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赵树理比较论

2013-04-12 11:05
关键词:新兵连赵树理刘震云

邓 程

(华北电力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102206)

刘震云的作品,虽然也有一部分写农村,但人们一般感觉刘震云的作品和赵树理的作品相差很大。刘震云有一部分重要的作品写的是城市,写城市的日常生活、单位和官场,在题材上和赵树理的纯粹写农村有很大区别。赵树理写的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小人物、乡里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而刘震云写的则多为新时代的大学生、国家干部、城里人、大人物,见多识广。赵树理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刘震云则是“新写实”派。

但是,刘震云的作品是新时期以来对赵树理继承最多,学得最好的。刘震云自己就表示赵树理的对话最精彩。刘震云的小说从叙述语言到人物心态,乃至人物对话,都有着深深的赵树理的烙印。虽然如此,从本质上而言,刘震云与赵树理又确实带着各自的时代的烙印,从而有根本的不同。下面我们就刘震云和赵树理的关系做一番深入的分析。

一 叙述语言

赵树理的语言是最生动最精练的口语,赵树理语言的最大特点就是简洁、朴素,不拖泥带水,不枝不蔓。

《锻炼锻炼》中的描写:“一顿把个小腿疼说得腿也不疼了,挺挺挺挺就跑到社房里去找杨小四。”既生动又形象。如果用“规范”的现代汉语,应是“一顿话把小腿疼说得腿也不疼了,‘挺挺挺挺’地跑到社房里去找杨小四。”这里赵树理加了个“个”字,这显然是口语的特点。至于后面,“挺挺挺挺”四个字,实在形象。它不光是象声词,还有描写小脚女人挺着身子走路的含义。这几个挺字不加引号,不光象声,还有挺着身子的意义的暗示。赵树理有时还有意不用纯粹的口语,如《李有才板话》:“每丈量完了一块,休息一会,广聚给大家讲方的该怎样算,斜的该怎样算,家翔给大家讲‘飞归地亩’之算法。”这里的“之”字,用文言句式,很俏皮地点出了广聚、家翔别有用心的蒙骗农民的伎俩。赵树理对汉语的复杂和微妙的含义是心领神会,得心应手的。

赵树理的小说有一个“赵树理式”的开头,那就是有如说书式的全知全觉的叙述,这种叙述看似简单,实际上奥妙不少。

“三里湾的村东南角上,有前后相连的两院房子,叫‘旗杆院’。”(《三里湾》)这么简单的介绍,却十分引人注目,妙趣横生。为什么呢?这个开头突兀而来,“三里湾”、“旗杆院”,是十分生僻的专有名词,放在这个平常的叙述中间,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这就是所谓的平淡中寓波澜。再如“刘家峧有两个神仙……”(《小二黑结婚》)也是一开始便先声夺人。“宴家山有个李有才,外号叫‘气不死’。”(《李有才板话》)这些语言都表面平淡,暗含机锋。赵树理的语言干净利落,叙述跌宕起伏,能把任何一件事情叙述得引人入胜,是一种真正的大作家的手笔。

刘震云的文笔也有相似之处。开头尤其像:“到新兵连第一顿饭,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红,就是连连扯扯,有的还露着青筋。”(《新兵连》)这样的描写表面简单,其实一开笔便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这样的开头?没有主语,也没有时间,非常突兀。这种叙述表面平淡,其实富有张力。还有《塔铺》的开头:“九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单位》的开头:“‘五一’节到了,单位给大家拉了一车梨分分。”这都是一种单刀直入的开头。《单位》第四章的开头:“小林今年二十九岁,一九八四年大学毕业,分到单位已经四年了。小林觉得,四年单位,比四年大学学的东西要多。刚开始来到单位,小林学生气不轻,跟个孩子似的,对什么都不在乎。譬如说,常常迟到早退,上班穿个拖鞋,不主动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还常约一帮分到其它单位的同学来这里聚会,聚会完也不收拾。”这种讲故事的口气,民间评书的语气,这就更像了。

