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勇
(周口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南 周口466000)
刘庆邦的《走窑汉》于1985年9月发表于《北京文学》,这篇小说引起了林斤澜的注意,认为是一篇使作者“走上了‘知名的站台’”的作品,将它推荐给汪曾祺,汪曾祺鼓励刘庆邦“按走窑汉的路子走”。[1]于是,沿着《走窑汉》的路子一路走来,刘庆邦成为当今短篇小说创作的代表性人物。今天看来,这篇小说与此前的创作相比呈现了如下几方面的变化:注重人性的表现、想像的作用和故事情节的完整。其中对“人性”的探索成为刘庆邦一以贯之的文学母题,也成为解读其作品的常规视角。但对于马海州这一人物,从“人性”入手会出现价值判断的悖论。有论者认为,“马海洲的报复张清,就不仅仅是捍卫妻子的贞洁,而是在捍卫他理应享受的与地面上普通人一样的权利。其正义性质是不言而喻的”[2];也有论者认为,“马海州属于恶魔型的人物,也是民间复仇故事中最为邪恶的一种,他把人间阴暗的心理发挥到极致”[3]。“人性”是复杂的,对马海州一正一反的评价正说明了这一点。问题是,这两种看法针锋相对,又都具有说服力,对“人性”进行价值判断陷入了社会道德的泥淖。这可能会与刘庆邦“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既看不出他的褒贬,更不去做什么评判”[4]的将生活本来面目冷静呈现的叙事伦理不一致。就叙事伦理而言,刘庆邦“更愿意从存在的角度和文学的角度看取煤矿生活”[5],这说明在“人性”的后面还有一个更高的叙事法则统率着刘庆邦的小说创作,这个法则就是生命本身,是生命在文学作品中的美学显现。
人性既包括社会属性,也包括自然属性,对人性的甄别与判断属于道德理性范畴。历史地看,人性是一个随社会、时代等外在因素的变化而不断发生变化的变量因素,正因如此,“文明”的产生、发展和升华才有了可能,“拯救”才会含有信仰的力量缓解存在的焦虑而不仅仅是虚幻的名词术语。与之相比,具有本体意义的是生命,这是任何存在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先行到死”的人生结构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刘庆邦在作品中探讨了各种各样的人性,但人性并非是其作品内容的全部,像《鞋》《梅妞放羊》等这些“证美”小说更多的是展示一种生命的情态。有时候,他甚至反对从人性的角度解读其笔下的人物。针对论者对《红煤》的阐释,刘庆邦明确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我不同意把《红煤》说成是写阴暗面或者是丑恶的东西。我自己觉得我对宋长玉这个人物,还是以理解和悲悯的态度来塑造他。”[6]刘庆邦的这种说法表明他并不是从“人性”的角度去看宋长玉的,理解和悲悯的基础是宋长玉的生命存在。有论者认识到“生命”在刘庆邦文本中的意义:“他从人生的自在的精神形态和生命情状来思考人的生命过程中无意识的力量。……他对人生命运的幽远深长的描绘,更多的是从人的精神救赎和自审的意义来认识的,因而更接近现代文化中生命哲学的理解。”[7]如果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来解读《走窑汉》,也许比较能契合刘庆邦的创作意图和审美理想。
马海州是一名普通的挖煤工人,他和妻子小娥在矿山度蜜月。新婚燕尔无疑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更何况妻子又是那么的漂亮:“粗腿,胖手,细腰,白脸儿,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纯洁清澈,露出孩子的稚气和娇憨。”小娥的美让马海州“爱不释手”,“他们幸福得差不多每天都要落泪”,“不到临下井的那一刻,马海州决不离开妻子”。对小娥爱得是如此之深,以至于马海州下井干活时也不许小娥出屋,叮嘱她“无论谁叫门也不许开”,并且常常是“匆匆离去,往往半道上又匆匆返回,推推门看是否真的锁上了”。马海州的小心翼翼不是多余,他担心小娥受到伤害,尤其是来自于“性”的伤害。这不是没有可能,“矿工们常年在沉闷、阴暗的坑道里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最值得珍爱的莫过于女人,而最最可恨的是,当他们在地底下挥洒汗水时,人家在地面勾引他们的老婆,说实在的,谁都有这个担心”。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小娥的呵护就是对自己生命完美的呵护,在矿工们的心中,妻子“除了‘物质的意义’,更重要的还是象征归宿的‘精神的意义’”[8]。
