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雅莉
(新竹教育大学中文系,台湾新竹)
所谓的历史,并不是尘封的往事,而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源源不绝的时间长河,历史不会终结,过去必然影响现在,我们怎么面对过去,关系着我们怎么向前走。在生命的旅途上,回首是必须的,过去的经验是我们确立当下、展望未来的基石。这是一个“身”与“世”、个体和群体社会更为整合的时代,因此,一己的遭遇要放到历史沧桑中去感叹,个体存在之谜的最后谜底就在历史里,个体对自己生命回忆的透视也会与时代的历史透视相结合。
人的生命是一次性的,同样的,历史之所以有价值不仅在于它是一次性不可转让的权利,更在于它要为人类的记忆保存一份不复返的在现实中成为过去的东西。近几年来台湾文坛兴起了一股蓦然回首的回忆录书写之风,都是基于对60年来大时代历史记忆的留存,其中最为独特的当属大陆迁台的第一代外省作家王鼎钧,他以“洋洋乎大观,郁郁乎文哉”四册回忆录的宏篇巨制展现了生命漂泊的体验对于个体内在精神的影响,也展现了对历史的反思与领悟。①王鼎钧第一部回忆录《昨天的云·少年时代》于1993年5月自印,后于2005年由尔雅出版社重新印行。第二部《怒目少年:流亡学生时代》,2005年2月出版。第三册《关山夺路:国共内战》,2005年5月出版。第四册《文学江湖:在台湾三十年来的人性锻炼》,2009年3月出版。这四部回忆录共写了17年。他以回忆之笔从大陆江山细细追索到台湾──《昨天的云》写山东故乡幼年;《怒目少年》着墨抗战时的流亡学生经历;《关山夺路》则写内战遭遇;《文学江湖》写在台湾卅年的生活,因篇幅所限只取“文学”的经验来写。王鼎钧写作回忆录的动机并不为了赶搭时潮,而是早就对自己创作历程中的“最后一本书”的规划,他以为回忆录是“一本向后看的书”②王鼎钧说:“竞逐名利是向前看,恋念情义是向后看。人,从情义中过来,向名利中走去。有些人再回情义,有些人掉头不顾。”见《昨天的云·小序》,尔雅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要为平生所见的情义立传,对情义的回报”。[1]2王鼎钧的一生见证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大陆和台湾史,他的人生经验有十足可歌可泣的素材可以编写为曲折动人的小说与故事,但他却选择了这种“绚烂归于平淡”的回忆形式,一个人从年少到年老的生命体验,历经了大陆、台湾、美国三地的飘摇转蓬的人生,要“向‘隔世’寻找‘前生’的旧识”,[2]4可以想见他写作回忆录自有其难度──搜集材料有困难、开始时如何下笔有困难、对于描写对象事迹的取舍有困难、最后书完成了出版有困难,若非一份为生平所见情义立传的毅力在心中坚持,又如何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工作?王鼎钧企图展现的不只是回忆,还有淹没在历史显流之下被人们所遗忘或忽略的碎片:
我写回忆录不是写我自己,我是借着自己写出当年的能见度,我的写法是以自己为圆心,延伸半径,画一圆周,人在江湖,时移势易,一个“圆”画完,接着再画一个,全部回忆录是用许多“圆”串成的。[3]4
王鼎钧以自我为圆心,笔端随着记忆潜流转折往复,便能串成许多圆,因为自己是当年历史的见证人,存史的目的证明了回忆与时事的密切联系,而回忆录中有作家自我经历的介入,又使得作品在“言史”之中更多了一层现场见证的真实感:“历史如云,我只是抬头看过;历史如雷,我只是掩耳听过。”[1]3
即使只是偶然抬头看过、掩耳听过,但毕竟是亲身耳闻目睹,他仍追踪自己的记忆,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重重障碍,把那本已依稀难辨的过去呈现为令人们可以感知的具体图景,并努力把足迹踏得再深些。人的一生就是一部回忆录,王鼎钧悠悠写来,展现了渔樵闲话般的从容平和,然而当文字进入读者的眼、读者的心,我们看到的岂止是他个人遭际而已,更是藏身在其身后的一大片森林,一整面天空,一个凄然远去的时代,甚至是过去与现在两重时空因果纠缠关键的解码。小人物写传记可以见到大人物见不到的视野,当作家以个人视角回顾一生的经历,创造出的不仅是“回忆文学”,更重要的是再现了两岸六十余年来社会经济生活结构的转变,当然也展现了他个人生命的变化。因此对王鼎钧回忆录的探讨已不仅是对一般文学作品的分析与探讨,更见证了近代台湾社会的变迁与一个文人生命历程的转变,除了文学价值外,更富有时代的意义。
回忆录这种文体,既不同于传记材料、历史事实,也不同于小说、戏剧。传记材料与历史事实是真实的,小说、戏剧是虚构的。回忆录与上述二者的不同在于它采取了与二者截然不同的叙述策略。从事实的角度出发,小说、戏剧可以把作品写成“满纸荒唐言”,回忆录则不能享受这样的特权,它必须与事实严丝合缝。这固然是撰述回忆录的负担,但这种负担并不同于传记材料、历史事实那般要把事实上升到创作本体的最高度。回忆录是作家的一种自传,既然作者是传主,便具有选择材料的自主性,而这种隐含诗意的自主性是客观的历史事实所望尘莫及的,也是虚构的小说、戏剧所无法拥有的一种主观而直接的抒怀写心。当一位作家撰述回忆录时,一般人往往只看重其搜罗考证数据的功夫,却忽视了作家对回忆事实的打磨发掘之功。乔治·圣兹伯里(Ceorge Saintsbury)指出:
(一个真正的传记作家)不应该满足于仅仅展示材料,不管这些材料编排得多么精确有序。他的功夫应用在回忆录、书信、日记等等材料之外。作为一名有造诣和才智的艺术家,他应该把所有这些材料在脑里过滤,然后再呈示在我们面前,不是让我们只见树木,而是让我们看到一幅完整的画,一件作品。这是纯粹的一堆细节和材料所无法比拟的。①见 Ceorge Saintsbury,“Some Great Biographies”,Macmillan’s Magazine,66(June 1892),P.107.
