦匍匐而后能入”寥寥数语。而与此形成对照的,是译者按照自己的意旨对原文的加长与改造,如原文中的倒数第二句“Und ein Mal sah er eine Reihe neuer Häuser”,本是简单的记录性语言“有一次他看到一排新房子”,而王国维却将其渲染为“既而览乎民居,粲焉若傀儡之箱,鳞次而栉比”。如果说译文中添加的对房子外形的描写“鳞次而栉比”尚无伤原文之意,那么译者添加的“粲焉若傀儡之箱”显然带有了别的意味。与译文前半部分的“至于国门,则妙焉若狗窦匍匐而后能入”一句联系起来,译者对原文进行篡改的目的跃然纸上:从学术角度,联系《叔本华与尼采》的上下文来看,译者是想借这种极端化的、贬抑的译文阐明尼采对欧洲传统道德信条——“谦逊”的抨击;从社会背景角度,译文中“若狗匍匐”、“傀儡之箱”等强烈的贬义词汇是译者从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出发,凭着自己的主观性,给原文添加的敏感的主观成分,但这种理解与清末民初特定的政治气候有密切关系,是对政府积弱、民众顽钝状况的影射与不满。

第四,在文本形式上,尽量向中国传统的小说模式靠拢。王国维在《灵魂三变》一节译文中甚至改变了原文体例,在文章开头加上了“察拉图斯德拉说法与五色牛之村曰:……”,而在文章的结尾以“余既诏汝矣”一句结尾,译者的这种“创造性叛逆”,体现了对当时读者阅读习惯的迎合,带有中国传统小说的浓重色彩。

四、多元系统理论的盲区

佐哈尔曾经强调,其多元系统论最适宜应用于对某一时期整体翻译面貌的探究,而不是以一两篇作品做讨论对象[17]。若从微观角度着眼,两位译者将《查》主人公Zarathustra的名字译为“察拉图斯德拉”和“察罗堵斯德罗”、“札罗式多”这种音译译法的采用,向当时的读者展现了浓浓的异域情调,体现了王国维与鲁迅二位译者在归化译法为主流中的异化倾向。

更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二位译者都采用了归化的翻译策略,但较之王国维,鲁迅译本的归化程度要轻得多。鲁迅并未对《查》原文进行结构上的改动,删减的句子也仅限于上文中所述的一句。抛开译介语言选择这一层,译者在词汇和语句乃至标点方面对《查》的翻译都是严谨的,从中不难看出其日后主张的极端异化的“硬译”译法的征兆。作为新文化运动领导者之一,鲁迅欲与旧文化彻底决裂的文化态度已经在其译本中崭露头角,这种文化态度也是他翻译文本和翻译策略选择的决定性因素。正如孙歌所言:“鲁迅充分地表现了他作为一个贴合原文的译者的基本文化立场,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翻译论的立足点暗示了翻译的政治与现实政治关系之间的不对等关系,而鲁迅是相当自觉地以此为翻译定位的。”[18]

注 释:

①④Itamar Even-Zohar:“Polysystem Theory”,Poetics Today,1990,pp.1-2,pp.50-51.

②陈德鸿、张南峰:《西方翻译理论精选》,香港: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15-123页。

③E.Gentzler:Contemporary Translation Theories,London:Routledge,1993,pp.119.

⑤林纾:《译林序》,载陈福康编《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2页。

⑥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载《瞿秋白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53年,第983页。

⑦黄怀军:《现代中国的尼采阐释与思想启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0页。

⑧⑩徐梵澄:《〈苏鲁支语录〉·缀言》,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

[11][14]Friedrich 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in Kritischen Studienausgaben in 15 Bänden,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Berlin/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Deutsche Taschenbuch Verlag,1999,p30,p211.

[12][15]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19页,第194页。

[13][16]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载郜元宝编《尼采在中国》,上海:上海三联书店,第16页,第20页。

[17]王宏志:《重释“信、达、雅”——二十世纪中国翻译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2页。

[18]许宝强、袁伟:《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5页。

猜你喜欢
王国维译介尼采
虚无与轮回:《悲痛往事》的尼采之维
《三字经》裨治文的两次译介行为考察
张雪明《王国维·集宋贤句》
余华作品译介目录
王国维“古雅”话语的阐释
在神不在貌——论王国维的“眩惑”
一个作为音乐家的尼采——尼采音乐思想探析
“手不释卷”的王国维
尼采对修辞学的贡献
尼采的语言本体论预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