赵树理习惯于在一种引人入胜的开头之后,针对读者的好奇心理做一些补充说明,这显然是一种倒叙的技巧。比方《三里湾》便接着开头叙述“旗杆院”的来历,这种描述自然也十分生动准确:“旗杆这东西现在已经不多了,有些地方的年轻人,恐怕就没有赶上看见过。这东西,说起来也很简单——用四个石墩子,每两个中间夹着一根高杆,树在大门外的左右两边,名字虽说‘旗杆’,实际上并不挂旗,不过在封建制度下壮一壮地主的威风罢了。可是在那时候,这东西也不是哪家地主想树就可以树的,只有功名等级在‘举人’以上的才可以树。”这种叙述真是一波三折。“名字虽说‘旗杆’,实际上并不挂旗,不过在封建制度下壮一壮地主的威风罢了”,实际上还是没说清旗杆到底由谁树,做什么用,最后才点出,是举人以上级别的专利。整段文字十分简洁,清楚,读起来是一种享受。

刘震云深谙此道。《新兵连》这样写道:

“排长说:‘吃饱了整理内务吧。’

整理内务,就是整理房子。”

另外,像这样的说明性描写,娓娓道来,十分精彩:“军事训练开始了。一个班的单位,列成一队操练: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还练卧倒和匍匐前进:身子一扑倒在地上不准用脚蹬,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望前爬。”(《新兵连》)

还有这种补充性的说明:“这时班里要确定‘骨干’。所谓‘骨干’,就是在工作上重点使用。能当上‘骨干’,是个人进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着想当骨干。”(《新兵连》)

《登记》中赵树理对罗汉钱有说明性的描写。这种说明就像说掌故,抓住读者好奇的心理。刘震云的《新兵连》经常用这种手法,这篇小说是刘震云小说里最值得回味的一篇作品。《新兵连》虽然是写一群穿了军装的农民勾心斗角向上爬的卑琐心理,但由于有了这种说明性的描写,给作品平添了一种回忆性的味道。刘震云叙述语言的不急不火、不枝不蔓,简洁朴素,像极了赵树理。

二 对话

刘震云最欣赏赵树理的对话。

赵树理小说常用惊叹号,语言短促,恰当地表现了农民语言贫乏、情绪激烈的语言风格,这非常生动真实地反映了农民的语言,和知识分子的语言丰富、雍容和缓的语言风格恰成对照,也说明赵树理从来不以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语言去干扰作品人物的语言。这也正是赵树理作为杰出作家的一个标志。

比方《登记》:“张木匠指着说:‘这原来是一对来!’艾艾问:‘那一只哩?’张木匠说:‘问你妈!’”这些叹号的用法都很奇特。本是家常话,也用叹号,说明了农民语言的单调、直白、没有拐弯的特征。

还是《登记》:“进来的是马家院的燕燕。艾艾说:‘燕燕姐!快坐下!’燕燕看见只有她们两个人,就笑着说:‘对不起!我还是躲开点好!’艾艾笑了笑没答话,按住肩膀把她按得坐到凳子上。燕子问:‘你们的事怎么样?想出办法来了没有?’艾艾说:‘我们正谈这个!’燕燕的眼睛一红接着就说:‘要办快想法,不要学我这没出息的耽搁了事!’”在一段对话中,几乎每句都用叹号结束。这几乎成了赵树理小说的一个标志。

在刘震云的小说对话里,在形式上,学赵树理最明显的是对惊叹号的使用。

在刘震云的小说中,不管是农村题材还是城市题材,人物对话都是直统统的,直来直去,简单直白,充满了对抗性和火药味。这其实十分符合日常生活的场景。如《单位》里有一段对话:

“‘老何,算了,烂的地方不能吃,得癌!’

老何也不好意思,说:‘烂的地方也能吃,苹果酱都是烂苹果做的!’”

别人劝老何,带着不屑。老何强辩,带着不好意思。这样的平常对话,加一个叹号,便活现出日常生活的场景和人物的心理以及对话的口气来。

还有《单位》中的另一场对话:

“大家对小孙说:

‘看看,看看,领导可不分了好梨!老张刚提副局长,就分了好梨!’

老孙不再说话,低头整理自己的烂梨,最后又说:

‘别议论了,看谁家离老张近,把梨给他捎回去!’”