由这段文字可见回忆录不同于传记材料细大不捐,悉尽收罗,而是在生动的回忆事实中建构自我发展,活画出自我形象,确立自我认同。回忆录和历史事实、传记材料不同在于,一个锥深自己,一个管窥别人。因方向不同,对象不同,所捕捉的重点当然也不同,回忆录的事实的轴心在于自我,是心灵的实证。王鼎钧的回忆录写的是“个人与时代”、“自我与他者”,但毕竟从自我的视角所见到的时代,所以从回忆录可以见到作家心灵活动与心路历程。
王鼎钧曾说过:“‘回忆’是一个魔术师,他需要一段必须的时间来完成他的把戏。”[4]文学本是作家心灵的窗户,回忆录当是作者的心灵文献,作家坦露自己的心路历程,其中必有作家的身影,而且随着情节的发展,这一身影越来越清晰。撰写回忆录,必然载负了作者有意识、有目的历史回忆活动,基于此,回忆录必然有作家独特精神的展现,饱濡着作家对以往岁月的深刻审美体验。在此我们先探讨王鼎钧对回忆录本体特征的认知。所谓的“本体特征”,就是一事物区别于它事物的“质的规定性”,是事物的内在本质。所谓的文体的本质特征,实际上指的就是文体独特的艺术精神。就王鼎钧所呈现的观点,回忆录的精神本质大致有以下二点。
回忆乃是情的陈列馆,有情的人才善于记忆,有人说:“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5]向回忆索求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生命历史索求记忆以累积能量,回忆就不仅是一种复现,而更多是充满生命力的审美创造。通过对文学创作这种表面复古的回忆形式,而达到对失去的东西的寻找,以此达到对现实的审视和探讨,自然生命就不会是断简残篇。王鼎钧是以一个“小人物”的身份来写作回忆录:
或以为大人物才写回忆录。但人物如果太“大”,反而没法留下许多自述……或以为只有小人物才写回忆录,其实真正的“小”人物没有声音,苍生默默,余欲无言。所谓大人物,小人物,是两个不同的角度,左手做的、右手不知道,台下看见的台上看不见,两者需要互补。大人物的传记是给小人物看的,小人物的传记是给大人物看的。[1]3
历史是指曾经发生的一切,但这个历史对时代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隐晦的,或是视而不见的。被后人所广知的,多半是被当代权力强者所垄断的主流历史,他们往往对历史轨迹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解说,甚至以此定调版本主宰后世的历史书写的架构。有人说过:“回忆作为一种审美能力,它不信任历史家带有偏见的选择和传记作者的理想化回忆,而是在观察不到的情感生活的积淀中寻找失去的历史真理。于是,它唯有以追溯的方式显现出来。”①这段文字为尧斯所言,转引自《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35页。求真不易,存史亦难,小人物写传记可以见到大人物见不到的视野,所以,对于历史事件的记录,除了要有档案文献和影像数据之外,还要有当事者和知情人回忆录的说明和补充,否则一些重要事件及身历其中的感情心态是很难交代清楚的。王海光在《回忆录的写作和当代人的存史责任》中言:
回忆录的写作,有“公撰”和“私撰”两种。“公撰”是有组织的集体写作方式。撰者一人的叙述,有一班人马帮助记录整理……在事件叙述上具有原始数据的权威性,同时叙述方式上最讲究政治性,也比较拘谨。但这类回忆录,忌讳最多。一旦牵扯到事主的历史作为,都是相当敏感的,往往不免隐恶扬善,文过饰非,掺加私笔。……“私撰”完全是个人化的写作。因为撰者亲历亲为,文责自负,忌惮较少,思想放的较开。而且因为所述之事,情真感深,印象深刻,可以提供具体的细节,所以在叙述上是以生动、描写细腻见长。[6]
历史在大关键处清楚,未必在小关节上也清楚。即使对于很多历史学家来说,历史也往往隐身为僵死的编年史材料。但当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历史则最大限度地因澄澈鲜明而存在,因为它能急遽地改变所有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从而真实深刻地发生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展现在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中。所以,唯有通过鲜活的“个人”才能把握历史的存在。档案文献中的记录数据有许多是经过选择性处理的,并且对于当时的历史场景与人物的神态言行往往忽略不记,私人的回忆录则不然,“回忆录就是记录当事人回顾自身经历所形成的文字或影像数据”,[7]是作家有意识、有目的的历史回忆活动,王鼎钧深谙回忆录具有私人档案的特质,把目光指向他亲身接触的芸芸平凡众生:
我关怀的是金字塔下的小人物,贴近泥土的黔黎,历史忽略他们,不愿笔生花,但愿笔发光,由我照亮某种死角。说来伤感,打开那些书,皇皇巨著之中,赫赫巨人之下,青年只是一行数字,军人只是一个番号……那些书里有天下,没有苍生。[2]6
