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丽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89)
民俗,即民间风俗,最早出现在《礼记·缁衣》中,“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它“在特定的民族、时代和地域中不断形成、扩布和演变”。[1]1-2与民俗意义相近的词还有“风俗”、“习俗”、“民风”等。对于民俗有相当研究的汪曾祺就认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2]这是对风俗的诗意描述,呈现了风俗的最高境界,悟出了风俗的深刻韵味。他还说:“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如自上而下的推行),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3]这类“生活的抒情诗”,自然成为作家笔下一个常写常新的主题。北京,作为建都850 多年的历史文化名城,在众多作家的各类形式的创作中,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特别是现当代散文里,无论新老作家,都对北京民俗投去了关注的目光。这之中,有北京雍容大气、平易亲切的世态风情,更有令人着迷的北京滋味。
北京民俗历史悠久,明清时就有对北京民俗的专门著述。比如明刘侗、于奕正合撰《帝京景物略》、清乾隆敕撰《日下旧闻考》、晚清的《燕京岁时记》,还有抗战前北平研究院编的《北平风俗类征》,都对北京民俗作了翔实的记载。对于北京民俗的专门研究,在当代也有许多,比如崔金生《北京礼俗》、刘铁梁《北京民俗文化普查与研究手册》、罗哲文《北京历史文化》、郄志群《历史北京——文化北京丛书》等等。这种历史记录与文学创作中的描述毕竟在可读性、人文性、深刻性、丰富性等方面还是有差距的,尤其是散文中的北京民俗,它常常带着作者的情感、记忆以及人生体验,是更加鲜活与更加逼真的呈现,散文家身临其境的写作姿态,使需要面具的小说等其他文体也略逊一筹。
民俗,原本包含饮食习俗,因为北京的饮食习俗堪称博大精深,所以另设专章详细分析。
本文所涉及的北京民俗,大多指老北京的习俗。唐弢曾经这样评价北平:“它是历代帝王的禁苑,衣冠文物,名士古董,比之西湖山色,牯岭云雾,更足以供人鉴赏,‘奇气’一定是有的。”本文就是试图去搜寻这种环绕在老北京人周边的“奇气”。
老北京人在日常生活中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讲究礼仪。无论贫富,言谈举止都渗透着深厚的礼仪文化。比如车夫要人让路,绝不是直接喊出“让开”、“让开”,而是叫声“劳驾”或者说句“借光,怀儿来”,而且这一习俗已经传承到了当下,人们现在在公共汽车上,仍然会听到四五十岁以上的北京人说:“劳驾,过一下”这样的客气话儿。再比如老北京人问年龄就有“年纪”、“贵庚”、“高寿”等不同的问法(萧乾《北京城杂忆》) ,就像英语里的不同时态以及韩语里对不同年龄段的人也有类似的“用词差异”等等。哪怕是最简单的问对方的姓氏,也要加一个敬辞“贵”,“您贵姓啊?”刚来北京的外地人有时可能还不明白,应该回答“免贵姓x”。对于老北京人而言,这样的“客气”,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彼此以礼相待,既表达了对对方的尊重,同时也维系了彼此的和谐关系。
铁凝曾经详细分析了“京白”的具体特点,即“热情、罗嗦而又不失利落的对话”,比如“您慢走”,“您有功夫过来”,“瞧您还惦记着”,“您呐……”。[4]“京白”委婉客气,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一个“您”字,鲜活地将老北京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体现出来。老北京人总是习惯把对方当作尊贵的客人。通常情况下,不是非得晚辈对长辈才用“您”,有时倒过来也用,表示对对方的尊重。在中国的南方或者北方,很多地方是没有这个词的,有些外地来京人员最初到北京时,就不会说这个“您”字,这让老北京人很不习惯,觉得那些外地人很没有礼貌,其实这是个误会,有些地方比如大连真是根本没有这个词。铁凝所归纳的那些短语,在老北京人的普通生活中应用频率是最高的。“您慢走”,不管对方有没有可能遇到“不安全”,都要表达对对方的关心,提醒对方小心,接近于英语里的“take care”。