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虹影自传体小说的女性成长主题——以《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为例

2013-04-12 19:22
关键词:虹影生父饥饿

张 妍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出生于重庆的女作家虹影,其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写的是18岁之前自我成长的经历。她的经历是中国一代人的印记,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因此不能把她的创作单纯地归为女性文学范畴。她的作品除了具有青少年固有的迷茫与困惑之外,更重要的还有她自身不平凡的童年经历。在这种敢于自我揭露式的创作背后,我们不仅看到了虹影残破成长的过程,更能深深体会到她对于生命的强烈意识。

一 “食”与“爱”的饥饿成长

成长,不仅是一种生理层面的概念,对于个人来说,更是一种心理和精神层面的蜕变过程。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从13岁到18岁,心理与身体一起成长。这个阶段对人生各方面的塑造,远远超过一个人的自觉程度。“《饥饿的女儿》写的就是这个阶段。这个时期的每个人,生活都是相当困难:生理的适应,性的觉悟,已经够麻烦。开始需要独立地处理与人、与家里、与社会的关系,有时候会把少男少女的头都弄晕了。”[1]

发生在中国1960年代的大饥荒,使得中国经历了无数的伤痛与死亡,这种童年的经历成为了很多生于那个年代作家的独有记忆。生于1962年的虹影,饥饿几乎占据她所有的记忆。“我在母亲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在胎中就拒绝动弹。”“饥饿与我隔了母亲的一层肚皮。”[2]8虹影虽然熬过了娘胎的饥饿,却逃不出整个童年的饥荒。吃源于人本的生理,它无法用精神或意识代替或摆脱,真实于日常生活,潜意于虚幻梦境。真真实实的到处充斥了对饥饿的深层恐惧和对食物的深切渴望。在梦境中,“恨不得给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尽早的够到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当一个孩子为了满足最最基本的需要时,尊严可以在生存的威胁下不堪一击,这是最真实也是最残酷的存在。后来在她18岁生日那天,她拿着父亲给的5分钱,在买肉包和看电影的选择中,终于放弃精神食粮而选择食物。拿着肉包她“第一次感受到幸福的滋味,这是我的生日,我在庆祝”。作品中也叙述了周围人们面对饥饿的生存境况,其实虹影并没有切身地体会到决绝的致人死亡的饥饿,但是她却永久地生活在周遭亲人对于饥饿极度恐惧和回忆之中。这种童年的亲身经历和耳濡目染,令她在后来富足的生活中都难以认为自我已经远离了饥饿。正是饥饿伴随成长的过程,也让她对食物有特别敏感的体悟。后来她在《我这温柔的厨娘》、《当世界变成辣椒》等书中都是以美食为线索来体味人间百态与时间情感。成长的路上,饥饿的苦太过深重。

在成长的岁月中,除了“食”的饥饿贯穿始终,还有更为严峻的源于“爱”的饥饿让虹影无法摆脱。在18岁那天,她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每天所共同生活的父亲并非生父,而她自己是母亲与别人的孩子,即她的身份是“私生子”。作为长者的母亲与父亲,选择在虹影18岁生日这天把这个天大的秘密揭露给她。18岁,常人眼中应该蜕变为成人的年龄,但实际上这时的虹影在心理上依然是无法面对和接受这个真相。原本一个普通平常的家庭霎时间在虹影的世界中变得复杂与陌生。家庭问题对于青少年的成长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而虹影面对的这个畸形的家庭更是给她带来了无法抹去的阴影。虹影对于父亲原有的认知意识在真相揭露的一刻轰然毁坏,十分弱小的心灵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两位父亲。生父给了虹影生命却没有与她朝夕相处,她是否应该去“爱”这样的父亲?养父虽与她生活但又处处小心,又该如何面对,如何去“爱”?她不知道该爱哪一个父亲,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父亲。对父亲的爱无处施予,而得到的父爱同样是残缺的。作为青少年时期的女性,在心理与情感上渴望爱与被爱。但是,本应来自家庭与父亲的爱变得复杂与模糊。“在缺少关爱的家庭中成长的青少年尝尝把目光转向外界,寻找归属或可以亲近的人。”[3]4历史老师的出现,也就成为虹影想要寻找归属的那个人。当她叛逆地与历史老师发生关系时,她单纯地认为自我的爱与被爱都得到了满足。但是后来当她得知历史老师自杀身亡时,才恍然明白历史老师根本没有爱过她。带着爱的孤独与压抑,成长的道路是残缺不完整的。

