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振勇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要准确把握和衡估敬文东教授的新著《用文字抵抗现实》(“中国新锐批评家文丛”之一,昆仑出版社2013年1月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以我一度犹豫是否要写这篇文字。我称他为教授,估计他也会有所不满。我称他为教授,第一是因为教授的第一职责是教书,他讲课据说不是一般的好,如果他认可这点,估计不满度要降低,好在这只需他和他的学生认可就行了,否则如果按他笔下“摩登学究”的作派,定要写个500 页的考释文章予以证明。第二是因为教授要博学多识,我听好几位学界同仁说过“文东有成为大家的潜力”之类的话,如果这算道听途说、不足为凭,那么这位学过生物、写过诗、硕博科班出身的人,早已驰骋于文学、哲学、文化、历史、思想史等诸领域,不用读他的全部著作,这本《用文字抵抗现实》就是一个证据;有人称他为思想型学者,我无异议,但思想人皆有之,是否有高低上下之分、时过境迁之别不好说,可是博学多识大概毋庸论及本质,只需看表象即可,所以看看他著述中的知识信息量就可以了,这实在不是术业仅仅有专攻的专家所能或所愿为之。通识匮乏,又如何准确评价呢?比如不少人臧否郭沫若的文学作品如何如何,但敢对他的甲骨文研究置喙者不多,为何?不懂也。第三,他左手鼓捣学术研究,右手鼓捣文学创作,他涉足的每个领域都难以显现他身份认证的完整性,总不能把所有头衔都罗列出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以他的职业身份称呼之。
之所以开篇拉杂这些闲片子,只不过是因为《用文字抵抗现实》再次印证了我对敬文东教授作为学者和思想者的印象。敬文东教授的诗歌、小说、散文等,我没看过,但从这本书的文笔来推测,他的文学作品至少“文字的美感”也应该不在话下。如果说“文字的美感”体现的是才气,当然还是他的文学作品或许更有说服力;《用文字抵抗现实》这本书,并未展示他的全部才气,体现最突出的我以为是敬文东教授作为学者和思想者的这一面。如果用他的话语方式来评价《用文字抵抗现实》,显然是以己之短与彼之长来对话。与其陷入具体命题的纠缠,莫如跳出来远观,关公战秦琼也未必不成立。所以,读完《用文字抵抗现实》后,我想用两个关键词来切入这部书,评论敬文东教授作为学者和思想者的这一面。
熟悉本雅明的人,大概不会不熟悉“游手好闲者”这个词。本文无意煞有介事地借这个词来一番理论演绎或者微言大义,仅仅是望文生义、生搬硬套、为我所用而已,希望藉此来说明我对《用文字抵抗现实》的一个印象,即身在学院,心又与学院派疏离;或者说大隐隐于朝,敬文东身处学术体制之内心在江湖逍遥。所以借用文东兄“在野美学”的说法,他本人可谓是学术体制内的一个“在野”学者和思想者。学院派在推动学术的承上启下、继往开来方面,自然功莫大焉,作为学术高产的集中营,也是为士林所推重。凡事有利有弊,学院派要遵守学术规范和程序,自是分内之事,毋庸置疑。可是,在愈来愈浓重的科层化、专业化、职业化学术氛围中,不逾矩大都能做到,至于从心所欲者又有几何?本为拐杖的规范、理论和概念等等,又是如何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贵为学院中人者,大多是心知肚明。从上世纪80年代起,我们就熟知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宽泛意义上的“异化”现象固然无往而不在,可是最近几个世纪以来的“人为”的“异化”现象却日趋严重,从而成为一个“严重”的普遍命题。无论是借用马克思“异化”学说,或者卢卡奇“物化”学说,还是詹姆逊“话语牢笼”的说法,无非是说作为创造者的人,被自己的创造物所控制。学术作为人类精神的一种运作和展现形式,是一个能够避免“异化”命运的方外之地吗?学术的自我异化是不是学院派也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二律背反式的普遍命题?