小心的对象,不只是路面,还有其他的人身安全等等。大白天送客人,照样可以说:“您慢走。”同样也不一定非得是晚辈对长辈,长辈对于客人、年轻的女性都可以用这样的“客套”。“您有功夫过来”,表示对方是受欢迎的,类似于“欢迎再来”。当然比“欢迎再来”更通俗也更亲切。“瞧您还惦记着”,是用一种“略带埋怨”的口吻表达了百分百的感激之情。这就是老北京话儿的内在韵味,也是“京白”里人情味儿的具体体现。这样的语言恰好体现出他们多礼而不虚假,热情又不呆板的特点。如此交流,透着亲切,彼此都会感觉很舒服,否则就会显得生疏、无礼。了解了北京人平时的生活习惯,就能够理解为什么老北京人最在意的就是一个“礼儿”,讲究的是“礼多人不怪”。
日常生活如此,老北京人在岁时节日里的讲究就更多了。就拿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春节来说,从节前的准备,到节日里的各种吃食、各种活动,前后要持续30 多天。老北京的年,是从煮腊八粥、泡腊八蒜开始的。腊月二十三,就是“小年儿”,要“扫房子”,但是不能说“扫”,而要说“掸尘”。
过年当中最正式的仪式就是祭祖,它“使血亲家族内部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凝聚力,成为中国人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1]132老北京人在祭祖活动中的“虔诚”,印证了民俗学家的观点。
在老北京,祭祖用的器皿都是专用的。比如“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等等,过年前,要先从储物箱里把这些物件儿取出来,清洗干净备用。可见人们对于祭祖活动的重视。供品也是特别的,如苹果、干果,特制的需要提前预订的蜜供以及牡丹、水仙这些鲜花等等。另外,祭祖的人都必须穿上新衣。“祭祖是过年的高潮之一,祖先的影像挂在厅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在香烟缭绕之中,享用蒸烟。”[5]398大家忙着上供,拈香、点烛、磕头。在活动进行当中,还有许多规矩,比如祭祖所摆放的祭品、长幼的排序等等,都丝毫马虎不得,恰如作家徐城北的描述:“在摆设好的供桌上,放着祖宗牌位、蜡烛、干鲜果品,以及蜜供等糕点。家庭成员要按照辈分先后磕头。给祖宗磕完头,再由晚辈给老辈磕头。”[6]225可见祭祖是老北京人一年中最隆重的一个仪式,也是老北京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说到祭祖的供品,汪曾祺在《玉渊潭的传说》里详细描述了老北京“供”的风俗。[7]老北京人过年,家家都要有一盘供,即供在神案上的一种甜食。在梁实秋、老舍和徐城北的文章中,都提到了“蜜供”,也就是“供”。在老北京,“供”的买卖方式比较特别,需要预先订“供”,可以“分期付款”。当年京城里的普通人家,一下子拿不出一大笔钱去订供,就每月拿出一点点,像汪曾祺形容的那样“零揪着”交钱。这种订供的方式,是建立在买卖双方互相信任的基础上的,透露出老北京具有良好的社会诚信。同时也表明,老北京人对于上供、祭祖的重视程度,即便是生活拮据的普通百姓,哪怕“零揪着”,节衣缩食也要进行祭祖活动,可见民俗具有“规范人们的行为、语言和心理的一种基本力量”。而且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直接创造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广大中下层民众”。[1]2
祭祖仪式,被安排在重大节日之初,显示出它在老北京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仪式本身也有提醒人们不要忘本的作用。仪式威严、庄重,让所有人在那一刻都郑重其事、彬彬有礼,对于规范人们的行为举止,不无积极意义。尽管存在形式主义之嫌,但是客观上,它可以对所有参加仪式的人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尤其是对于没有信仰的中国人来说,多少可以弥补信仰缺失的不足。即便是现代生活,这样的仪式恐怕也是太少了,不免使人一味地滑向庸俗。儒家的礼仪,固然有繁文缛节令人生厌之嫌,但是分毫礼仪都不讲的人,也不能说没有走向愚昧、野蛮的危险。人在全无信仰的前提下,拜神祭祖恐怕是最为必要的精神活动了。
