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荣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作为“70 后”学者的代表人物之一,刘复生在当代文学领域的成就备受瞩目。近年来,他陆续出版了《历史的浮桥》、《思想的余烬》、《另类视野与文学实践》等著作,为当代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批判视野和思考路径。而2013年初出版的《文学的历史能动性》则是一本精选论文集,体现了刘复生最新的动向和成果。
在这本书中,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目录的分辑方式。刘复生别具匠心地将内容的分类呈现在目录上:鸟瞰、俯观、平视、斜看。在这种编排方式中,我读出的是刘复生的视角与方法:他通过变换自己的“观看”位置,挖掘那些被遮蔽与被压抑的文学声音,从而展露了当代文学众声喧哗和多元共生的图景。这正是从“看什么”到“怎么看”的转折——在刘复生这里,阅读当代文学的眼睛如同摄影机一般围绕着文学运转,推拉摇移之间,看似单一的文学呈现出与众不同的侧面。
该书第一辑名为“鸟瞰”,主要收录了刘复生考察当代文学总体状况的文章。要写宏观论述,不仅要对学科现状熟谙,还要对学科前沿敏感。由此,看似“务虚”的宏观论述,其实最考验学者的经验与视野。而对学科发展动向的宏观把握,正是学者走向成熟的标志。在本辑中,刘复生通过对当代文学的宏观勾勒,批判了当代文学的病症,还开出了治疗的药方。
什么是当代文学?当代文学的意义为何?面对这两个大哉问,刘复生首先做了“正名”的工作。在他看来:
真正的当代文学的意义在于具有对现实加以总体化的叙事能力,由此,它创造出一种关于现实以及我们与现实关系的崭新理解,它重组了我们日常的零散化的经验,并超越了个体的狭隘的经验的限制,从而打开了重新认识现实,尤其是在复杂的社会联系中重新感知现实的可能性。[1]38
确实,面对消费至上的市场社会,文学的位置是越来越边缘化了。然而,当代文学的外部生态虽然恶劣,但导致文学“失声”的更重要的原因却在于自身:“它丧失了切入当代世界的能力”。[1]2当代文学的贫血正是因为丧失了这种与现实世界发生关联的能力,一种介入当代生活世界的能力。而当代文学的意义正在于开启我们“重新感知现实”的能力。
那么,困扰当代文学研究的问题是什么?在《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危机与时代意义》这一宣言式的论纲中,刘复生指出了当代文学的历史危机所在:一方面是追求“普遍的审美教养”,另一方面是追求“成为一门正统的学术”。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每每对这两方面念兹在兹,殊不知正是这两项追求制约了当代文学的发展活力。而刘复生的思考取径则是反向的、解构的、能动的,他指出当代文学研究的意义是“一门当代合理化的世界的不驯服的艺术”、是“一门把‘不规范’当成自己规范的所谓‘学科’”;[1]5当代文学研究的本质与尊严恰恰在于它“处于驯服与反抗之间”。
这是刘复生对当代文学共同体的批判,也是他对学院化、建制化的当代文学的不满。从1980年代以来,在自由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下,“纯文学”的神话被建构起来,并在学院中落地生根,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神话以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关系为基础:审美/政治、感受/思想、自律/行动。在这些具有张力的二元结构中,所有的前项都压抑了后项,也导致文学越来越走向封闭的自我循环。而在刘复生心中,惟有政治、思想和行动才是当代文学研究的意义所在。因此,他也提出了“当代文学研究中的政治视野”、“当代文学研究中思想的原创性”、“文学研究的开放性与行动性”三方面的谏言。他认为,文学只有从内部走向外部,从封闭走向开放,才能从自身的困境中突围,才是健康的学术生态和知识生产。
在上述基础上,当代文学批评何为?在他看来,当代文学批评“从事的正是价值创造的工作”。[1]38他为当代文学批评正名,指出“当代性”并不意味着没有经典,经典的生成正是由过去的“当代性”制造出来的。人们往往对当代文学批评有所误解,认为相对于文学研究,当代文学批评是文学共和国的二等公民。但刘复生却反驳了这个说法,他认为当代文学批评是一个开放的、有建设性的场域。批评家们“通过文本阐释世界,并且在改造世界”。[1]49正是批评家的存在,使得当代文学具有了现场感,与现实生活世界紧密相连。