马海州的担心还是成为现实。党支部书记张清用一个“不知使用了多少次”的薄铁片拨开小屋的暗锁,以“做贡献”和“迁户口”为名侮辱了小娥。来自原始本能的性爱禁忌激励马海州捅伤张清,让张清付出了血的代价,但他本人也因此触犯了法律。几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销蚀掉马海州的复仇意志,出狱之后的他并没有放过张清,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复仇行为。只不过这一次他改变了策略,以“灵魂拷问和精神逼迫”[9]作为复仇的方式。复仇行为始终引而不发,却又能让对方时刻感受到生命威胁的存在。这是比肉体伤害更为残酷,也更加疯狂的精神暴力的施虐。精神暴力以语言和身体为中介直逼对方灵魂深处。一方面,马海州不断翻检出与“那件事”有关的语言符码,让张清一次次进入到难堪的历史场景中去。小娥给众人散烟,没有给张清,马海州提醒她:“为啥不给张书记,他不是要给你迁户口吗?”他称张清为“张书记”,这让张清感到讽刺,感到恼火,又感到害怕:“他们双双来到二楼张清门口,粗的声音:‘张书记!’细的声音:‘张书记!’他俩一递一句喊着,节奏把握得很好,显得不急不躁,彬彬有礼”。他拿着薄铁片向张清询问捅门的用法,在张清跟前抓着小娥的乳房说“想跟书记学点见识”。另一方面,他又利用自己身体上的优势,对张清造成一种空间感受上的压迫和进攻。小说中处处突出马海州身体的强健:“大骨架”“高眉骨下深藏的眼睛”、“马熊一样宽阔的脊背”、“鳄鱼皮一样粗糙的脸”,这些外形特征显示马海州是一个充盈着强悍而旺盛生命力的人。与之相比,张清的身体是模糊的,羸弱的。因为身体的弱势,张清经常处于“被看”的境遇。洗澡的时候,马海州“老是瞅他身上那块地方”,或是“两眼直直地盯着那块伤疤,像是在欣赏他所创作的一幅杰作”。这让张清窘迫且愤怒,“他咬着牙,把拳头握起来晃着,做出一种类似疯狂的举动”。这样的举动只会让马海州更加惬意,感觉到复仇成功带来的快感,“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张清终于抵不过灵魂的不堪重负,跳下煤窑结束了生命。
马海州真的取得了胜利吗?在对张清精神施虐的同时,他也在反刍着痛苦的人生况味。他一次次让小娥讲那件让他“一想起就心如刀搅”的事,“越问越细,连当时那个坏蛋的两只手各放在什么部位都问到了”。在小娥讲完之后,马海州又大发脾气,责怪小娥不该讲这些。每一次的讲述都让马海州的灵魂撕裂,每一次的讲述都是心灵的自我戕害。刘庆邦说过:“人类的生命的缰绳是无形的,它往往是一项事业,这项事业就好比是一条缰绳。它通向生命,连结生命,引导生命,并紧紧地拴住生命……”[10]“性”就是马海州生命的缰绳。执着于“性”让他的生命简化和窄化,失去了应有的高度和厚度。复仇过程中,他不仅伤害了自己,也给他人带来伤害。当张清和小娥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性”的困扰也随之而去。虽然马海州还活着,但他的生命却陷入无尽的萎顿和颓废之中,存在的虚无带给马海州的将会是比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生命形式。
小娥是无辜的,但她却成为双重受害者,先是张清对她身体的侮辱,后来又有马海州对她灵魂的撕裂。“出了那件见不得人的事以后,小娥本想一死了之”,有了马海州的那句“不许你死”,小娥屈辱地活了下来。身体的失贞让“她仿佛成了一只妖魔鬼怪,连三岁的孩子都朝她投瓦块”。大年初一,有人在她门上挂了一只“烂帮露底的破鞋”,她把破鞋烧了,第二天又挂上一只,“凡此种种,小娥都默默地忍受下来了”。丈夫出狱,小娥匆匆到矿山相见,得到的却是冷冷的一句话:“我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呢”。小娥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多岁,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阶段。经过“那件事”以后,她以对身体体征的遮隐躲避不堪回首的记忆:“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头上顶着黑毛巾,一身农村老太太打扮”。但这种“修女”式的打扮并不能消除小娥的性别体征,她的身体一次次被马海州用作向张清实施精神暴力的武器。在马海州的命令下她不情愿地向张清递烟,和马海州一起到张清的房门前一遍遍地喊着“张书记”。在张清背后,响起的是马海州“宽厚的嘴巴嘬在脸蛋上的啵啵声”,在张清面前,“马海州把低头站着的小娥轻轻揽在怀里,胳膊搭在她脖子上,大手在鼓起的乳房上抓着”。最让小娥难以忍受的是她一次次地为马海州复述“那件事的始末”,还“不敢不讲”,而每一次的讲述都是对灵魂的自我阉割。小娥的命运不仅代表着历史性的女性生存遭际,也反映了身心俱疲的存在者对柔弱生命的默默承受,丧失反抗的生命让人看到了救赎的艰难。
马海州是深爱着小娥的,即使出狱之后也没有改变。张清的死让他无动于衷,听到小娥的死却让他“呼地站起来”。小娥的死也许是他意想之外的事。可是设想一下,小娥不死,两人今后的生活就一定幸福吗?只要小娥存在,她身上铭刻着的性的耻辱就会让马海州痛酸楚苦,他对小娥的爱中掺杂了更多变态的成分。马海州只注意到自己情绪的发泄,却忽略了小娥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个体,她也有着自己的精神和灵魂。相爱不见得相知,马海州和小娥之间的关系也许印证了“他人就是地狱”的存在主义命题的普遍性。
