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芬
(广西师范学院 外语系,广西 南宁 530001)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作品享誉国际,至今为止已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由于其具有的鲜明的女性色彩及别具一格的写作技巧,她的作品常常被认为通过描写现代女性的现状、困境或遭遇来展现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婚姻生活,或社会变迁,或人与自然的关系等各种主题,并藉此探析现代女性的思想意识,寻求加拿大女性在父权及男权专制下的社会夹缝中的生存之道。另外,其高超的写作技巧—女性哥特式描写令作品中的这些女性内心及作品的基调充满令人压抑的沉重感。《盲刺客》是阿特伍德的第十部力作,于2000年出版并获英国文学最高奖—布莱克奖。小说一开始就公布女主人公的妹妹劳拉开车坠桥身亡的死讯,接着展开女主人公对儿时生活的回忆及对目前现状的描叙,引出了一个家族企业的兴衰荣辱史及两姐妹与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在《盲刺客》里,玛格丽特运用独特的后现代叙事策略,使小说复杂的叙事结构像一个“俄罗斯套娃”,即大故事里套着一个中故事,中故事里又套着一个小故事。另一方面,小说基于对女性心理的细致入微的描写和对女性情感的深入体验,建构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使小说成为了“文坛上最令人费解的独角兽”[1]
美国学者苏珊·S·兰瑟认为,“小说是复杂的系统,它以单一的话语框架包容众多的故事、声音和叙述层次……从叙述层次概念入手,有助于对多层次叙事进行结构分析,仿照‘中国盒’的样式,叙述话语将各层次上的故事合为一体。”[2]17《盲刺客》的叙事结构是多重的,其中艾丽丝晚年的回忆和她的生活现状是主线。自从妹妹在车祸中死去,爱丽丝一直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其中,她曾经创作并以劳拉的名义出版了旨在向她们共同的敌人—理查德报复的仿自传体小说《盲刺客》,描述了乱世中一个富家小姐和一个在逃的激进青年之间的恋情。在不断的幽会中,她们虚构了第三层次的故事—发生在外星球塞克隆星球上的离奇古怪、超现实的故事。三个故事层次环环相扣,构成了嵌套叙事。几条线索纵横交错、不断延伸、向前推进。初读小说会令人觉得错综复杂,因为各线索相互交叉,之间没有任何衔接、过渡,但到了结局,各个层面之间的联系渐渐浮出水面,故事情节之间相互错合或重叠,小说的主题也得到升华。通读全文,我们不难发现,出现在艾丽丝创作的《盲刺客》里的爱情故事实质是女主角艾丽丝与左派青年亚历克斯的爱情的真实写照,艾丽丝则是那位一心一意为爱奉献的富家女子。整部小说对男性意识和男权统治进行了激烈的控诉。第一故事层里两姐妹的不幸,第二故事层里无名主角“她”与“他”的幽会及“他”对“她”的影响,第三故事层《盲刺客》里充当祭品的处女被割舍的遭遇,都使“盲刺客”的含义越来越深刻:除了指塞克隆上盲目地冲杀的失明刺客,也指因厌烦、忌妒和怨恨而间接杀死妹妹的艾丽丝本人,还指整个社会里的男权控制意识。里蒙·凯南认为,次故事层的作用是“行动、解释和为主题服务”,[3]而《盲刺客》里的次故事层的安排正是达到了为那个更高层次的故事层服务这一作用。
另一方面,小说里的“新闻报道”构建起女主人公的回忆框架。根据时间顺序,这些报道围绕艾丽丝家人,包括她的父亲、母亲、丈夫、妯娌、艾丽丝本人、妹妹劳拉,对社会上的大事进行叙述,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眼睛及故事层过渡的支点。令人意味深长的是,与这些新闻相对应的,是艾丽丝的赤裸裸的充满讽刺的个人回忆。众所周知,新闻的客观性和权威性不可质疑,但事实却是:劳拉的死因不是裸露的电车轨道而是自杀,理查德在乐善好施的面具下隐藏的是心狠手辣、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资本家本性;威尼弗雷德不是面慈心善的贵夫人,而是口是心非、势利恶毒的蛇蝎妇人。最突出的一点反应在媒体对劳拉行踪的报道上:未成年的劳拉被新监护人理查德接来时离家出走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后来劳拉开车坠桥的事也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在此期间,她长达八年的被关禁在精神病院里的遭遇却少见曝光。通读全文,理查德家族一直生活在媒体的聚光灯下,但他们对此事却一反其常、三缄其口。 这是由于理查德的幕后操纵,还是根本上就是社会舆论的真实的盲视呢?读者不得不去深思着背后反映的所谓的“新闻”的有失偏颇以及真正现实世界里男性势力的霸权和不可抵抗性。