从当代文学的再定义到对当代文学研究标准的讨论,再到为当代文学批评肃清道路,刘复生的思路和逻辑都是雄辩的。他通过不断地“正名”,为当代文学开拓新的言说空间和表意实践的可能。确实,当代文学的边缘化处境不是因为“不够文学”,反而是因为“太过文学”。恰恰因为“太过文学”,文学放弃了自身的历史使命和伦理承担,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小摆设。而当代文学从业者的焦虑亦由此生焉。而要摆脱这种焦虑状态,就必须从文学的幻梦中出走,回到历史的田野,重新获取当代中国经验,书写当代社会的公共生活。当代文学不是为市场发声、为政治背书,而是与当代中国社会有着对位的关系。在诗学与政治、文学与历史之间,当代文学是指向实践的、具有历史能动性的。重新建立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对话关系,这是当代文学需要致力的方向,也是当代文学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前行的方向。
在刘复生的学术研究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强调文学与政治的辩证关系。这是一种“文学研究的文化政治转向”,刘复生不屑于使用文学研究的审美研究方法,而是将文学与政治统合起来,通过对文学文本的研究揭示意识形态的运作轨迹。在这个意义上,刘复生有一套自己的阐释学方法和解读路径。在他那里,文学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场域,而是一个敞开的空间。由此,他也跨越学科的界限,将文化研究与思想史的方法引入文学研究。但这一跨界实践并没有使他离开文学本身,“文学”正是在他细致绵密的文本细读中被阐发出来,而症候式的阅读和寓言式的批评,使他的研究别具深度。
文学的跨界与回归,刘复生在文学研究与文化政治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点。而对文本细读的强调,则使他的解读达到了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对话互动。如何把政治性的议题导入文学研究而又不损伤文学的质感?在当代文学研究中,内部与外部的争辩由来已久,但如何综合二者则有实践上的困难。由此,刘复生独特的阐释方式抑或对后之来者有“金针度人”的典范意义。
在该书第二辑“俯观”里,《先锋小说:改革历史的神秘化》是一篇份量颇重的文章。在当代文学史和当代文学批评者中,“先锋小说”作为一个恒定的概念,一般专指1980年代中后期特定的形式主义的文学运动,在一些当代文学批评家的眼中,先锋小说被赋予了文学神话的地位,被认为是当代文学里最具有普世色彩的创作思潮。然而,在刘复生这里,这个看似“纯文学”的神话却具有了解构的可能。他旗帜鲜明地指出,“先锋小说是中国改革以来的现代化命运的曲折隐喻……在先锋小说空洞、虚张声势的面具之下,潜藏着丰富的,也是零乱的个人无意识和集体的政治无意识。”[1]66-67而当这些形式实验被“新启蒙主义”的意识形态冠上“纯文学”的王冠,就抽空了自身的历史与政治的意涵。
“好的文学,能够深刻地唤醒我们的感受,或者说,打破被常规化的,自动化的感觉所造成的感觉封闭。”[1]12刘复生的研究打破了我们心中固有的、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观念,在还原历史的同时揭示了意识形态的建构、权力话语的运作。亚里士多德曾谓,“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刘复生格外强调文学中蕴涵的政治因素,乃是因为政治的存在如同隐藏在文学背后的幽灵,它的永恒在场让我们不得不逼视文学的真实处境。刘复生亦由此告知我们,文学的面具背后有政治——我们绝不能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有“纯文学”的存在(那毋宁是一个甜美的谎言)。
这是刘复生对文学的“祛魅”,但又未尝不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复魅”。1980年代的审美视角从政治视角里抢回了对文学的阐释权;但自此之后,审美视角却成为一种路径依赖、一种惟一的解读方式,遮蔽和压抑了文学的其他面向。而刘复生正是用一种新的政治视角打破了审美视角的宰制,重新解放了文学的想象力和可能性。