关于拜年,明人田汝成的《熙朝乐事》记载:“正月元旦,夙兴盥漱,啖黍糕,谓年年糕;家长少毕拜,姻友投笺互拜,谓拜年。”①转引自梁实秋:《拜年》,《梁实秋文集》第二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10月,第376 页。梁实秋曾声情并茂、完完整整地描述过拜年的过程及感受:“初一特别起得早,梳小辫儿,换新衣裳,大棉袄加上一件新蓝布罩袍、黑马褂、灰鼠绒绿鼻脸儿的靴子。见人就得请安,口说‘新禧’。日上三竿,骡子轿车已经套好,跟班的捧着拜匣,奉命到几家最新近的人家拜年去也。如果运气好,人家‘挡驾’,最好不过,递进一张帖子,掉头就走。否则一声‘请’,便得升堂入室,至少要朝上磕三个头,才算礼成。这个差事我当过好几次,从心坎儿觉得窝囊。”[8]这段描述生动、形象地展示了拜年的诸多规矩,这样的拜年方式着实费神费时,但是在培养人们知礼、行礼、敬重长辈的意识与习惯方面可能也是利大于弊。
除了春节,老北京人生活中的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其中的礼数和规矩也不计其数。徐城北在《老北京:帝都遗韵》中讲到,年轻人结婚,要先“对生辰八字”,再“过礼下聘”,再到选定时期“过门”,半个月后又“回门”。这其中每个步骤都有一定之规。关于接亲,萧乾这样描述:“娶亲的,花轿一般也是八个人抬。走在前边的执事可热闹啦!有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到女家,女方还先把门关严,故意不开。外头敲锣打鼓,里头故意刁难,要乐师吹这个奏那个。”这段描述鲜活无比,稍带一点调侃。虽然作者的语言通俗,口语化,但他对于习俗本身,有着更深层次的思考。作者没有停留在热闹的娶亲场面上,而是进一步上升到人类学意义上,“明明是白天,执事里干么举着木灯?后来学人类学才懂得,那显然是俘虏婚姻制的遗留。”[9]婚礼次日黎明,还要由新郎报告贞操,还要派人到女方家报喜。这“报喜来了”之声,由巷外直达女家门首,连巷内外的邻居也都知道某家小姐有没有贞操了。[6]218老北京的习俗,在作家的笔下,不但是记载、还原社会生活风貌,更有文化展示与研究的韵味。
张爱玲在谈京戏时说:“到哪儿都脱不了规矩。规矩的繁重在舞台上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京戏里规矩化的优美的动作,……其实那就是一切礼仪的真髓。礼仪不一定有命意与作用,……”[10]礼仪也被浸润在京剧表演艺术当中,动作的程式化,体现了礼仪的真髓。
总之,在老北京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岁时节日、婚嫁等重大事件中,甚至在京戏表演当中,礼仪都有相当的分量。在老北京人心目中,礼仪如同不成文的法律一样,不分高低贵贱,一律心甘情愿地自觉遵守。甚至比遵守国家颁布的法律还认真。国家颁布的法律,还需要宣传呢,而生活中的礼仪,不用宣传,老百姓会自觉默默遵照执行。这无可辩驳地见证了习俗所具有的无形的约束力。这些渗透进老北京人生活方方面面的礼仪习俗,老北京人,大多不仅不以为繁琐,反而乐在其中。
“民俗是民间文化中带有集体性、传承性、模式性的现象,它主要以口耳相传、行为示范和心理影响的方式扩布和传承。”[1]4老北京的生活除了无处不在的礼仪之外,还有无处不在的民间文化。
在北平,过春节贴春联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文化娱乐活动。徐城北在《老北京:帝都遗韵》里曾经详细描述过贴春联的民俗。春联属于楹联的一种,讲究工整、对偶,要以简洁、精致的文字来抒发对新年的美好愿望。它是过年中很重要的民俗活动。同时从清代以来,春联的发展越来越具文学性与艺术性。大年三十,一过了午夜,就是新的一年了。于是“一些有文化的家庭,把刚刚写好了的对联,拿出去张贴在自己家的门上,对联上可能还有未干的墨汁。……如果您家住在城市老区,那么用不了半个钟点儿,就能听见临近人家‘吱呀’开门,会有人打着灯笼出来。如果此际下雪,他就踩着雪地逐门逐户欣赏起邻居的春联——看字词内容,也看书法,同时还打量一下这户的门第样式……”[6]223,225可以说春联,代表着一个家庭的文化水平和风范,渗透着浓郁的文化气息,使春节的节日氛围蒙上了一层典雅的色彩。邻里间互相欣赏品评,增加了相互沟通的机会,与四合院所带来的“亲密”布局相呼应,平添了节日里和谐融洽的气氛。