二 父权制压迫下的成长蜕变

从生产力的发展历史看,自从以男性为主体为中心的父系社会逐渐取代了母系社会后,整个社会变为一种以男性为主导的父权话语社会。因此,虹影童年的压抑与缺失正是父权意识形态的另外一种表现。首先,18岁生日的当天得知自己的身世,由血缘从出生就带来了自然身份的否定。“私生子”、“弃儿”这些反传统反伦理的称呼,与生俱来而无法通过任何人为的方式扭转和躲避,从此虹影面对的都是来自外界否定的声音。养父对自己不同于对哥姐的态度,虹影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察觉,“父亲看着我时忧心忡忡,母亲则是凶狠狠地盯着我。”“父亲对我也跟对哥姐们不一样,他平时沉默寡言面对我就更难得说话。”[4]254察觉到父母对自己的冷漠,更区别对待于家里其他的孩子,女孩敏感脆弱的心灵不断地问自己“为何要出生?”“为何我总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并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家庭隔离开来。这里的疑问还涉及到虹影写作手法的运用问题,在很多作品的开篇,她善于为读者打一个问号,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氛,吸引读者以寻找答案的心态迫切地阅读下文,因此虹影的作品故事性强,情节突出。

其次,是生父以一种窥探跟踪的形式进入虹影的童年生活,他始终用旁观者的眼光关注她的成长。在虹影的童年生活中,她一直都感受到有陌生男子对自己的跟踪与窥视。直到虹影18岁生日的时候,生父以名义上的父亲,而实际是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对于内心成长并不完全的虹影来说,在知晓答案的同时,心灵的刺激更难以接受。生父所有的形象都在母亲的叙述中变为想象,那只是一个符号的存在。生父是生命的提供者,他爱她的母亲却无法生活在一起;养父用慈爱的心助推她成长,与母亲朝夕相处。两位父亲,在她成长的路上都无法取代,也都意义特别,但他们都无力去真正关爱虹影,去探寻她的内心深处。面对共同生活的养父,本无血缘关系却朝夕相处;想象中的生父,虽是生命的给予者却缺少具象的存在。他们的错位存在,使得成长中的小女孩受到了包括哥姐在内的他者和社会的质疑与否定。无辜的青春遭遇了无形的父权制压迫,成长的路上充满阴郁与悲戚。这种来自于精神上的压迫具体表现为对空间的过度敏感。家只有十平米,还有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最低处只有半人高,这两个房间挤下父母、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她。心理上觉得自己多余的想法让她认为家庭空间的拥挤也是自己的存在而造成的。反过来空间的真实狭小更影响她内心成长的健康。

再则,当两个父亲都无法满足内心爱与被爱的欲求时,情感必须寻求另外的方式来表达体现,而此时历史老师进入了她的生活。起初,她感觉历史老师有点可怜,甚至觉得他与自己有着同样的苦闷需要人来理解。于是虹影不断靠近他,最终叛逆地与历史老师在一起,发生性关系。在一步一步的亲近过程中,她单纯地认为源于家庭父亲缺失的爱在历史老师身上得到了满足。在他们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已然决定自杀。爱的饥饿与性的饥饿交织在一起,她所爱的人都注定与她远离,生命像开玩笑一般把她远远抛弃。“我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找的,实际上不是一个情人或一个丈夫,我是在寻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一个情人般的父亲,年龄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启示我,又亲密得能与我平等交流情感,珍爱我,怜惜我,还敢为我受辱挺身而出。”[4]254“但是,三个父亲,都负了我:生父为我付出沉重代价,却只给我带来羞辱;养父忍下耻辱,细心照料我长大,但从未亲近过我的心;历史老师,在理解我上,并不比我本人深刻,只顾自己离去,把我当做一桩应该忘掉的艳遇。”[4]9两位父亲的角色错位,虹影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找父爱的错位,都源于社会对女性地位身份的认同依赖于对父权制的认可。即“从伦理规范的层面促使女性去认同以‘被动’和‘服从’为基本特征的女性气质和角色”。[5]而无论是他者的错位还是内心认同的错位,终究注定了虹影“失乐园”式的悲情童年。父爱的缺失、父权制无形的压迫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18岁的芳华少女,身世的真相、历史老师自杀,怀孕又堕胎,一步步将她推向精神的深渊,在失落与梦魇并行的青春终结中完成了自我的成长。

三 逃离与回归矛盾中的主体性成长

威斯特在《美国短篇小说:1900—1950》中,定义“成长小说展示的是年轻主人公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改变使他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了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①转引自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虹影在18岁花季般的年龄,先后迎接身份真相的震撼、与历史老师的情感爱欲幻灭,经历堕胎的惊悚体验,这一系列生理与情感的切肤之痛,是她成长路上无法逃脱的梦魇,构成了不同于常人的特殊成年仪式。生活逼迫她快速地成长,并在痛苦与迷惘中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都倡导对人本主体的消解与打碎,强调其不必要性的存在。但是,人作为社会生活的主体,不可能离开他者外界对自我身份认同与价值的肯定而存在。青少年尤其是女性,在成长的人格发展阶段,在身体自然成长的同时,女性弱小的心灵更需要寻求自我的价值与外界的认同。