而在《蜕变中的历史复现:从“革命历史小说”到“新革命历史小说”》中,刘复生考察了新世纪以来“新革命历史小说”与十七年写作模式之间的关联。复活、继承、改写、变迁贯穿了他的这项研究,使得文章突然具有了历史的厚重感。在“去历史化”与“去政治化”的新语境中,社会主义遗产的核心“革命”如何表述?旧有的革命历史题材在新的历史境遇中有什么样的变化?这些都是刘复生试图探讨的话题。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正处在社会主义与后社会主义之间转折的节点上,而刘复生则以广阔的视野和细密的分析梳理了这一变迁的诸多细节。
政治不仅是一种统治行为,也是一种美学和修辞行为。在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中,主流意识形态完成了自身的表意实践,从而对读者产生规训和询唤作用。而刘复生的解读则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分析“新革命历史小说”与十七年写作模式之间的“常”与“变”,他揭示了文本变迁中蕴涵的社会变迁。
“当下文学已经更加宽泛的、深刻的、内在的政治化了,文学研究如果仍然停留在挖掘美的喃喃自语中,将使自己无意义化。”[1]6当代文学的发展,已然跨过了1980年代的问题意识的门槛,卷入了全球化的意识形态争夺之中。如果我们依然纠缠在“美与不美”的老问题,当代文学就永远无法直面当代的生活世界和情感结构。刘复生在此刻重提“政治性”,绝不是旧日重现、要走向“政治干预文学”的老路,而是重启了文学的现实维度,将文学重新放置在新的思想坐标系和文化地形图之中。
“在当代文学批评中,批评家能出场吗?”这是一个困扰当代文学批评界许久的问题,也是一个关于批评的伦理学问题。确实,过于雄辩的“我”的存在,可能会导致喧宾夺主,降低了作家作品的重要性。但是,我们或许更能够从反面去思考和追问的是——文学批评中可不可能没有“我”?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任何文学批评的背后,都必然矗立着一个批评家的主体。
确实,阅读文本的眼睛与文本呈现的风景之间,是一种对照关系。正如摄影机拍摄的图像会暴露摄影机的位置所在,在批评家指点文坛、月旦人物的同时,也暴露了自身的立场和态度。语言不是透明的中介,批评家激扬文字的同时也就体现了自己的问题意识与核心关怀,而“书写”这一行为本身何尝不是批评家的自我言说和自我表演。这是无声的契约——当读者在阅读评论文章,他不仅是通过批评家去认识作品的深度意涵、进行理性思辨,还在阅读中想象批评家的主体形象和情感热度,①此处论述参照玛特鲁·布莱辛对抒情诗的研究,参见王东东:《天真与世故:浪漫主义诗歌在中国的前世今生》文中注释,载《新诗与浪漫主义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6 页。而后者抑或更为明显。
收录在该书第四辑“斜看”中的文章,是刘复生对文学和影视剧作品的评论。在这些以作品为话题的单篇评论中,其实最能够体现刘复生的批评才华和历史洞见。在文学评论的场域中,对作品的评论往往流于吹捧和客套,变成审美意义的归纳和赞美。而在刘复生这里,评论真的达到了“批评”的力度:一针见血、直指问题的核心。他在评论作品时带有强大的主体性,换言之,是批评家“我”站在前台对观众说话,是一种投入主体经验的生命阅读。
这是一种极具风格化、充满辨识度的评论方式,也是一种唯有刘复生才能做出的解读。例如《从欢乐英雄到历史受难者——评〈亮剑〉》,他在开头第二段就开宗明义:
实事求是地说,我并不认为《亮剑》是一部写作技巧非常高明的小说,它的流行也不能在文学史或美学意义上来理解。在我看来,它清晰地流露了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正如《激情燃烧的岁月》一度风行一样,《亮剑》向我们亮出的是当下社会的政治潜意识。
这是一个开门见山的“判断”,刘复生的论述一锤定音,如同击打在作品身上的鞭子,如此强横又如此精确。在其后的论述中,他首先揭示近年来新革命历史题材作品中抽空革命的历史性价值,转而塑造具有男性魅力的暴力英雄的趋向;进而说明《亮剑》的故事和人物关系的高度好莱坞化以及“亮剑精神”的人性化;最后他还对照了《亮剑》电视剧和小说两个版本,指出含混与矛盾的小说与表意清晰化的历史剧中对“革命”主题的不同表述。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刘复生的论述特色:他不纠缠于作品的“美学意义”,而是对作品进行症候式阅读,从而在解读作品的同时,也揭示出文本的“政治潜意识”。
在《用先天带菌的语言讲述新话语——以兰晓龙电视剧作为例》中,刘复生则体现了强大的思辨能力(这是他研习黑格尔所培养出来的)。他在兰晓龙的创作中发现了“社会主流观念体系或大众文化惯例”与作家“批判性思考”之间存在的矛盾,他既批判兰晓龙作品中蕴涵的“告别革命”的新意识形态,又肯定兰晓龙“确立新的中国价值的努力”。[1]192大众文化内部的自我冲突成为刘复生着力分析的对象,而正是在这种文本内部的缝隙和精神分裂中,刘复生看到了一种精神救赎的可能性。