正因为正史中只有天下,没有苍生,所以王鼎钧要以小人物的视角来为小人物代言立说,其回忆往往是自己最熟悉的、与自己有关的其它人和事,表现当年的社会现实与人生实际,因为人们平常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生活琐事,群体小圈子里的事,即“个人的历史”,个人的历史能提供史料所无法取代的大量具体情节。王鼎钧的回忆录当属于私撰,他以一个“小人物”的个人故事为叙述本体,自然有别于一般史书,呈现出不同的撰述风貌。作者对回忆录的撰述动机往往直接决定其存史的价值,最重要的是必须从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出发,要如实地记录自己,袒露一生的心路历程,由于“回忆录是当事人或知情者对有关历史事实的记忆”[7],不论是回忆小我还是其它人事,所回忆的内容都具有真实的一面,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回忆录就是历史现实目击证人的证词”,[6]王鼎钧的回忆录乃有感而发,感从事出,缘物生情,完全建立在对具体事件的亲身经历上,读者可以从当事人的回忆录了解人们在历史场景中的心态、神情、言行和思想动机。
或许有人以为,回忆录其本质是记忆数据,讲究真实的历史价值,对于历史研究具有实用价值,似乎不具备审美功能,因此而缺乏文学艺术的美学价值。然而判断或评价作品,应针对具体的文本而言,并不是针对所用的体式或品类来断言,不能笼而统之地以外在形式如书信回忆录、序跋等体制来断言其有实用功能或无审美价值。在创作界,时有作家采用上述体制来表现情感和思想,且写得纯任真心,血肉丰满,审美价值便大于实用功能,所谓的日记、书信、回忆录仅仅是它所采用的一种表达体式罢了,对此我们仍应视之为文学创作,因为它们是以自身的人生内涵和审美特质跻身于文学之林的,而不是以其外在的形式体制。
回忆录这种文体的精神本质即是在自我意识的经营中形成自传性书写,王鼎钧在《文学江湖》代自序中提及“‘江湖’是当日的情景”[3]1,然而人生处在时间不停地前行中,回顾过往,当过往已成回忆,回忆是在永远相互悬隔的时间的此岸向着已成为彼岸的残梦眺望,这种活动的本身面临的毕竟是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情况,又有谁能以当年的自己表现当年的样貌?虽然作家想以当年的自己来表现当年,但那究竟是做不到的,所以王鼎钧“只能以今日之我‘诠释’昔日之我”[3]6,在这种今日对昔日的回顾中于是就有了“后设”的成分,后设的经验中便有了创作与历史真实无法百分之百切合的状况。他说:
“历史是个小姑娘,任人打扮”。要紧的是真有那个“小姑娘”。至于“打扮”,你总不能让她光着身子亮相,事实总要寓于语言文字之中,一落言诠,便和真实有了距离。[3]6
作家的文体观念和主观企求对于形成某一文体的文体定性和面貌无疑具有重要的作用。历史追求历史真实,而文学追求的是艺术上的真实。“实录”是历史著作的重要写作原则之一,没有“实录”,难谈“信史”。回忆录就其本质而言应是作家真实的回忆,作者亲身经历的回忆,所以,回忆录追求历史真实,从存史的价值来说,不能因人废言,也不能因事废人,正如王鼎钧所说:“我说出来的话都是实话。叙事,我有客观上的诚实;议论,我有主观上的诚实。”[3]8忠于现实与历史,忠于自我的思想与感情,作者便能义无反顾地奋笔耕耘在自己的心路历程上。不要小看了这个特殊耕耘,这需要有诚恳地、赤裸裸地坦露自己、解剖自己的内心与灵魂的勇气,也需要有“善恶必书、美丑必露”的补正史之阙的勇气。然而“作家撰写回忆录是一种特殊的写作活动,一般情况下作者总是带总结人生经验的心态来做这件事的,事发时的情感和功利性已经大大淡化”[7],所以作者对当年人与事的看法与评价都怀有一份历史的情感,无论是回忆自己所经历的苦难,还是回忆他人的往事,内心的感恩、自责、怀旧、思念等情绪一定会流注进去,这便使得回忆录不仅是“历史材料”而已,因为“历史材料”是坚持客观、真实、公平的原则,“客观”就是不加入自己的好恶,“真实”就是事发留下的直接且原本的凭据,“公平”就是按照统一标准来评论人事。然而,王鼎钧没有让自己的“回忆录”只是停留在“回忆”的“复制”,而是把“回忆录”视为“文学”来创作,既是创作,则可以缀合、删减。人生实录的叙述只是对人生历程的合理性负责,文学情境的刻划必须对美的规律负责,文学创作显然不能等同于人生之境,它必须与人生的情境拉开相当的时空距离,应是对人生情境的审美提升与提炼,“有一些话没说出来,那叫‘剪裁’,并非说谎。”[3]8显然王鼎钧是有取舍的,他采撷的仅仅是他生命中的部分片段而已,这些片段是曾经深深地感染或影响了他,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为了返回精神家园,回忆是必然的道路。
回忆录是一种以抒情为主的文学样式,与那些以塑造典型人物形象为主要表现内容的小说、叙事诗、传记文学有很大的不同。它作为一种侧重表现内心感情的文学样式,由于其本身与作者性情密切相关,加上情感本是作者的内心与外在世界碰撞感发的结果,是以在正史的交代历程中有“打入身世之感”谓也:
诗,剧,小说,都有形式问题,都要求你把人生照着它们的样子削足适履。而回忆录不预设规格,不预谋效果。回忆录是一种平淡的文章,由“绚烂归于平淡”。诗,剧,小说,都岂容你平淡?[1]4
王鼎钧显然了解回忆录比起小说更为接近生活本色的真实的本质,所以选择回忆录的体裁载负今生的阅历和思考,因为“人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大致掌握了人类行为的规律,人生中已没有秘密也没有奇迹,幻想退位,激动消失”[1]5,于是他打破了过去在自传性散文中营造如小说般曲折呈现的写法,文中作者的自我形象更加明晰。梁启超论史,最注重历史的情态,认为史者“摹体尚易,描态实难”[8],历史本身是具有鲜活血肉的画面,一旦缺乏情态记述,也就成了“得肉遗血,得骨遗髓”的粗劣摹本,得理而不得其形,得形而不得其神,历史也就成了一部生硬刻板的书本。回忆录这种存史方式与历史档案不同,它展现的是在历史现场中当事人的态度、神情与言行等等的现场表现,这部分是复原历史中最难以把握的部分,是后人难以准确掌握和真切感受到的,因为情态是过而不留,但王鼎钧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在记忆库的箱底中努力挖掘,六七十年前的旧事、人名、地名,人物的对话、口气、表情,甚至发生的时间日期与地理距离,他竟能全部交代清楚,不得不让人惊叹他神奇的记忆魔力,也让人为他一丝不苟、潜心著书的毅力所折服。