从这些可以看出,刘震云学赵树理简直惟妙惟肖。

三 作品中人物的“三家村”心态

赵树理和刘震云都擅长心理描写,都善于描写人物当时当地的细微的心理变化。

赵树理的小说心理描写虽不多,但都很到位。如:“三仙姑爱的是青年们,青年们爱的是小芹。小二黑这个孩子,在三仙姑看来像鲜果,可惜多了个小芹,就没了自己的份儿。她本想早给小芹找个婆家推出门去,可是因为自己名声不正,差不多都不愿意跟她结亲。开罢斗争会以后,风言风语都说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结婚,她想要真是那样的话,以后想跟小二黑说句笑话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东家求西家要给小芹找婆家。”(《小二黑结婚》)这种心理描写与其说烛照入微、入木三分,还不如说毫不留情、残酷审视!在赵树理的笔下,三仙姑的龌龊心理被轻描淡写地毫无遮掩地展出,平淡的后面实在给人以震撼。

再如《李有才板话》:“老秦一听老杨同志说是个住长工出身,马上就看不起他了。”这种心理描写十分符合人物的身份。因为老秦是一个胆小怕事、却又十分势利的老农。还有“大家亲眼见自己惹不起的厉害人受了碰,觉着老杨同志真是自己人”,这样的心理分析,十分切合小人物的心理状况。

赵树理的心理分析,紧紧抓住人物所在的当时当地的特定环境,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既不贬低人物,也不拔高人物,非常真实而生动。在赵树理的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有一个原则,这个原则也是人类生存的真实原则:每一个人的心理活动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每一个人都是自我中心的。每一个人从自我的立场去分析、应对这个世界来为人处世的。人物都局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生活环境,犯了错误也不自知,做对了也无人提醒,只有作者一人是全知全觉的。作者对小说中的人物有一种俯视的怜悯的心理,但作者决不越俎代庖,任意美化人物,决不把“应该”与“现实”混淆,也不把自己的感受和人物的感受混同起来。赵树理小说中每个人物的心理都有其局限性,有非理性的特点。这和真实的生活是相符合的。

赵树理这种极其严格的写实风格在近代以来的作家里是极其独特的。作家和普通人一样,都有自我中心的倾向,问题是在你创造人物、描写人物心理时,愿不愿意或是不是把自我带入作品中去。赵树理严格区分自我与作品中的人物,对作品的人物以严格的再现的方式来表现。

赵树理精辟地、坚定地、彻底地看出,其实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都在拨打自己的小算盘。而在自己与别人的冲突中,每个人都坚定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如果这个人不是奴性十足或者老奸巨滑的话。

赵树理的《锻炼锻炼》是一个严格的现实主义的标本之作。《锻炼锻炼》便是这种视角的典型再现:小腿疼和吃不饱,是好吃懒做的典型。她们两个人都是落后妇女,不想劳动,只想享清福。——这其实也很正常。主任王聚海,副主任杨小四,只考虑如何把生产抓上去,这其实也是一种自私:因为他们本在其位,谋其政,至于人权、自由、民主、群众利益,他们是不管的。在社管委会,他们对吃不饱、小腿疼又吓又劝又骂。王聚海呢?一个好好先生,只凭自己的经验办事。即使在《套不住的手》、《实干家潘永富》那里,赵树理也没有拔高人物。一切都那么平实、真切,如同触摸得到。

刘震云可以说是赵树理以后难得地继承了这个视角的作家。

刘震云写了一群从农村入伍寻求出路的青年农民,在部队这个大熔炉中,观言察色,见风使舵,尔虞我诈的新兵连经历。在《新兵连》中,每个人都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力争一个好的表现,以获得一个较好的前程。但资源有限,因此竞争十分激烈。在激烈的竞争中,人变得十分敏感,因此闹出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

如果说,《新兵连》只是描写一群要求上进的青年农民,因而人物显得猥琐、狭隘的话,那么刘震云后来的名作《单位》、《官人》等写北京的高级干部,以及机关管理人员,这期间人物的心理活动,被刘震云一一剥开,就如同赵树理写的“三里湾”里的人物一样,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震惊了。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总会产生一个疑惑: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刘震云学赵树理学得太过火了,把高级干部云集的国家机关当成三里湾了?这可是首善之区的北京,这些人可都是见多识广的大城市人,而且文化并不低,总不至于像三家村的农民一样鼠目寸光、心胸狭隘、卑劣猥琐、勾心斗角吧?看那些高级中级低级国家部委干部,哪有一点城里人的风度,整个一斤斤计较的三里湾的农民再现啊!刘震云是不是因为农民出身,而且写农民写惯了,用农民的眼光来看别人,所有的人都成“农民”了?