当然在具体的时段和空间里,学院派的学术运作并不必定导向自我异化。应该说,在某一时段和空间中,它是生机勃勃甚至是活力四射的。可是,当革命性认知和冲动化为庸常的习惯后,就开始走向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渐渐流于严肃、刻板与僵滞,也就开始了为维护稳定的学术权力机制而进行规训、整饬、压制与学术体制不符的异见和异象的进程。西梅尔在《现代文化的冲突》中的有关论述,就涉及这一命题:当生命产生出它用以表现和认识自己的某种形式比如艺术作品、宗教作品、科学作品、技术作品、法律作品等,这就是文化的产生;这些文化的形式蕴含生命之流并供给它以内容和形式、自由和秩序,但它们并不具有生命永不停歇的创造力;这些文化的形式与体制一旦获得稳固的同一性、逻辑性和合法性,这个新的严密组织就不可避免地使它们同创造它们并使之获得独立的精神动力保持一定的距离。[1]确如西梅尔看到的,学术的创生本来源自生命力的冲动,但是学术一旦体制化、科层化乃至权力化,它的创新的冲动,无论如何总是难以跟上虽然粗糙、幼稚但生生不息的生命创造力的步伐;它意欲创新,必须由来自体制外的刺激力,或外界巨大变动带来的天玄地黄,来促使自己反省并竭力跟随上生命的张扬。所以,学术存在自我异化现象并非不正常,关键还在于如何逃离异化的桎梏,如何恢复张扬的生命活力,并最终战胜学术的自我异化。
在“守成”意识居多的情形下,面对稳定的学术权力机制,大多数学院派中人难越雷池,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了。更何况学术并不单纯,还牵扯到人情世故,为学术而在、为真理而战者,毕竟罕见,所以学院派中人大多以修修补补为己任实属常态。然而学术的创新,绝不可能通过庸常的守成而获得,必然需要敢做狮子吼者。现在就说敬文东教授是一个敢做狮子吼者,或许为时尚早,但我以为“游手好闲者”这一头衔对他是一个适当的描述。尤其是“游手好闲者”的“张望”姿态,恰好可以形容敬文东教授与学术、与学界的某种深刻的内在关联。尽管本雅明说:“波德莱尔明白文人的真实处境:他们像游手好闲之徒一样逛进市场,似乎只是为四处瞧瞧,实际上却是想找一个买主。”[2]51可是我要说的是,敬文东教授尽管貌似学界的“一个游手好闲者”,但他所寻找的买主,是那个无处不在又杳然遁形的澄明的真理之境,是自我精神世界的绽放。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敬文东教授作为学术界“游手好闲者”姿态的背后,又隐藏着弗·兹纳涅茨基所谓的“真理战士”的影踪。[3]《用文字抵抗现实》这部书,堪称是这种姿态、这种精神的一个鲜明注释。如果说不大遵从学术规范比如论文注释合格否还是表层现象,那么书中篇篇文字背后的性情和精神,又岂是规矩所可以衡量?比如《颂歌:一种用于抵抗的工具》,我匆匆读第一遍时还以为是研究彝族文化、彝族文明的,再一想不对,这不是为吉狄马加(抱歉的是,我是通过文东兄的文章才第一次读吉狄马加的诗,刚开始读时还以为吉狄马加是彝族历史上的诗人,汗颜。近些年之所以基本不读当代
诗歌,是出于我固执的偏见)写诗评吗?可是仔细读了一遍后,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的酣畅淋漓韵味,才得以捕捉到。庸常的诗评和这样的诗评相比,何止天壤之别?再比如《格非小词典或桃源变形记》,其直指人心的感觉,又胜似多少一二三、四五六般的条分缕析文章?或许,作为小说家的格非对此更有发言权。还有《小说、理性、逻辑及其他》,又唤起我们多少对理性中心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质疑与再思考呢?所以在我看来,《用文字抵抗现实》的性情和精神,恰如书名所示。敬文东教授在后记中说“书名起得很华丽,其实很随意,更大成分上是为题目而题目,没任何意味深长的东西在里边,当然也没必要给出任何解释。”其实文东兄有没有想过,既然很随意,又何必强调没有任何意味深长的东西在里面呢?文东兄学识渊博,当然知道动机啊潜意识啊等等,如果真的是很随意,又何必专门解释书名呢?读完文东兄的这部大作后,我感到“用文字抵抗现实”恰恰是他的性情和精神的一种潜意识流露,如果书名真是很随意起的话。
对“孤往”这个词深有感触,是2009年在武夷山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青年学者学术研讨会上,听黄修己先生纵论学科发展时。当年黄先生将“小学科出不了大学者”与学者的“孤往”情怀联系起来,如今他的具体言论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孤往”却在我的词典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此,我仅仅是在最基本的语义上来理解和运用这个词。很简单,无论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也好,还是众人皆醒我独醉也罢,我以为“孤往”情怀是一种理想主义精神,而且是一种绝不从俗、无所顾忌的理想主义精神。文东兄有一次发问:你们有没有一种枯坐灯下、百念俱寂、难以言语的彻底孤独状态?这里我没有将孤独置换为孤往的意思,而是想说这种“孤独”状态,何尝不是那种“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状态?而孤往,何尝不是在经历了这样的状态后的一种一往直前、无所畏惧的意志与情怀?