王鼎钧或许内敛谦怀,但他绝不人云亦云,撰写回忆录本身就是一项恢复历史记忆的工作,需要对历史负责,不能虚饰,不能挟私。他说:
西谚有云:“退休的人说实话。”退休的人退出名利的竞技场,退出是非漩涡,他说话不必再存心和人家交换什么或是间接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回忆录要退休以后过若干年抄写,这时他已没资格参加说谎俱乐部。回忆录的无上要件是真实,个人主观上的真实。这是一所独家博物馆,有些东西与人“不得不同,不敢苟同”,或是与人“不得不异,不敢立异。”孔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岂舍诸。”[1]3
作家认为撰述回忆录本身就是一项忠于自我的生命事业,不仅需要借助当时的文件等原始数据恢复历史记忆,还要有实事求是地审视自己和他人的客观态度。由全书的叙述可知,作者下笔前不但阅读了许多相关的史料与记载,更将自己经历的片段和时代背景相联结,甚至大搜天下,寻找当年的共事者,交流、印证与相互补充。这是一个极其艰苦的工作,它需要经过从个别到一般,再从一般到个别的过程,同时需要分析、模拟、筛选,这就需要历史和哲学的两重视力去观照、剪裁。经过这样的过程,即使不能完全还原历史本然,也会向真实更靠近一步。班固《汉书·司马迁传》中评其“信史”精神时说:
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9]
所谓的“实录”原则即“信史”,即认为历史叙事写人不能“饰非文过”,“曲笔诬书”,回忆录要塑造出真实、生动、丰富、复杂的人物形象,很自然地也把善恶必书、美丑必露作为塑造人物、叙述事件的一个原则。王鼎钧说:
长大了,由窗隙窥月、中庭步月进入“高台玩月”,人生的秘密次第揭露,应验了圣经上的话:“所有在暗室中隐藏的,都要在房顶上宣扬出来。”种种昨日,作成了一个人,这人凭天赐的基料作成了一卷或几卷书,这一生算是“还诸大地”。
米兰昆特拉说“回忆是依稀的微光”,我的回忆“在我大量阅读有关史料之后”是望远和显微。
克莉斯蒂说“回忆是老年的补偿”,我的回忆“在我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后”是生命的对话。[2]8
由此可见,王鼎钧认为一个作家的职责在于以澄明之心从历史尘封的披帷中重出,写真求实,在回忆录中展现他所亲历的事件,并从各个方面体现他与生命的对话、他的历史意识、他的历史关怀。他的历史意识之所以能够充分地表达出来,还与他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的原则密切相关——通过自己所写的人和事,反映出社会历史发展变化的过程和规律。用司马迁的话来说,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10],作为一种重要的创作原则和艺术追求,王鼎钧其实和历史学家一样苦苦追求,矢志不渝。
历史不只是大时代的兴衰交替,也是个人一生的起落浮沉。王鼎钧在创作时既注重对那些“事关军国”、“理涉兴亡”之重大的历史事件的描写,同时更注意对具有典型意义的琐言细事的叙述,收到以小见大的效果。王鼎钧即是透过个人的认知来展现历史的宽广纵深,他因自身的困顿使自己获得了观察社会人生的新视角,遍尝苦难滋味,加深了对生命的体验和人生的思考,另一方面,强烈的道德责任感与严谨内敛的性格使他更看重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命价值,所以在面对一己苦乐和天下苦难时,个人的苦乐似乎可以超脱,展现出一位作家的博大胸怀,正因为如此,他的创作在不失鲜明个性的同时,又能引起普遍的共鸣。这也是我们在阅读其回忆录时,感到有一种深沉的若有若无的情感之雾在那里飘浮萦绕的原因。王鼎钧的怀旧情绪已经超越了时空、超越了具体事件,是对现实的反思而引发的对人生价值的哲学追溯。因此,“回忆旧时”、“还见历史”等词语作为艺术符号,其意味早已远远超越了符号本身所提示的时间限制,它们以现实为桥梁,在人类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之间不断地书写作家对生命存在的价值一个又一个的叩问。
在每个时代或历史阶段,都有其形成的特定文化语境或流行符号。20世纪以来,两次世界大战、韩战、越战、苏联解体、中东流血冲突,由于分裂、战争及政治意识等原因,放逐、流亡几乎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普遍现象,在全球化与后殖民时代的今天,“离散”或“流离”经常出现在现代文学的研究领域或评论中:
任何文学都必然以某种方式来书写一种生存体验,现代散居经验的独特性催生了一种特殊的写作类型──离散写作(Diaspora Writing)。这种写作因其跨文化的独特视角而具有了一种更深刻的洞察力,并成为当代最有魅力的写作方式之一。①潘纯琳:《散居》(Diaspora),转引自王晓路等著《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5页。