与春联相互呼应的还有百姓家里贴的“喜庆话儿”。梁实秋的描述最为具体:“新正是一年复始,不准说丧气话,见面要道一声‘新禧’。房梁上有‘对我生财’的横披,柱子上有‘一如新春往事如意’的直条,天棚上有‘紫气东来’的斗方,大门上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的对联。墙上本来不大干净的,还可贴上几张年画,什么‘招财进宝’、‘肥猪拱门’,都可以收补壁之效。自己心中想要获得的,写出了画出来贴在墙上,俯仰之间仿佛如意算盘也已实现了。”[5]399寄寓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透漏着老北京人渗入骨髓的文化底蕴。
除了春联、“喜庆话儿”之外,被奉为国粹的“京戏”,也是京城文化的重要元素。“北京的戏是向来有名的”,“对于那声调的迷恋,这却是很普遍的情形了。我们在北京这几天里,一总看了三回戏。”[11]这是周作人初到北京时对京戏的印象,虽然他与鲁迅一样,都对京戏中的糟粕有清醒认识,但是作者这两句话,却道出了京戏在当时的社会影响。
梁实秋对老北京的京戏颇有研究,专门写了文章,就叫《听戏》,作者这样描述:“我从小就喜欢听戏,常看见有人坐在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危坐,微微的摇晃着脑袋,手在轻轻的敲着板眼,聚精会神的欣赏那台上的歌唱。遇到一声韵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搔着了痒处一般,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好!’若是发现唱出了错,便毫不容情的来一声倒好。”[5]412原来真正的戏迷却是在戏园子外边实实在在地“听戏”的。戏园子里边,当然是三教九流呼朋唤友消遣娱乐之所在,人们不光可以随便吃东西,而且还可以谈话、吸烟、挣座位等等,“一概没有人干涉”,绝对自由。作者认为在如此“热闹”的环境里如果“能听到一段回肠荡气的唱儿,就很值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确是真有那种感觉”。[5]414字里行间透露出老北京人对于京戏的痴迷。听戏,是北平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文化活动之一,所以外地人来到北平,听戏成了必做的“功课”。
唐弢说:“我第一次到北京,来去匆匆,却还是偷空去前门外中和听了一次筱翠花。”就是这样一位号称“外行”的学者,却也能对谭鑫培门下的“余派”与“言派”辨别出一二来:余叔岩“他精于音律,讲究声韵,唱来韵味醇厚,做时动作细腻,……建立了风格潇洒的‘余派’。言菊朋也从学谭开始,而后博采众长,结合自己嗓音条件,创造新腔,建立了独具一格的‘言派’”。[12]由此可见,听戏,不仅是一种娱乐活动,同时也是一门学问,许多学者、学家都属于京戏研究者,除了唐弢,还有汪曾祺等等。
听戏的习惯,其他地方如浙江、山东等地也有,但是戏剧的种类不同,听戏的风俗各有各的特点。在老北京听京剧,那是北京一绝。即便关于听戏的话题,黄裳还专门写过《京白》以及《叫好》两篇文章,对于如何听戏,都颇有研究。
提起老北京的文化,了解北京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琉璃厂大街,它地处北京和平门外,算得上是老北京文化氛围最浓郁的一个场所。它起源于清代,久居京师的高官显宦,赴京应试的文人举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里的书画店、古玩铺、报子房,皆为京城顶尖的一时之选。只要耐心流连、细致寻访,在那里可以淘换出不少古籍善本和文化精品。唐弢这样描述道:“琉璃厂两旁全是书肆,裱书店,还有卖印泥,墨匣的,街道长,铺子多,真当得文化城里的文化街。”[13]611在这篇《帝城十日》里,作者一共提及四次买书经历。张中行的《我的琉璃厂今昔》,以他本人切身的经历和体验,回顾了琉璃厂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变化。作者如数家珍般的呈现了当时在文人中流行的墨宝。比如买笔,就买贺莲青和李玉田的,七紫三羊或五紫五羊;有点地位的文人雅客,都用乾隆时期的旧墨。作者还特别描述了当时买卖双方交易的状态,“一支不过两三角钱,店里人还管挑选,捻捻毫端,看看,才递给买主。”[14]125一个细节,却真实的反映出当时的店家既专业又负责的工作态度,不因笔的贵贱来区别对待客人。