叙述视角是性别要素影响文本的一种主要方式。它的确立和一动决定了读者观察的方向和具体位置。根据对观察角度的限制,热奈特在《叙述话语》中将视角分为“零聚焦”(或“无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在“内聚焦”中,胡亚敏认为,“每件事都严格地按照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感受和意识来呈现。它完全凭借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感官去看、去听,只转述这个人物从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4]申丹认为“叙述视角与观察对象之间的关系也往往被视为一种意识形态关系。”[1]
在一般的小说中,叙述者常常立足于男性,而被述对象多为女性,导致了文本承载了更多的男性意识,而忽视了作为“被统治”的女性的思想。在《盲刺客》里,叙述视角有明显的转移和变化,首先是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我”艾丽丝的生活现状,在“我”现时的回忆中套入了第三人称“他”和“她”之间的爱情故事,以及女仆瑞妮的补叙和分布各处的“新闻报道”。即便如此,“我”自始至终是链接所有角色和故事情节的枢纽和核心。“我”是艾丽丝的叙述声音,“我”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借妹妹的名义出版了《盲刺客》,“我”编写了塞克隆星球上的荒诞故事。而小说的另一话语核心—劳拉成为了“我”的叙述对象,并不具备话语权。
从故事层面来看,小说描述弱势女性在男权统治下所受的凌辱与抗争,然而,从“话语”的层面看,小说颠覆了传统社会的男性权力问题。在小说中,“内聚焦”视角的叙事方式成为无辜女性抵制和反抗男权社会压制的有力武器。内聚焦视角从女性身上出发,她们不再是依附于男性的“他者”及传统性别文化中的“第二性”,而是与男性地位平等的、具有独立人格和个性的主体。首先,聚焦的核心人物是劳拉—一个自尊心强、追求独立和自由、不甘受人摆布、为爱义无返顾女人,却最终和她姐姐一样无可避免地陷入被摆布、被凌辱的命运。女性作为凝视焦点被客体化、边缘化,这是女性主义批评的一个重要的立足点。对劳拉的“凝视”不但推翻了传统的男性权威,还建构起身为女性的主体性的权威。其次,理查德也被“聚焦”:作为企业家,他处心积虑地抢占蔡斯家族三代人共同创造的企业;作为丈夫,他把妻子当做泄欲的工具,他诱奸小姨子并把她关进精神病院迫其堕胎。在世之时,他的地位日益稳固,权力已超出法律的束缚。最后因《盲刺客》的出版而身败名裂,最终在私人游艇上自杀。对理查德的个体聚焦使男性的卑鄙、贪得无厌、懦弱与失败显露无遗,从而使传统的男性雄伟的形象一落千里,成了被旁窥与蔑然的对象。
最后,“我”艾丽丝也成了聚焦的对象。身为长女,艾丽丝从小就被教导成服从安排、听天由命的姐姐。在父亲的无声哀求下,她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选择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拯救临危的家族企业,不想却被人利用,造成了家道中落、父亲惨死,还引起了两姐妹的悲惨结局。面对丈夫的非人的性虐待,小姑威尼弗雷德的霸道欺压,她却只能选择沉默。她为自身所苦却又对亲妹妹的苦痛置之不理,却因为妒忌妹妹至死不渝的爱而故意告知她情人的死讯以及自己和他的关系,最终一手造成了劳拉的崩溃而走上绝路。作为男权社会的被害者,艾丽丝的思想上具有女性特有的善解人意,但在实际行动上,她的麻木不仁、自私冷酷令她不自觉地沦为男性意识的卫道士。如此一来,在控诉男性意识对现代女性的残忍迫害的后果的同时,玛格丽特也从侧面抨击了艾丽丝这类卑躬屈膝、麻木自私、最终成为祭品和帮凶的女性。
在叙述学里,叙述声音是指叙事中的讲述者,不同于叙事中的作者和非叙述性人物。叙述者只存在于文本之内,叙述行为不同于人物行为,因此它不属于纯粹地模仿现实,而是与外部世界形成互构。在叙事学里,女性的叙述声音实质是反映意识形态斗争的场所;同时,叙述声音和叙述文本作者的权威又在于社会行为的特点和文本修辞的特征。[2]17女性作家经常采用不同的声音来树立起作者的权威。兰瑟将叙事声音分为作者型、个人型和集体型三种类型。[2]18不可否认,这部作品结合了艾丽丝的个人型和文本《盲刺客》里的作者型两种叙述声音。这种双重的独特的女性叙述使文本具有巨大的张力,使作者的权威更加宏大,使主题更加鲜明—男权社会给加拿大女性造成了无限的痛苦和创伤。
据兰瑟所说,“个人声音”指的是对“自身故事”的叙述,“我”既是讲故事者也是故事里面的主角。[2]18在小说中,个人型叙述主要是艾丽丝对男性给女性造成的伤害的回忆来引起读者的共鸣和同情心。主角对以往的悔过自忏使女性的自身弱点在读者面前一一呈现。艾丽丝的一生就是都被看作男性社会的附属品。对于父亲诺弗尔·蔡斯来说,她是拯救家族企业的商品;对于丈夫理查德来说,她是泄欲的工具;对于情人亚历克斯来说,她也不过是随叫随到的花瓶。
另外,艾丽丝的个人性叙述还体现在女性唯唯诺诺的顺从感,包括艾丽丝对丈夫理查德的反应,和劳拉“被失语”的遭遇。艾丽丝在阴险狡诈的理查德的迫控下,一向缄默不言,即使受到凌虐,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原因在于:“我啥也干不了啊!我不会裁缝,又不会打字。”[5]435虽然从小接受专门的家庭教育,但她却没有学到任何适合女性生存的实用技能,不能自我谋生,因此陷入任人主宰、受人欺凌的困境。在此,叙述者借以激起人们对女性生存境况的思考。