文学创作与个人生命情境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离散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和体验,一旦进入创作的世界,便具有深长的意味。究其实质,在于离散者离开家园,转徙于陌生或异质的空间,无论如何想贴近和融入当地的社会生活和人文环境,却有其无法克服的难处,来自于原乡或母国的记忆与习惯总是无法忘怀,与家人朋友的分散,在内心极易形成孤独寂寞的负面情绪,如果寄身的新环境又涉及到与原乡之间的政治对立或隔绝,这种带有双重生存经验而形成的精神压力,本身便蕴含着身分混淆的情结和矛盾。从文化或文学的研究视角观照,因为离散体验所产生的感情、想象、回忆等,都会涉及到作家对自身归属的探问、对生命坐标寻找的命题。如果又是临老去国,远奔天涯,移民海外,从到达异乡的那一天起,便开始了遥无止期对自身归属和文化认同的焦虑。或许在表面上可以割断与两岸的地缘和历史的过去,却割不断生命中最重要的文化血缘与情感联系。那是作家自己生命的依附,也是灵魂的皈依。李正治指出:
“乱离”不属于个人的事件,往往是牵连一个地区,或大半个神州的人民,所以个人的悲哀,都会渗透进广土众民的悲哀里面,成为共同的心声。这共同的心声,事实上都是铭心刻骨的记忆,使人一生为之低回而痛心疾首的往事。[11]
离散体验并不仅仅局限于个人层面,而着实已代表一种集体的经历,在离散之中,更能体悟到中西文化差异等因素所带来的种种思考,因此,离散书写不仅生动地展现出海外华人的内心世界,更为东西文化的比较提供了一个相对理想的具体参照。
现代文学史上,王鼎钧即使不是第一次也是较早且深刻地表现出动乱时代流离飘泊者的多种复杂深沉的感受、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展示出所谓的“外省族群”当时心灵状态的大家。时代的流离割断了王鼎钧的生活史:“我一生漂泊,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半流亡’的生活,离开家,没有离开乡。十七岁正式流亡,离开乡,没离开国。后来国也离开了。”[12]19多年来流离漂泊在他的心底铭刻出浓烈的思乡怀旧情愁,他曾说:
我小时候交往的朋友,到十八岁不再见面(抗战流亡),十八岁以后交的朋友,到二十一岁断了联系(内战流徙),二十一岁交的朋友,到五十二岁又大半缘尽了(移民出国),所以“我只有新朋友,没有老朋友”,这是我的不幸。当然我也知道藕断丝连,但细若游丝,怎载得动许多因果流转。[13]
透过时空意识观照,广袤空间触发的无依之感与面对岁月年华的流转之叹,已成为王鼎钧灵魂底处的感伤。王鼎钧从17岁离开家乡兰陵,到千里之外的安徽阜阳读流亡中学,后来跟着学校西迁,经河南、湖北、陕西到沈阳、天津、上海等地当宪兵,来到台北在中广、中国时报和中视当编审和副刊主编,然后东渡赴美旅居30年,他一生走的都是只能往前、不能返回的单行道,再也没有回到这些地方,这是一种离散的人生经验。正如他所说:“我一生有三次大学习,大适应。第一次,做流亡学生,受军事训练,过集体生活。第二次,退出军伍,投身民间的新闻工作,过自由生活。第三次,移民出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生活。”[14]三次的环境变化对王鼎钧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撞击和蜕变。顺逆动止,缓急强弱,让王鼎钧对人生飘流体验有了更深的领悟与反思,四册回忆录书写的就是一份离散的人生体验。为使读者能借拙文了解这四册回忆录所展现的作家生命史,笔者以史为参照系,从发展与嬗变的角度去探究作家心境的变化。个人的生命发展是一个历史的存在,是一种漫长的动态过程,在这一个过程中,作家的心境一直在变化着,用动态的、历史的、发展的眼光全面考察作家的生命历程,对我们准确地认识是有帮助的。以下从纵向的时间进程入手,以剖析四册回忆录并分别述之。
在生活中我们常常想起昨天,因为我们是从昨天走来,昨天是今日生活的准备与前提,昨天也为明天的生活提供一份宝贵的经验,所以我们不能不认真地审视自己的昨天,了解自己的昨天。《昨天的云》写的是作者的童年,正值中国社会动荡,军阀混战的时期,其中有著作家对童年温馨的眷怀,而。“‘昨天’二字,即刻为‘云’设置了一处特定的空间,色泽转为浅淡,并且微微泛黄”,[15]舒卷自如、无心出岫的云,虽然飘忽不定,难以把握,但敏锐多情的王鼎钧却能让这些泛黄的烟云柔润层迭在他的记忆中,那是对童年的永恒感受。童年在人们的心里总是充满温馨和灵性,总是美好圣洁的,哪怕是苦难的童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过滤,留下的也多是值得怀念的童真稚趣,所以千百年来它一直成为作家们笔下反复描绘的人生风景线。王鼎钧对童年的眷怀,始于对故乡山东临沂县兰陵镇的钟爱:
兰陵是临沂西南边境的一个大镇。兰陵北望,那些海拔一千多公尺的主峰都沉到地平线下,外围次要的山峰也只是地平在线稀薄透明的一抺。兰陵四面都是肥美的平原……清明踏青,或者农闲的日子探望亲戚,一路上眺望这么好的土壤,是一大享受。尤其是春末夏初麦熟的季节,原野放射着神奇的光芒,浴在那光芒里的人,自以为看见了人间的奇花异卉。唉,必须田里有庄稼,必须有成熟的庄稼,那大地才是锦绣大地。[1]10
从这段文字我们不难见到作家对原乡地理环境与风物民情的情感,但末尾已流露出物是人非的喟叹,从回忆的视角展现无缘再见到那满布成熟庄稼的锦绣大地的喟歉。此外,故乡兰陵美酒的文化氛围也让作家感到骄傲:“每个地区的人民在当地找出几件事物来寄托他们的集体自尊,基于无伤大雅的原则,你最好接受他们的价值标准。”[1]17这份要他人最好接受当地人的价值观的霸气实来自人性中对故乡原始而本能的深情。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洞察他自己的历史,每个人都依靠别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慈母贤妻良师益友,也不过都是尽责称职的史官罢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无恨。小时候,望着天上的白云,只幻想自己的未来,不“考证”自己的过去。小时候,在老师命题下作文,写过多少次“我的志愿”,从未写过“七岁以前的我”。就这样,飞奔而前,把历史,把史官,都抛在身后脑后,无暇兼顾了。[1]51