其实,刘震云是一点也没错。刘震云确实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小”,那就是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来观察、处理这个世界,同时又带着自己浓重的私人欲望,因此每个人的言行都十分可笑,十分猥琐。像《单位》里,小林初毕业,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学生,但随着现实生活的降临,小林明白了事理,也成了庸碌的众生中的一员。与其说小林的变化是环境造成的,还不如说小林发现了更好的表达自我的方式:因为心高气傲只不过是庸俗的众多表现的一种罢了。而《单位》里的其他人根本就连这样的转变都没有。处长老张,副处长老孙,还有老何,女老乔,女小彭,都是一些极其自私、极其狭隘的人,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那点小利益,每个人都极其敏感地随着环境迅速调节自己的姿态。这里有一个典型的细节:小林出差,给女小彭带来一个蝈蝈,一下子惹恼了女老乔。女小彭喜欢蝈蝈,又给小林通气,说小林快要入党了。这一下更惹火了女老乔:“女老乔看女小彭得意忘形的样子,心中发气:你女小彭连党员都不是,有什么资格管入党的事呢?小林入不入党,还用得着你‘通气’么?接着对女小彭的生气,又转移到小林头上:你小林正在积极入党,不埋头好好工作,尽干些拉帮结派的事,和女小彭挂上了,给她带‘蝈蝈’跟她通气;还背着我跟老何挂上了,让他们发展入党。”越想越气,就决定卡住小林,不让他入党。

这就是人生!正如刘震云借小说人物小林的顿悟表达出他自己的思考:“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迫切要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身边周围那么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任何人也不例外。”这些话说得多么精辟!原来如此!这可不和三里湾一样么?以前人们自谦为“三家村”出来的,没什么见识,其实谁不一样?谁的活动范围能超出“三家村”么?

刘震云算是把这个世界看透了。他看透了,也就接上了赵树理的衣钵,他也就是从这一点,对赵树理有了最深刻的继承。

四 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

刘震云的《新兵连》、《单位》、《头人》、《官人》、《官场》,语言简练,描写生动,含意深刻,场景逼真,风格写实,与赵树理的小说惟妙惟肖,在所有学赵树理的作家中刘震云最像赵树理,其成就远远超过了“山药蛋派”作家如马烽、西戎。不过,仔细研究,从一开始,刘震云在创作理念上便与赵树理有根本的不同,那就是面对现代性的不同态度。

赵树理创作坚持的是严格的现实主义的态度。所谓现实主义,一是真实,二是提高。所谓提高,是从事实中去伪存真去粗存精,这就不能缺少理论的指导。而理论,在赵树理的时代,那就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

但是,真实和提高是有矛盾的。这个矛盾在赵树理的作品中体现得非常明显。他的《锻炼锻炼》便漏洞百出,补不胜补。

《锻炼锻炼》中王聚海和杨小四,按赵树理的描写,明明是两个恶棍,可赵树理却强行把他们放入负责任的干部队伍里。小腿疼和吃不饱,明明是两个有缺点的普通老百姓,受到恶棍干部的欺压,赵树理却强行把她们放入不务正业刁滑恶劣的队伍里。他的《互作鉴定》也充满了矛盾。按理说赵树理出身农村,应该明白农村青年奋斗的艰难,出路的渺茫,作品里也确实有所体现,可赵树理却根据政策,站在压迫农村青年的一边,对农村青年大加嘲讽和打击。这就是赵树理现实主义的矛盾。这也是现实主义本身固有的矛盾,现实主义本身无法解决真实与本质的矛盾。这个矛盾还有更深层的理论根源。它是理性与感性、抽象与具体、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矛盾的体现,它是西方文化无法调和、无法解决的矛盾。在现代社会以来,它又体现为现代性的矛盾。

现代性的核心即理性化和官僚主义。①参见韦伯:《经济与社会》,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实际上就是区别于以往社会的工业化大生产及严格的数目字式的管理。②参见黄仁宇:《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三联书店,1997年版。对这样一个社会大趋势,赵树理是衷心拥护,热烈赞成的。但是,严格的现实主义又使赵树理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那就是现代性的实现导致农村的凋敝以及农民生活的穷困和人身自由的严重缺乏。