至于劳拉,她从小就是个不安分守己的孩子,凡事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她最终被残害表现出作为一名失语的被害者的悲剧命运。临终前她给艾丽丝留下了以字母、数字、符号为暗号的日记,表明了她无法用直白语言表达内心和身体上所受摧残的痛楚。
除了作为主导的艾丽丝的个人叙述声音外,文本中还穿插着另一个人—女仆瑞妮的声音。从第一节开始的“别嚎了”[5]5到最后,她的声音伴随了艾丽丝的大半生。瑞妮富含现实的经验智慧,因此他的声音充满果敢和圆滑。在女主人—艾丽丝的母亲逝世后,她代替了母亲大部分的角色,负责教引两姐妹如何在浮华现世中成为一名都市丽人,给予她们生存性的智慧。在两姐妹幼时,为保护劳拉,她伪造男家庭教师厄斯金私藏黄色照片的事实,令父亲“不能再将厄斯金先生留下了,以免别人把他当成一个可怕的父亲”[5]201。后来,当劳拉被送进疯人院之后,她有勇有谋,请来律师表弟,在理查德的眼皮底下机智地把劳拉拯救出来。在与男权周旋的过程中,瑞妮的声音凸显了现代女性具有的不畏强权的果敢精神和无限的生存潜能。
作品中一个次要但不容忽略的女性声音是威尼弗雷德的声音。理查德与威尼弗雷德两兄妹一直以来企图以压倒性的话语权掌控艾丽丝,时刻监控和约束艾丽丝的一举一动,以监护人的名义进行牢牢的控制。她对艾丽丝的语气多是命令式的祈使句,如“退还邮寄者”、[5]60“要把整件事安排一下”,[5]505她的声音令读者不得不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女性主义的双重内涵—她们不仅面临来自男权社会的压迫,还面临着来自女性世界的威胁。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情节的展开,艾丽丝的个人叙述声音也在不断变化。其中,劳拉的死成了最直接的导火线。她再也无法继续沉默,转而变得愈来愈强硬。一开始,她写信威胁理查德,强迫他们满足自己的经济要求,继而扭转了自己的经济附属地位。然后,她编写并以劳拉的名义出版《盲刺客》,书中的角色和情节都影射了理查德,最终令他身败名裂、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兰瑟认为,“自身故事的叙述的‘我’,也是结构上优越的声音,然而不具备作者型叙述声音那种超越具体人的优先地位。[2]17因为作者型的叙述者拥有发挥知识和判断的广阔余地。”以劳拉之名出版的《盲刺客》运用了作者型声音,因而重建了作者权威。艾丽丝以全知全能的叙述声音描述了一双不知名男女“他”和“她”相约幽会的故事,而故事中又套着“他”给“她”编造的发生在一个虚拟星球—塞克隆上的“盲刺客”的故事。作者艾丽丝假妹妹之名打击丈夫的动机不言而喻。“劳拉”身后的《盲刺客》引起了舆论的哗然和理查德的政敌对他群起而攻之,导致了他还没真正开始的从政之梦的彻底破灭,最终以猝死在自家游艇而告终。
因此,整部作品的叙述声音由艾丽丝的个人型叙述和劳拉文本——即“戏中戏”《盲刺客》的作者型叙述构成,两者相互穿插、相辅相成,构成了小说的双声部合唱。在劳拉文本中,无名“他”主导者话语主动权,为作为听众的“她”讲故事。而在“他”臆造的情节里,充当祭品的、被救出来的“哑女”又是一个典型的失语者。在次看来,作者型叙述声音为个人型声音增条了可靠性和权威性,同时对以理查德为代表的男权社会进行了严厉的控诉和双重的打击。
总而言之,《盲刺客》以独特奇巧的故事情节、连环套的叙事模式及超乎寻常的后现代叙述技巧成为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代表作之一。在本书中,玛格丽特一如既往地继承了女性主义的体裁,运用多层次的叙事结构,突显了女性群体的生理特殊性和心理的矛盾与复杂性,并借用女性的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来突出性别主题,对男性霸权进行反抗和颠覆,试图为加拿大女性争取尽量平等的性别地位、话语权和人性尊严,深刻揭露了女性思想意识的内涵,从而构造和确立女性的自我权威。
[参考文献]
[1] 潘守文. 论《盲刺客》的不可靠叙述者[J]. 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09): 56.
[2] 苏珊·S·兰瑟. 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 黄永康,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7-24.
[3] 里蒙·凯南. 叙事虚构作品[M]. 姚瑞清,等,译. 北京:三联书店,1989: 165-167.
[4] 胡亚敏. 叙事学[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7.
[5]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盲刺客[M]. 韩忠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5-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