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下的命运——《我们的三六巷》中的女性形象品读

涂琼

《我们的三六巷》以海口一个已经淹没在高楼大厦中的小弄巷为背景，描绘了一幅海南建省前后这一剧烈的社会转型期的本地人与外乡人的生存图景。一大批外来人涌进海口，给原本散淡自然、知足安逸的本地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这些闯海人急切地想在这个正待开发的宝地上一展拳脚。他们的价值追求、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都与本地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使得本地岛民原本闭塞狭窄的生存空间与恬淡自足的生活方式开始发生变化。而面对这一剧烈转型，本地人做出了不同的应对。有些人对这一变化的局势不以为然，仍然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着安稳坦然的日子;有些人则激流勇上，自我树立，力求在社会上谋得更高的位置;还有些人在与外地人的竞争中反而退到更狭窄的生存空间中去了。与此同时，那批闯海人的激情与理想也很快就被市场经济赤裸裸的现实挤兑与冲散了，他们失望、彷徨、焦虑，最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在这些变化遭际、命运沉浮的书写背后，是崽崽关于人如何自立、如何自尊的深沉思索。这一思索尤其渗透在《我们的三六巷》中那群女性——卓金、星星、阿霞、李梦莲等等——身上。她们经历了怎样的遭际命运，她们追逐着什么，失去了什么;她们为何追逐，又为何失去;她们将走向何方，又归于何处?下面我们不妨择取其中几个代表性的女性人物来进行一番玩味品评。

卓金——款款而至的白云

卓金来自书香门第，她本该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却为了一份少年的爱勇闯天涯。她背井离乡，下海经商，尝尽了创业的艰难、人情的浇薄与感情的挫折。她是单纯的，也是执拗的，她始终坚持自己对生命的一份尊重和敬畏，保持那份真诚与善良。正因如此，她一次次赢得了别人的帮助，如狗六、老庄、周峥等等。最终她获得了事业的成功，并收获了新的爱情。

卓金身上有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她仁慈、雍容，像一朵款款而至的白云，令人舒心。在她的注目下，仿佛你自己都变得高大了。她的美是让人艳羡、向往，却又不敢亵玩的。与星星所经历的艰难坎坷相比，卓金是幸运的，甚至是完美的，而正是这种完美使得人物显得有些过于理想化。这个社会实际上并没有给予女性足够的尊重，你越刚强，你越遭摧残;你越自尊，你越被践踏。崽崽似乎把他对人生的感悟都付诸卓金身上，她的身上承载了崽崽对女性乃至对人性理想的期许:尊严、善良、宽容、敬畏，以至于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不是卓金这个人物，而是崽崽的人生感悟与谆谆教导。然而我们仍能从一些细节中找到真正的卓金，在宝岛餐厅，狗六想要以钱换取卓金的身体，餐桌上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卓金也隐约猜到了狗六的图谋，可她为了借钱只能硬着头皮来应付，狗六最后还是把他的要求提了出来，虽然早有预感，此时的卓金内心充满了尴尬、疲惫与无助，她就像掉进一个黑洞，又湿又粘又闷又躁。还有光头男来店里挑事时，场面一片打闹混乱，卓金手足无措，她只想息事宁人，但她又没有能力制止，她仓惶地避到一边，捋了捋乱发，发现上衣第一个扣子掉了，马上一阵紧张，拿出镜子来照了又照，最后终于找到一枚回形针给别了起来。在这些场景与细节中，卓金不是崽崽理想中的完美女性，而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女人，她的单纯与这个社会的无序相遇了，她的成长背景、做人理念与这个社会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这使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而正是这种无所适从使得卓金这个人物显得鲜活而真切。与教导吉仔人要如何活得有尊严时的卓金不同，此刻的她是真实的，是亲切的，是完满的。

星星——用笑绽放力量的小花

同样是闯海女性，星星比卓金更真实地表现了底层女性奋斗的艰难。阿霞问星星为什么要去守死人，星星第一句就是“我想钱”，[1]97直白、粗俗，却如此真切。贫穷对于星星就像一条蛇，从童年就死死地缠住了她，她拼命地想要挣脱想要逃离。她小心翼翼、委曲求全，怯怯懦懦、可怜巴巴地讨好着别人，而她的楚楚可怜也得到了一些人的照顾，他们乐于享受这种比她高人一等的感觉。星星的笑其实就是她最有力的武器，无论有多累，她都时刻保持着笑容，只要有人从前边走来，她便会早早地若无其事地把人瞄住，笑容慢慢展开，待人走近了，笑容便开到最灿烂，这时她还会轻柔柔地跟你打声招呼，让你如沐春风。星星的笑也是她惟一的防守，酒桌上面对男人们的调笑打趣、放肆无礼，她只能笑，一直笑，笑到男人们意兴阑珊，不再纠缠为止。星星说“活出人样是没人样换来的”，[1]265她以女性独有的柔弱、坚韧，一步步走向了成功。家乡干部团来慰问，大家让星星讲讲她的成功经验，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星星哭的是她经受的那么多的委屈，更是这些委屈的无人诉说。