张清是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坏人”,在矿上他不知糟蹋过多少女性,从这一点来说,他是死有余辜。但在通往死亡的过程中,张清的生命历程让我们看到了惊悸不安中的生命的可怜与卑微。从马海州释放回队,张清“就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时时威胁着他的生命。他开始做噩梦,时常半夜里惊醒”。马海州身上跌落的一把刀子能让他“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在马海州盯着他胸上的伤疤看时,伤疤开始痉挛地抽动。他的举止越来越不正常,“老是犯愣”,买回来一碗饭,“一口未吃就扣在泔水缸里了”。有人“在他身后无意中咳嗽了一声,他竟吓得一下跪在地上……”张清的这种神经质的表现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他们都对命运充满着未知的惊恐与焦虑,只不过格里高尔的威胁来自生活,而张清的威胁来自生命。张清的命运似乎出现过转机。在他被冒顶落下来的碎煤埋住的时候马海州将他救了出来,这让张清因愧疚、感激而做出了真诚的忏悔:“海州兄弟,你救了我的命,我……我对不起你,不是人……”张清以为马海州救了他的命就是原谅了他,但没想到的是登门道谢换来的是更为锐利的精神打击。就在当天晚上,马海州向他“请教”薄铁片的用法,“想跟书记学点见识”。希望得到原谅的侥幸心理破灭,张清陷入到了最后的疯狂中,“抄起一把椅子”,“把椅子打在暖水瓶上了,打在电话机上了,打在柜子上了,他像发了疯一样,抡开椅子,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得稀烂。而后一头扑在床上‘哞哞’地哭起来”。几天后,他跳窑自杀。也许这并不是马海州想要得到的结果,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在张清被埋时袖手旁观,让张清死于非命。事实上,第二次的复仇,马海州不再以肉体的毁灭作为最终目的,他就是要从灵魂入手一点点摧毁着张清的生命意志。如果张清不死,这种折磨将持续下去。所以张清的自杀对于其生命来说,应是一种从永恒苦难中的解脱,张清仅有的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被掐灭,这让人在对他作出道德谴责的同时,对生命存在有了悲悯的理解。
刘庆邦钟情于煤矿题材,他的处女作《棉纱白生生》、第一部中篇小说《在深处》、第一部长篇小说《断层》以及这篇成名作《走窑汉》写的都是煤矿生活。煤矿生活为什么如此让刘庆邦乐此不疲地涉足徜徉?刘庆邦对此做出过解释,一个原因是与自己九年煤矿生活的“炼狱”般的经历和情感有关,还有一个原因是煤矿生活与文学有紧密联系。他的煤矿小说写得严酷、惨烈,他不太同意论者认为的自己将苦难都给予了煤矿,但事实上苦难还是占据了煤矿生活很大的戏份,或者说苦难已经构成了煤矿生活的底色。在刘庆邦看来,苦难不仅是一种社会学判断,更是一种生存判断。[5]社会苦难虽然不能消除,但有可能在科学进步、社会帮助甚至是主体努力的综合作用下消解。生存苦难来自于人类灵魂深处的困扰,是与存在同在的生命基因。无论是马海州生命的强悍,还是小娥生命的软弱,或者是张清生命的卑微,苦难之于他们如影随形。由于生命缺乏更为自觉的超越意识,他们只是被动地承受存在的苦难,这就不能不给生命本身蒙上一层绝望的阴影。如何超越,对于写作《走窑汉》时的刘庆邦来说也许是一种困惑,或者是一个无法猜破的人生之谜。但无论如何,三个痛苦而焦灼的灵魂呈现了一种人类生命的独异景观,这或许是在“人性”之外《走窑汉》所具有的更深层次的意蕴。
[1]刘庆邦.把自己站成了独特的风景[M]∥文汇报“笔会”编辑部.乡村舞会2009“笔会”文粹.上海:文汇出版社,2010:186.
[2]雷达.季风与地火——刘庆邦小说面面观[J].文学评论,1992(2):16-22.
[3]陈思和.在柔美与酷烈之外——刘庆邦短篇小说艺术谈[J].上海文学,2003(12):18-20
[4]何志云.强悍而悸动不宁的灵魂——读刘庆邦的小说创作[J].当代作家评论,1990(5):31-35.
[5]杨建兵.“我的创作是诚实的风格”——刘庆邦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9(3):26-30.
[6]刘庆邦.“独头掘进”写矿工[EB/OL].(2006-03-24)[2013-03-20].http://culture.people.com.cn/GB/42496/42501/4235667.html.
[7]王必胜.我读刘庆邦[J].文艺争鸣,1992(6):53-55.
[8]罗强烈.《走窑汉》《汉爷》:刘庆邦的方式[J].文艺争鸣,1992(6):56-57.
[9]刘庆邦.短篇小说的种子[M]∥刘庆邦.从写恋爱信开始.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4:108-117.
[10]徐迅.兔子,跑吧——说说庆邦[J].时代文学,2002(3):5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