英国历史学家汤恩比在他的著作《历史研究》中曾经描述过一种特殊的尴尬处境:“在而不属于”。“……具有杂交品种的天生不幸,因为他们天生就是不属于他们父母的任何一方面,他们不但是‘在’而‘不属于’一个社会,而且还‘在’而不‘属于’两个社会。”[6]汤恩比的这一观点原本是针对社会中某一个阶级而言的,但在这里它也同样适用于虹影在家庭中的状况。私生女的身份、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暴躁、兄长姐姐的霸道,使得虹影非但无法感受到爱,反而获得了由家庭所有的亲人造成的强烈的失落感和挫败感。身份上的“在而不属于”,内心情绪上的哀痛与愤怒,内在外在的双重挤压与煎熬,逼迫这个18岁的女孩必须迅速地成长起来。她选择了逃离这个“在而不属于”的狭小空间——家,羽翼未丰的弱小身躯和心灵逃离当下,这也许是另一种意义的成长。

《好儿女花》是虹影叙述为母亲奔丧三天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以及对母亲一生的回忆。在回忆的过程中,插叙了自我在逃离家、远在他乡的经历。在这里,成长主题或许变得更为宽泛,不能单纯地拘泥于某一段年龄时间的概念,更应该是内心趋向成熟的一种过程。在离开家独自成长的岁月里,虹影并没有选择颓废堕落,而是用她自我独特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并记录自我的成长过程。她曾经说过自己是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她是那成千上万被饥荒饿死的人的代言,所以她要坚强地活着,并为那些死去的人说话。虹影用自我的努力抗争,向这个世界证明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主体意识是启蒙主义的重要核心内容,“主体性是否建立是一个人、一个民族的理性精神是否成熟以及一个社会是否能够走上健全发展之路的标志。”在她的作品《好儿女花》中,可以看到她成长中所获得的主体性超越。她往来于东西方文化之间,坚持用自己的笔写自我的经历。写自传的过程是他者对于她身份认同的过程,更是自我成长见证的过程。虹影的作品被译成世界多种语言,并获奖无数,“罗马文学奖”、“国际小说奖”等等殊荣证明了她在自我与文学创作中的成长成熟。她冲破了父权制的无形压迫,实现了自我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意义,标志着主体性的自然意义和社会意义终于建立起来。

成功后内心的追寻如何继续?当至爱的亲人父亲、母亲都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时候,虹影内心对他们对家却有了新的定义。“我18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唯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不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一个人要没有故乡之根,必然会迷失。……现在父亲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亲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没了。”[2]38“慕尼黑的圣诞节,充满节日气氛。我的家在哪里?我一直都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一直以为有丈夫的那个屋檐是自己的家,……事实上,好些年我都是客居四海,孤单一人,没人安慰,没人同情。”[2]122透过这些文字可以清晰地看到,18 岁出走时的虹影,尽管再倔强固执地告诉母亲她绝不会再回来的,但是异国他乡的孤独和对母亲的思念与爱都使得当年的倔强早已不在,而今更期盼回家。无论逃到多远,无论多么想遗忘童年的记忆,但内心深处,对于家的渴盼从未消失。尤其是在她做了母亲以后,对于母亲、自我、女儿饱有一种更深层的理解与体认。由女孩、女人再到母亲,自然身份的成长必然引起心理情感的蜕变,一路坎坷,一路成长。“成长,同样意味着一个人从他者和边缘的地位走向主流文化的中心,实现了他者的主体化和边缘的中心化,它是实现个人价值这一人生最高境界的起点。”[3]6在成长的路上,虹影一次次地经历追寻与失落的痛苦,但这艰难与痛楚更教会她如何成为自我。她再也不需要他者来肯定她的存在,她已然实现了自我的人生价值。

虹影创作的小说,主题繁多,情感交织。《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为其自传体小说,也是最能表现虹影面对苦难,不惧死亡固执坚强的生存意识。作为一个在苦难中成长的女性,从“食”的饥饿到“爱”的饥饿,还有来自于父权制无形的他者否定,虹影的童年记忆无辜而悲戚,但是她以主体性的自我意识,心存希望地勇敢面对并精彩生活。在这种深刻的生命成长中,她以一种诗性的对抗而获得了生命主体性的超越。

[1]张洁.成长小说 如影如虹[J],人民论坛,2003(8).

[2]虹影.好儿女花[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9.

[3]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4]虹影.饥饿的女儿[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5]翟永明.成长、性别、父权制——兼论女性成长小说[J].理论与创作,2007(2):24.

[6]〔英〕阿诺德·J·汤因比.历史研究(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192-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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