在感情上，星星没有卓金的独立和决然。卓金毅然放弃了与她越走越远的王琼生，选择了温厚坚实的吉仔，而星星仍是逆来顺受，竭力讨好着对方。徐力携巨款出走，他背弃了星星的感情，更将她辛苦建立起来的公司推入困境。可星星并不怪他，她愿意原谅他，也愿意理解他。星星看似软弱，却不卑微，在她身上总有一种坚忍的力量。不论是事业还是爱情，星星一直在努力地坚持，竭尽全力地想在这个生存的夹缝中求得她自己的位置。她就像一朵在凛冽的风中颤颤巍巍却顽强开放的小花，那么渺小，那么柔弱，又那么顽强，那么坚实。

阿霞——热烈生长的蔓藤

阿霞是土生土长的海南姑娘，阳光与大海在她身上交汇，她全身充满了年轻的活力与强烈的生命力。阿霞牙尖嘴利，张嘴不饶人，跟家里人拌嘴，跟三六巷的人吵架;她放肆大胆，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好像随时都要弹起来与人闹。跟狗六争地，警察来管事，她一把就拉住了警察的裤带;去广州进货，一位彪形大汉来抢包，阿霞死活不放手，竟与抢匪厮打起来;老曹头带阿霞进酒店，脱光了衣服明着要跟她发生关系，阿霞一把抱走老曹头的衣服，跃起来就跑。卓金和星星做起了生意，她有样学样，居然也办得有声有色，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阿霞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她的热情“像疯长的野藤没有方向，到处蔓延，那些枝桠叶片，处处都暴露在阳光之下”，[1]325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是不想被家庭束缚、被男人左右。王琼生虽然在肉体上制服了阿霞，却不能使她真正屈服，阿霞尖锐得像一根刺，总是戳穿他的自欺欺人与冠冕堂皇。

阿霞的这种坦率、热情、恣肆在卓金与星星身上是没有的，这是独属于海南这个岛国的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与惊涛拍岸般的野性。海南岛取之不尽的自然资源和气候宜人的生存环境，使得海南人形成了安于天命、散淡自然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人们睡醒了就吃食，穷人再穷也能度日，人们各自都过着自己的日子。阿霞无需像星星与卓金那样为生存而奔波劳碌、委曲求全。她根本体会不到星星这样的生存恐惧感，她也无法想象居然有星星这样全家为一个鸡蛋打闹的贫穷。正是这个特殊的岛国环境造就了阿霞这样一个鲜明活脱的海南女性形象，她坦率、自然、热情，让人感到如此的亲切、快活。

李梦莲——一场男人的盛宴

李梦莲一出场就气势十足，她高大丰满，“像一匹侧着头奔跑的骏马，打响鼻，尥蹄子，一刻都不得安宁。”[1]98她走进吉嫂家，小猪便马上凑过来嗅她的小腿肚子，李梦莲抬腿就是一脚，把小猪踢倒在地，嗷嗷叫唤。那伟宏在一旁高谈阔论，激情演讲，而李梦莲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掐他的脖子，拧他的耳朵。这是个泼辣凶悍的女人，在她身上彰显着一种赤裸裸的欲望。她凭着自己的肉体的魔力与强悍的个性征服了一个个男人，使他们觉得爬上她的床是“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1]153可王琼生的暴力却瞬间征服了她。李梦莲从抗拒撒泼变成了软绵绵懒洋洋的迎合，虽然王琼生转身走了，可她第二天还是乖乖带了人来看他，变相地满足了王琼生的要求。李梦莲虽然凶悍，却远不如卓金与星星那般坚毅，也不像阿霞暴风骤雨般的野性，她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女人，以最麻木的方式应对着这个社会的变革大潮。她大肆地邀请男人，毫无保留地放纵自己，尽情地挥霍着青春，享受着身体的快感与物欲的满足。那伟宏被送走时，李梦莲满眼泪流地追着喊着，那声嘶力竭的叫喊让人感慨神伤。

在现实的社会中，其实有许多与李梦莲相似的女人，她们依附男人，用身体来换取物质的需求，她们并非迫于生存的压力而不得不牺牲自己，而是从一开始就主动地放弃了自我的价值，她们所追逐的只有最表面的浮华与最当下的享乐。她们或许比星星与卓金活得更轻松更惬意，可岁月正一点点地带走她们的青春、她们的美丽、她们交易的资本，而最终等待她们的只有空无一物的过往、现实的惨淡与凄凉。

掩卷深思，这些在社会转型期求生存的女性，有的用身体去换取所需，有的用坚韧拼得成功，有的已经走上归途，有的却将永远追寻。在她们身上，我们能够看到女性在这个社会生存的无奈与彷徨、艰难与坎坷。崽崽在《我们的三六巷》中所寄予的是他对女性美好的期许，他期望女性能够真正找到她们的位置，在这个男权社会中保存自己的尊严。可是，尊严在生存面前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卓金、星星她们都不得不为之委曲求全，而阿霞的放纵恣肆正是因为她出生于这个天能养人的岛国。她根本没有体会过这种生存的压迫。李梦莲则与她们又都有所不同，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自我价值的追寻，只是麻木地追求物质上的享受。这群生存在骄阳之下的女性，她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她们的遭际命运，她们的追寻与迷惘，都真实地映照出现实生活中不同女性的生存状态。而不论她们追寻着什么，挥霍着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这一切的过程与结果最终都只能由她们自己来承担。

[1] 崽崽．我们的三六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