说到琉璃厂,不能不提厂甸庙会。它是老北京最负盛名的庙会,因为其规模大,会期长,从正月初一一直开到十五。庙会,除了是个好吃好玩的地方,同时还是一个古旧书画以及古董的展销市场。周作人专门写过《厂甸》,说他半个月去了四次厂甸,淘到不少宝贝。张中行认为那儿货多,换的勤,每天都有淘到宝贝的机会。当年作者的收获就有《粤雅堂丛书》及《苏米斋兰亭考》二册以及姚惜抱恭楷书扎,梁山舟为吴山尊书前后《赤壁赋》等等书法作品。早年的琉璃厂让作者真正体会到了淘宝以及收藏的乐趣。同时在与店家交易时,更有种行家间互相探讨甚至博弈的味道,这也正是琉璃厂的魅力所在。
像琉璃厂这样的地方,老北京还有许多。张中行的《东安市场》讲的就是东安市场里的书客之家,其中一条街叫丹桂商场,“商业清一色,卖旧书。”张中行在此淘到比如重刊青柯亭本《聊斋志异》,十六册,木板两函,乾隆己巳所刻,甚至连布套的蓝布都是当时的;还有辜鸿铭的英文本《春秋大义》,甚至连C.JARVIS 英译本的《堂吉诃德》,美国印,都能买到。[14]153可见,当时北京的文化市场是非常活跃的。作者在追忆往昔的同时,也在进行着深刻的文化思考,今昔对比之下,暗含着对现实的反省或批判。
在北平的书市,想买到好书也不是件容易事,还得了解老北京买卖人的习惯,即北平商家一种特别的经营理念——“良贾深藏若虚”。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老法宝。“不推销的推销术”,最适合北平。书店与水果店都如此。卖家对于光顾过的老主顾,才给予“贵宾级”的服务,将上等货晒出。不急于推销的原因是上等货并非大量生产。所以说,在这个城市里,无论大小商品,口碑相传,十分准确。所以人们习惯了口耳相传的方式,进而大家也就养成了守信的好习惯。
书市,堪称北平一景儿。书市的存在,无疑透露出北平这个城市所独具的文化底蕴。平常的日子有琉璃厂,过年时则有厂甸庙会。老北京人过年逛书市,也是北平的文化人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书市与其他各种年货同处一个集市,娱乐与文化的不同需求,各得其所,显示出北平城固有的“大气”。春联、京戏、书市等等,京城之所以让众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与她这种无处不在的文化气息不无关系。
民俗学家认为民俗大略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即物质民俗、社会民俗、精神民俗和语言民俗。其中社会民俗指人们在特定条件下所结成的社会关系的惯制,它涉及从个人到家庭、家族乃至国际社会在结合、交往过程中使用并传承的集体行为方式。[1]5老北京人在“交往过程中使用并传承的集体行为方式”有何特征呢?
唐弢在《帝城十日》里写道:“北平街道宽广,两旁树大合抱,走路的少,又慢,一个个悠闲自得,决不像上海那样:‘惶惶不可终日’。车夫要人让路,叫声‘劳驾’或者说句‘借光,怀儿来’,就这么毫不相争,各奔前程。警察接受问路,终是带着笑意,‘往东往北’给一个详细指示。……”作者说北平中下阶级百姓那副柔顺的样子,让人“从心底里漾起一阵温暖”。这里呈现的北平民风,闲适、祥和、友好,让人感到温暖。宽容与大度,应该是老北京人一贯的生活态度。作者还写道:“北平的好处必须细细地体味,缓缓的领略。听小儿女吵嘴,说相声的斗口,卖豆汁儿的吆喝;上天桥看杂耍,到中央公园茶座上打盹,往广和楼敲着手指儿压板眼听戏。……北平适宜于青年人读书,中年人弄学问,上了年纪的养老。人可以在这儿住家,可千万别想做买卖发财。”[13]620-621北平适合各种年龄段人居住的主要原因,无疑是这里“宽松”、“自由”的人文环境,她在精神上会给人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也许北平的好处就在于不让人发财”,抑或是作为帝都一贯“重农轻商”观念的承袭,抑或是北平人还没有学会太多的奸诈,“不让人发财”,让居住在北平的人可以安享“闲适”。