刘复生评论的特色不仅仅是高下立判的断语和思辨能力,还在于基于思想史的史识。在他的论述中,他试图将思想史与文学统合起来,高屋建瓴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史意义。在《普世主义的文学残梦》中,他分析了袁劲梅的小说《罗坎村》和《老康的哲学》,极富洞见地指出:袁劲梅的“文学经验自身的生动性,胀破了作者思想上的框限”。[1]192袁劲梅的作品虽然在思想上依旧残留着启蒙主义和普世主义的幻影,但呈现在文本中的却是对中国式现代化诸种乱象的批判。因为文本呈现给读者的,正是追求西方现代性的梦想落实到中国本土之后那悖论式的、反讽的现实,由此也告知我们普世主义的虚妄与空洞。
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总是一种难堪的相对。这些年来,不仅“作家第一位,批评家第二位”的论调不绝于耳,作品评论更是每每被冠上“不够学术”的标签,让所谓的“学问家们”避之惟恐不及。但刘复生的评论显然摆脱了这样的焦虑,在他那里,批评家与作家是平等的,他的评论摆脱了作品的桎梏,发出了强大精准的“我”的声音。而作品的深度意涵也被这样的专业读者呈现出来,显露了自己独特的面向。在这个意义上,批评家的论述不仅没有遮蔽作品,反而与作品相得益彰。
但所谓的“阅读”,仅仅是作品而已吗?在刘复生那里,有时候“人”也是他阅读的对象。在该书第三辑“平视”中,他评论了三位师友,并在他人的身上看到了自我的镜像。《想象一个新世界——韩少功的政治哲学》梳理了韩少功散文中蕴涵的政治智慧,通过细密的梳理揭示了韩少功思想与文学的辩证法。在《在这个时代如何做一个人文学者——汪晖的意义》中,刘复生显露了对汪晖跨学科综合能力的艳羡与对当代文学发展的焦虑。《穿越语言 图绘历史——解读贺桂梅》则分析了贺桂梅的知识谱系和学术成就。这三位既是刘复生考察的对象,又是他自我反思的触媒,他在评价他人学术建树的同时也在重构自己的学术版图。由此,他的阅读既是对他人的评述,也是自我期许的投射,暴露了“我要成为怎样的人文学者”的渴望。
从阅读文本到阅读师友,刘复生的批评建构在鲜明的问题意识和自我指涉之中,他摆正了自我与对象之间的关系,从而能“斜视”和“平视”。由此,他的学术研究才不会“空山不见人”,而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恰如台湾学者陈光兴在其专著的序言所提及的,“这些问题的逐渐浮现不是纯粹抽象的理论思考,纠缠了压缩在身体上的轨迹、精神上的痛苦与欲望上的超越,简言之就是主体性的问题。只有在主体性的层次操作,才能开启重新追溯、反思与解放的契机。”①陈光兴:《序言》,载《去帝国:亚洲作为方法》,行人出版社2006年10月版,第Ⅳ页。论述中“我”的存在、研究中主体的出场,或许是人文学者不可避免的过程。任何思考的背后都隐含着个体的关怀,任何论述的深处都暴露主体的经验。因此,与其压抑“我”的主体声音,不如将“我”投入批评的过程中,使主体的生命经验与作家作品对话。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评论未必不是文学创作,批评家未尝不是另一种作家。
从对当代文学的宏观把握到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辩证思考,再到批评家的主体出场,《文学的历史能动性》为我们勾勒了一副当代文学的全景图像。如果摄影机固定了机位,摄入取景框的图像就是单一且恒定的,而当我们挪动摄影机,看到的风景则是多面的、充满生机的。随着刘复生视角的转换、方法的变动,当代文学逐渐立体而丰富起来,我们也由此看到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文学风景。
“我们需要艺术的鲜活触动,来恢复我们与现实的感受性连接。”[1]196这是一个经验匮乏的时代,也是一个想象力枯竭的时代。文学的“无用之用”正在于解放我们的感性,重新获得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和抵抗异化的能量。通过阅读文学的眼睛,我们试图看到社会更丰富更驳杂的层面。从“看什么”到“怎么看”,视角与方法的变革,不仅是文学观看位置的挪动,更是文学的历史能动性(agency)的体现。而这,正是刘复生的《文学的历史能动性》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1]刘复生.文学的历史能动性[M].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