将“孤往者”这一头衔戴在文东兄头上,当然主要是基于对他的性情、精神和文字的感觉。这本《用文字抵抗现实》给我的感觉,只不过是强化了这一印象而已。至于将“孤往者”冠之于他,他同意与否已经不重要,因为这是我的阅读体验。其实,不必拿着放大镜阅读他的文章,就是浏览一遍也会很快能在他那些恣肆不羁的文字中发现“抵抗”的精神,这种抵抗既有具体的现实指向,也有陷入“无物之阵”后的“孤往”情怀与意志。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抵抗绝非为抵抗而抵抗的叛逆姿态,而是建立在他自己的哲学和追求之上。也就说,在抵抗的同时,他还在孜孜以求地建构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建构着独具敬文东特色的话语存在方式,当然也就是敬文东作为一个诗人、学者和思想者的存在方式。
这当然还要从学术的自我异化说起。其实,在学术的原创之初,何尝没有股热血沸腾的气概?那些富有原创性的学者,在创造的原初也何尝不具有“革命的炼金术士”般的气质和魅力?可是曾几何时,当学术的野性思维渐渐被驯化为圈养的把玩品赏、自娱自乐后,又有几人能逃离“思想狭隘的城市动物”这一定性?尤其在礼崩乐坏、王纲解钮的时代,圣人已隐、大道不出、大盗不止,世道浇漓、人心惶惶、六神无主,我们视为神圣的学术又如何以身殉道?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皆为稻粱谋而已。其实如果仅仅为了稻粱谋也罢了,这毕竟出乎生存本能。可是瞒和骗就用心险恶了。关于这点,敬文东教授在《五四杂想》中说得好:“我建议国学家们做一个简单的统计学方面的习题,这个数学能力他们一定具备:把二十四史打开,把二十四史上有名有姓的人全部加起来以求得一个总数,看看这中间到底有多少人在读孔子的书,听孔子的话,按孔子的指示办事。毫无疑问,在当代国学家心中,这些人都生活在‘以儒学为核心价值’的时代,但他们中遵从孔子和儒学的人到底占多大比例,明代以四书开科取士,但明代出了多少奸贼?明代出了多少面对私利而忘记孔孟儒家之教诲的案例?一部《明史》有分教。如果一个历史上都没有得到实现的事情,在今天被当做事实而让今天的人遵从,难道不可笑吗?”我虽然并不完全赞同敬文东教授对新儒学的判断,但是赞同他对学术中瞒和骗现象的批判。学界如官场,如果说“一嘴马列,满腹盗娼”现象尚属个人德行问题,那么借学术来瞒和骗就为人所不齿了。
当然,瞒和骗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日积月累、潜移默化中渐渐被同化,以至丧失了自我,成为没有灵魂的奴才,成为无意识的“帮忙”或者“帮闲”。有多少原本善良的学术堕入这个泥潭呢?作为凡夫俗子的我们又如何自救?在所谓盛世的有清一代,乾嘉学派成为学人扼腕的例证,而顾、王、黄的学问迄今发人省醒。往往是我们能做得了乾嘉学派,可是做顾、王、黄却难于上青天,这除了学识问题,更重要的还须有意志与胆识。敬文东教授的“孤往”意志与情怀,是不是意在做顾、王、黄般的学问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完全确定的是,他绝不会堕入乾嘉学派的余绪中,而且他是一个屠夫文化、僵尸文化的抵抗者,如果精确表达的话,是不合作者。这何尝不是一种有效而耿介的选择?
作为诗人、学者和思想者,当然必须牢记自己的岗位意识。作为诗人、学者和思想者,在田野里不如农民,在工厂里不如工人,但在所属的边界之内,他的发声是嘹亮有力的。如果说干预世俗事务是份外之事,那么我想敬文东教授的孤往精神,还是主要体现在他自己的人生哲学和学术追求上。表面上他是一个从事文学写作、文学研究和文学教学的教授,但正如前文所说,他涉及的领域又实在远远超出了文学的园地,这本《用文字抵抗现实》所显露的也仅仅是冰山一角。评判敬文东教授的学问,最大的障碍在于学科壁垒。事实上,学科分类的目的只不过是方便人类认识世界、认识自然、认识社会、认识自我,在古代中国文史哲向来不分家,《庄子》既是哲学又是文学,《史记》既是史学又是文学,在西方初民阶段的村俗史学中照样洋溢着维柯所谓的“诗性智慧”。所以后来的科层化、体制化和专业化的结果,就是维柯所慨叹的那种情形:“后来的一切哲学,诗学和批评学的知识都不能创造出一个可望荷马后尘的诗人。”[4]
敬文东教授所依托的最主要媒介,当然还是文学,但是其涉猎诸多学科的学术行为,已经至少标明他力图突破学科壁垒。所以将他置放于哪一个单独的学科似乎都不大合适,都很难做出准确的定位与评价。由于并没有读他的全部著述,所以给他下个不伦不类的断语实在是虚妄又虚妄。当然,即使读了他的全部著述,也未必能知人论世。因此,他的“孤往”意志与精神,到底要走向何处,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在冥冥中有所感知。但我要说的是,思辨的力量,分析的深度和批判的力度,是他“孤往”意志与情怀中必不可少的元素;尤其是在独立的沉思默想中弥散的那些淡淡的迷惘或尖锐的内在体验、敏锐的直觉和想象的不羁,或许正意味着他的路向。或许,正如在这部《用文字抵抗现实》中,他在寻求思与诗的结合、史与哲学的联袂那样,他犹如“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在追求一种能够留下鲜活生命印记的文字,追求一个指引内在的自我奋力前行的路标。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一个“孤往”的“游手好闲者”的敬文东:“诗人在荒漠的街道上从词、片段和句头组成的幽灵般的大众中夺取诗的战利品。”[2]51
[1]刘小枫.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经典美学文选[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415.
[2]〔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
[3]〔波〕弗·兹纳涅茨基.知识人的社会角色[M].郏斌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94-102.
[4]〔意〕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4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