周作人在北平住了20 个年头之后,写出了《北平的好坏》一文,其间回过绍兴,也去过日本以及济南、天津等中国其他城市,他品评北平的好坏是有很多参照系的,绝非空穴来风。在周作人看来,北平的好处第一是气候好,第二就是“北平的人情也好,至少总可以说是大方。大方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里边包含着宽容与自由。”[15]16周氏进而分析了为什么“大方是很不容易的”,他认为世间最可怕的是“狭隘”,因为一切的干涉与迫害都源于此。他认为北平“总有那么一种空气,使居住的人觉得安心,不像在别的都市,仿佛已严密地办好了保甲法,个人的举动都受着街坊的督察,仪式起居的一点独异也会有被窥伺或告发的可能”。[15]17这应该是周氏在北平居住的深切体验,也是对北平民风的准确把脉。作者感受到“总有那么一种空气,使居住的人觉得安心”,特别细腻地呈现出北平的“大气”、“大方”。这难道与帝都的历史有关?难道是皇城脚下的百姓独具的“大度”?其实,这种海纳百川的气度,在当下的北京依然清晰可见。林语堂对此颇有同感,他说:“你可以自由的,十分自由地寻求你的学业,你的娱乐,你的嗜好,或是你是赌博和你的政治生活。没有人来干涉,也没有人来注意,你穿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这是北平的宏大和世界化。”[16]林语堂不仅认为这是这座城市的品格,同时还认为这是北平“世界化”的体现,更提升了这种精神内涵的境界。老舍虽然没有直接评论北平的品格,但是也从空间布局的角度表露了同样的感受,即:“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老舍切入的角度与周、林略有不同,但其实是异曲同工,强调的仍然是京城所给予人们的精神方面的满足。
可以说,“大气”是这座城市独具的魅力。一座城市让人感觉到“宽容与自由”,表明这座城市的百姓应该具有一种可贵的品格,即尊重他人的隐私。这是北平长年作为帝都而百姓“训练有素”呢?还是这里的百姓天生就具有“包容一切”的胸襟呢?这不禁让人感叹集体无意识力量的伟大!这座城市里的诸多生活细节也向世人宣示着它所独具的自由与闲适。
“提笼架鸟”由满清八旗子弟和太监们的专属爱好,演变为普通人的休闲放松方式,可见其中乐趣无穷。汪曾祺以《北京人的遛鸟》和《听遛鸟人谈戏》等文,描述了那些爱鸟爱戏的北京人的生活状态。汪氏敏锐地发现了遛鸟与京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视角别致的《听遛鸟人谈戏》一文中,通篇运用对话,那些遛鸟人评论戏的好坏,也拿鸟说事儿。
“您瞧我这只画眉,叫得多好!像谁?”
像谁?
“像马连良!”
像马连良?!
我细瞧一下,还真有点像!它周身干净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时候略偏一点身子,还微微摇动脑袋。
“潇洒!”
我只得承认:潇洒![17]
如此以鸟喻人,连汪曾祺都替京剧演员觉得悲哀。但是换个角度,这些遛鸟人对鸟和京剧有着深刻的了解,还能融会贯通,形成一套自己的理论,也着实真诚。他们一律视“鸟叫”如“唱戏”。他们认为画眉叫,“有的嗓子宽,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冲!不但要声音,还得要‘样’,得有‘做派’,有神气”。[17]如此评论,让人感到北京的遛鸟,也有学问,闲适中也有文化。遛鸟固然是北京闲适生活的一个缩影,但是这种既玩儿就要玩儿得精致的思维方式,透视出北京人文环境的宽松与自由,归根到底还是她“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街边随处可见的下象棋的一堆儿一堆儿的人,他们如果不觉得这个地方让人“安心”的话,哪儿有兴致去“闲适”呢?!
钱歌川曾经深情地说:“你如果不打算在北平久住,你必得在一年以内离开,否则便永远莫想离开那里。”[18]人们对于老北京的那种依恋,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是老北京的民风民俗对人的吸引力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在北京人身上,既可以感受到北方民族的粗犷,又能体会出宫廷文化的细腻,既蕴涵了宅门儿里的闲散,又渗透着官府式的规矩。”[19]既有无处不在的礼仪,又有无处不在的闲适与自由,她将二者有机地调和在一起,让人对礼仪不生厌,对自由懂得珍视,这可能就是北京城的魅力所在。
人们提起北京,愿意叫它“京城”,而不是“北京市”,即使现在的北京早已没有了城墙。因为“市”只是一个行政区划,而“城”里面所蕴含的意味就丰富的多,它有极大的感染力和包容性。老北京人讲究礼仪、大气、有人情味儿,有文化气息、有自由的空间,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京城”独特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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