这是作者以一个成年者对童年心情的回顾,当年对自己的历史没有寻找的警觉,然而,对于王鼎钧来说,童年的意义又远远不止于此,童年不但是这位远方游子心灵深处的伊甸园,而且同时还是赋予他以血脉亲情的那块故士的最亲切、最生动的人生记忆。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这个最温馨恬适的家园,不得不向童年告别时,那又是一份怎样的不舍呢?书中写到因家乡在抗战中沦陷,世代重子女教育的王家,虽然知道流亡学生生活很苦,父母亲仍决定要安排王鼎钧离家,到李仙洲将军创办的军事学校就读,离家的那一幕景象,是作家一辈子深刻铭心的画面:
半夜,弟妹熟睡了,父母把我叫进客厅。“你再想一想,后方的生活很苦,也许还有危险,你怕不怕?”“不怕!”我很坚决。父亲转向母亲。“你再想一想,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见,抗战胜利遥遥无期,就算胜利了,他也未必能马上回家。这些话,我早先都对你说过。”母亲点头。“我再说一遍:他走了,将来如果你生了病,想他念他,那时候,你可不要怨我哟!”这时母亲泪流满面,但是说出来的清楚明白:“我不想他。”……然后,父亲要母亲交代我几句话。……千叮万嘱,看着我喝了稀饭,逼着我吃了包子,母亲为我作了祷告。父亲说:“你走吧,不要回头看。”我一口气奔了五里路才回头,已经看不见兰陵。回想起来,离家这一幕还是草率了。这等事,该有仪式,例如手持放大镜,匍匐在地,一寸一寸看。[1]311
王鼎钧这一别离家,从此江湖路迢,海角天涯,只能把山东、临沂、兰陵故乡放在眼底、心上、梦里,从此再没有机会回到兰陵了,就连母亲因病寿终时他不知流落何地,无缘见她最后一面。对于哺育自己的原乡,他有着深深的爱恋,对于离家的仓促与草率,他有一种抱愧、近乎忏悔的自责,从此,童年与原乡,成了他终生缅怀的“昨天的云”,亲情与家庭,成了他在乱世中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告别家乡,也使得作家的生命从懵懵走向觉醒。
《怒目少年》写的是王鼎钧的少年时期,正值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野蛮入侵以及随之而来的8年抗战。“战争轻视人命”,“抗战是用血写历史”,[16]日军侵华,无常的人世,紊乱的时局,流离的岁月,人们无不感受到浓烈的悲凉。“当时日本打算把全中国变成日本的属国,先用暴力侵略,后用怀柔安抚,然而,民族主义强烈的中国人对暴力造成的伤害不忘记,对怀柔施予的恩惠不感激,尤其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愤懑之情溢于言表。”[12]21在日本高压的统治下,中年、老年人尚能忍耐,可以苟全,但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心里一把烈火,眼里一炬怒火,完全无法隐忍,留在家里危险,家长就千方百计地把孩子送出去,王鼎钧便在父母的安排下,在1942年17岁离家到500里外的安徽阜阳读流亡中学,成为中国第二梯次在抗战时期的流亡学生。离家出门的第一步,便是江湖,王鼎钧在《怒目少年》序中说:
在《昨天的云》里那样年纪,我们思想单纯,七窍混沌,受父母庇护,无须面对挑战,眼睛明亮然而只朝空气看。没关系,只要你长大。在《怒目少年》那样年纪,开始窗隙窥月,雾里看花,一路挺胸昂首,没有天使指引、先知预告,自以为是,坎坎坷坷。[2]7
《怒目少年》叙述他从1942年离开家乡到1945年抗战胜利为止,一段当流亡学生的苦难生活。王鼎钧进入李仙洲将军所办的私立成城中学(不久改名为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就读,接着日军来犯,学校随政府一再迁徙。这四年流亡学生生活,是用血泪写成的,正如席慕蓉所说:
“怒目”与“少年”一并列,马上呈现出少年所处的孤单场景。以稚弱的生命,赤手空拳对抗那恶劣的大时代,少年所凭的,也只有以满腔热血浇灌而为愤怒而已,想不到竟然成无坚不摧的利器。[15]
所谓流亡学校,就是走到哪儿,念到哪儿,路边一堵墙就是黑板,若有水泥操场就可以在地上演算数学,老师搬把凳子,满操场批改作业。①参考《怒目少年》各篇所述而来。作家的少年时代,首次遭受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外族入侵的磨难,生离与死别、苦闷与压抑,不论是低层次的生理物质的需求,或最高层次的精神性理想的依归,都不能由己,强烈的忧患意识与爱国情操表现在对敌人的激情与愤怒,迫使少年们勇于寻求挣脱现实困境,希冀透过参与抗战的实际行为,以实现强国退敌的最终鹄的:
虽然军服多半又脏又旧,那年代人人爱穿军服,无论别人穿什么料子什么式样,你都不会自卑。借着军服,好像伸手就可以够着国家,抬腿走得进历史。你不须再与任何时装比高。我们是披上袈裟的和尚,也是穿着缊袍的子路。[17]
总是在民族矛盾尖锐化时,民族意识便会高涨,日本人想并吞中国,但“并吞异族太难了,被征服者表面驯顺,背后用加倍的反叛来平衡,他们是砂子,使你盲肠永远发炎。从征服者的角度看,异族都忘恩负义,反复善变,殊不知这正是他们的正义。咳,天下本无事,侵略者自扰之”。[18]艰难困顿的时代,蒙受着外侮的欺凌打压,心系家国命运与关怀生民苦痛的忧患意识取代了一己悲欢的抒发,王鼎钧以慷慨激昂的笔调映现出国难当前,少年眼里所反射的对国家命运的强烈使命感与耿耿赤诚。每逢乱世风云特定文化氛围的触发,这种年少疏狂式的国仇家恨即勃然而兴。王鼎钧的生命之酒,青春之火,是泼洒于国仇家恨的祭坛上。使一个少年有思索、有省悟,使他深刻起来的,正是人生的劫难与悲哀,战争固然使人痛苦,痛苦亦使人成长:
战争是什么?是离别,是劳碌,是疾病,是饥饿,是欺骗,是殴打,甚至是死亡。但是战争又是什么?是忍耐,是锻炼,是担当,是觉悟,是热情,是理想。战争给我们一枚金币,以上云云、是金币的两面,有了一面、必有那一面,失去那一面、也没有这一面。[19]
从一个民族面对战争的态度便可窥视这个民族的精神脊髓。战争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将一切都推向极致,不论是美还是丑,是善还是恶,是人性还是兽性,只有在生命攸关的时刻,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和他人,才能真正体悟出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王鼎钧这位“怒目少年”就在战争的苦难中一路摸索而成长,成长的意义就是学会了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事情,生命中的种种际遇与缘会,自有它要带给你的启示与意义。任何的痛苦都是有意义的,因为那是为了让我们有所领悟必需的过程,当上天给人一份困难的同时,也会予人一份智慧。在战争不安的年代,人生的价值和出处何在?——在巨大的精神痛苦和困惑中,王鼎钧开始反思人生、直视生命,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猛烈地显现。成长是一种内在意识的超越,是一种对生命价值的肯定,更是一种不愿庸碌于俗世的自我觉醒。王鼎钧回忆录中常体现对生命的眷恋、对死亡的恐惧、对命运的困惑、对情感的深挚等,《怒目少年》透过流亡学生的生涯深化自我意识、外化存在价值的转换历程,个人成长史与家国情怀在此紧密结合为一,透显而出的正是中华民族对日抗战的集体忧患意识。
当年中国的青年们纷纷参加对日抗战。当时广大的农村和山区分别由国民政府的中央军、亲国民政府的游击队和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八路军分治。有些人参加“中央军”来到国统区的“大后方”,有些人参加“八路军”去了“解放区”,这些可怜的青年以为两股势力的目标一致,皆是同心对日,“人人以为殊途同归,谁能料到这一步跨出去,后来是刀山血海,你死我活。”[12]231945 年抗战胜利,日本宣布投降,大家以为苦难结束了,学校也准备迁回山东了,然而王鼎钧却收到父亲要他“不要回家”的口信,原来在王鼎钧的故乡山东各地,国共互相残害,广大的山区、平原、海滨都成了“解放区”:
这是骄傲的结束。这是幻想的破灭。这是惶恐的开始。……这是欢欣和忧愁的轮流捉弄。这是希望和绝望交替逗引。这是灵魂的疟疾,精神上的食物中毒。[20]
这是王鼎钧对抗战胜利最深刻的回忆,是极端复杂苦涩的感受,当时他完全不知道母亲已经一病不起,后来病发时医生开出的药方,药店也无法配齐而逝世,父亲又遭中共拘押一个多月,年少的弟妹是由邻家勉强照料,吃了许多苦。但这些苦,并非开始,也非结束。[21]
天下已乱,生灵涂炭,时代的悲剧与民族浩劫,轮番上阵。抗战的疲惫未远,国民政府还得面对内战。这场内战,不只是军事上的战斗,还有心理层面的拉锯战,要张罗战事,政府竟是通过骗术得逞,王鼎钧也蒙受其苦:
你若问我人生怎么开始,乡中父老说过一句话:小孩子是骗大的。李仙洲没有骗我们,所以我们还没长大,李仙洲失势了,没法再照顾我们,我们在山坳里等着挨骗。[22]
当时19岁的王鼎钧正巧见“宪兵第十四团”来校贴出“宪兵学校招考通告”,身处四面环山的汉阴,信息缺乏的学生,却把这张不负责任的通告,视为遥远的希望,纷纷报名并被录取,但是校中十几位教师没有一人愿意告诉他们,不管是步兵学校、炮兵学校、还是宪兵学校,都不是初中学生能够投考,而招考的单位,只是连长个人,而非学校单位。
实在没有想到,出了李仙洲的保险箱,关进宪兵团的保险箱,第一个保险箱想使我们与日军隔绝,后来第二个保险箱想使我们与社会隔绝。[23]
王鼎钧就在谎言与欺骗中从一名流亡少年长大成为大兵,在伏埋千里的经历中仍不断挣扎前进,在朝不保夕中死而后已,大起大落,大破大立:
母亲常说:“我要你安全,不要你伟大。”她老人家不知道要伟大才有安全,那是“生男埋没随百草”的时代,我不去找危险,危险会来找我。[24]423
“世乱多飘荡,生还偶然遂”,在动乱的时代,生存实在比死亡要偶然得多,处在艰险的环境中,人们只有面对极端处境和危机关头,生命的潜在能量和可能性才会得到充分发掘,人的意志和尊严才能得到充分显现,人类所面临的真正的生存现状也才能得到深刻反思。
“国共内战是由三大战役改朝换代,辽沈会战、平津会战和淮海会战。不应忘记还有一个战场,交战时间久,战斗次数多,战祸损害大,关系国共力量的盈虚消长,那就是山东。”[25]289山东是作家挚爱的故乡,山东的苦难是作家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战争是存亡之道,国共内战是一场艰辛而长期的拉锯战,“率军出师的人有两个选项,但战地的民众只有一个选项”:
忽而国军来赶走共军,忽而共军来赶走国军,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化作木屑,纷纷飞扬坠地。[25]292