80年代以来,小说中有一种把历史欲望化的趋向。这种历史欲望化理论,对抗黑格尔式的历史决定论,反对那种一切都是历史必然的简单粗暴的历史解释,把历史偶然化、欲望化,从而走向另一个极端。以刘震云而言,他对这种理论天然地缺乏免疫力,这已经被他后来的写作实践所证明。这就是刘震云的后现代主义。刘震云的后现代主义避免了赵树理的矛盾,但又坠入了虚无的恶趣。

所谓后现代主义,就是平面化,欲望化。理论,或者说决定论是不需要的,因为要反对宏大叙事。所谓事实后面的规律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实就是事实,没有本质,只有现象。后现代主义反对任何神话,在后现代主义那里,真实也失去了意义。没有真实,只有程度不同的想象。没有意义,一切都是游戏。③参见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那么后现代主义还有什么呢?还有娱乐,以及拆除一切宏大建筑后短暂的快感和无穷的空虚。

如果现实主义还有一个现代性的神话,后现代主义则对理性化、科层化管理进行无情的解构。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已经不是自私短视无赖等个人品质问题,而是对理性的根本怀疑。这也是刘震云塑造的人物,虽然其文化、地位、环境为赵树理小说人物所无法比拟,但同样缺乏理性的原因。不同的是,刘震云小说看不到任何希望。

所以回过头看刘震云的小说,我们就获得了不同的感受。原来刘震云写官场,和官场小说不一样,他写官场是发泄心中的空虚:官场不过如此而已。他写大都市,也是同样的目的。一切都是荒谬的,无意义的。

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和《温故一九四二》便是他把自己的理论推到极致后的作品。刘震云的理论是解构一切崇高,还原生活本来面目,这在一定范围内是实用的,也是当下流行的理论。

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里头有一句话:“当然,有时也容易把庄严的历史庸俗化。譬如你!”这句话其实是刘震云的自知之明。比方他故意设计一个沈姓小寡妇,说袁绍和曹操争锋,起因在于争小寡妇。沈姓小寡妇的可爱的小虎牙就这样挑起了一场大战!“曹丞相与袁绍闹翻的起因,就因为这么一个沈姓小寡妇。”“当曹丞相知道袁也在和沈姓小寡妇来往,立即大怒,怪袁不讲朋友交情,不懂做朋友的道理。天下女人多得很,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曹爱了一个小寡妇,你袁就再找不着一个小寡妇了吗?我找她,你也找她,这恐怕不完全是针对一个寡妇或妇女,而是针对曹,是故意挑衅不能只简单地看作是一次性骚扰,而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政治行为。”

这其实是拿肉麻当有趣。这段描写,也已成为插科打诨。可以说刘震云这时也不讲生活逻辑了。

《故乡天下黄花》也是《故乡相处流传》的思路。应该说这篇小说的理念确有其深刻的地方,但是不仅小说充斥粗线条的描写,而且还有主题先行的毛病。而赵树理有早年的亲身经历,他对建国前后的体验比刘震云更深刻更丰富更具体。赵树理对他笔下的人物,既没有拔高,但也没有肆意贬低。赵树理在这方面的分寸把握得非常好。在他的作品中,不管是富贵还是玉生、翻得高、小腿疼,都是普通人,既无大善,也无大恶。最高的典型老杨和潘永富,也是普通人。其他最坏的也不过广聚和恒元。可在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里,人人都是广聚和恒元,所有人都成了恶棍。其实,《故乡天下黄花》烙饼开会等细节来自赵树理《李家庄的变迁》,这除了说明刘震云对赵树理作品的熟悉程度,也说明刘震云缺乏真切的生活体验,缺乏细节真实,脱离自己的时代,从概念出发。当然,这正是后现代主义所期望的结果,因为后现代主义根本就不认为有真实的历史。

五 结语

总的来说,刘震云的小说与赵树理的小说很多地方非常相似。说刘震云成功的小说是对赵树理的继承,也大概差不多。不过,刘震云的小说与赵树理的小说有实质的不同,这就是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区别。刘震云的小说到了《故乡天下黄花》,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表现。《手机》这部作品,也可视为这种表现的一个极致的结果。他后来的几部作品明显都是这样一个类型的产品。

猜你喜欢
新兵连赵树理刘震云
懂感恩的人值得交往
刘震云买西红柿
论赵树理小说的农民性
赵树理传经
An Invisible Intimacy
浅谈基于“新兵连”管理体系的职业院校学生分级管理模式研究
赵树理传经
新兵连里新歌多
纪念赵树理诞辰一百一十周年
新兵连的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