两军作战,苦的是百姓,当时山东的山区与农村都非常穷苦,“小人物的生死祸福常系于大人物的一步棋”,[26]343百姓成了战争的工具,为了配合战术,竭尽所能,在两方势力的拉扯中,疲于应付,作者深深地感受到在那样的时代中百姓生命的悲苦:“做人太苦,太累,太要命,拿人命当儿戏的事情太多,拆东补西,哪还有命给上帝(当然成了无神论),哪还有命给非洲苦人(当然成了自了汉!)。”[27]山东百姓的苦难也是中华民族的苦难。
1948年秋天,长春、锦州、沈阳三大据点相继失守,国军收复东北的最后象征消失,是年11月国军自动放弃葫芦岛,再从葫芦岛撤往秦皇岛,葫芦岛和秦皇岛是东北国军的补给港,东北既已不守,两港随即放弃,撤退的行动秘密而仓促。在离开秦皇岛前夕,王鼎钧站在码头怅望,竟因依依不舍故人情,犯了军队行动“人不离群”的大忌,只身再回到市内向眼科大夫栾福铜告别,这是作家面临“最危险的时刻”,当时秦皇岛已无守军,空在那里等着中共来接收,且码头上的船舰一直升火待发,随时可以离港,如果他在市内再多逗留10分钟,就会被海军撂在码头上了。后来回到码头幸而来得及奉令进舱,军输船只离岸,在行127海里后来到塘沽。东北失守后,华北处境危急,南京中央打算把华北的国军由塘沽出海运往南方,撤退到天津。当塘沽距离天津市中心只有45公里,王鼎钧虽想留在有退路的港口塘沽,但想到在塘沽没有薪水可领,如何寄钱给父亲?只好决定前往天津,然而这个错误的决定却注定了作家一辈子的命运。[26]343国共内战时期,除了军事的纷扰,经济也迅速崩溃,导致民心尽失。通货膨胀,“战前法币一元可以买到一只牛犊,战后一元法币只能买到一根油条”,“钞票变垃圾,景象恐怖,现实成虚幻,生存被彻底否定”,[28]王鼎钧在天津只领到第一次钱,天津就失守,塘沽就撤退了,作家为了这笔钱赴汤蹈火,而奋不顾身的全部所得却因通货膨胀,那笔钱只能买几粒花生米,父亲看到这笔汇款通知,没有去领。“‘人为财死’,而我只是为了一迭废纸。”[26]333-350王鼎钧竟为了这一叠“废纸”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因为天津失守后作家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1949年1月14日,共军对着天津市区发动总攻,“天津保卫战”只打了29个小时,在1月15日早晨,枪声停止,王鼎钧和一群同胞躲在一栋大楼的地下室里不敢乱说乱动,只听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叫:“出来!出来!交枪不杀!”紧接着,咚咚一个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大家躺在地上睡成一排,王鼎钧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他的大腿停住:“我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的一根铁,通红,手榴弹有点软。叼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的停留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26]348这又是王鼎钧生命中一个“最危险的时刻”,幸好这是一颗哑火手榴弹,他因而得以幸存。解放军攻克天津时,大批国军俘虏被押至解放军的军营管理:“我们都是滚动的石头,生不由己”,“那时阳历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阴历腊月,节气在小寒和大寒之间,没有这件大衣我怎么挺得住,我到底不是石头!”[26]350这段为期15天的俘虏经历对王鼎钧日后的生活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从此他被贴上了“匪区来归的官兵”的标签,成为活性的“病灶”[29]:
正是这天,我成了“蒋匪军”的被俘官兵。……中共的官方资料说,解放天津,“全歼”守军十三万人。“歼”的意思是“杀尽”,从那一天起,我们已是死人,是虽生犹死的人,是该死没有死的人。[26]350
天津被俘的经历,对于王鼎钧而言,是跳进黄河也永远洗不清的标志了。战争使得人们原有的精神支柱崩溃,作家展现了在乱世的洪流中人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无奈,人的心灵被现实扭曲,人们开始变得颓丧孤独,放弃一切伟大非凡的憧憬。走出俘虏营之后的王鼎钧,感到自己不属于国民党,也不属于共产党,顿失重心,惟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是希望能有收入可以养活父亲,帮助弟妹长大,这是母亲临终前托姨娘转告的遗言。
他由河北而山东,在济南车站下车,准备再由山东到上海,立身于“解放”后的济南:
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南看,若要回老家,就从这里一直走。我已来到离临沂兰陵最近的地方,死火山忽然复活,我心潮汹涌,由拂晓离家的蒙昧,到流亡学校的热血,仓促投军的懊丧,不甘堕落的煎熬,生命归零的恐惧,瞬息之间重演一变。我心里装着一具指南针,泰安、曲阜、兖州、滕县、峄城、枣庄,这些地名都是磁石,我努力把身体钉在地上,这才明白为什么旧约里面的罗德之妻要化成盐柱,只有那样她才可以牢牢站定。我站在那里看了又看,我没有还乡的权利,只有漂泊的命运。[30]378
山东早已是作家生命的一部分,他落叶飘零,心中始终感到有负故乡。游子的漂泊是那个时代青年的剪影,游子之别,也是王鼎钧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策。只身漂泊,人海茫茫,凶吉难卜,不知何处为归宿。这不只是王鼎钧个人的感受,同时也指向战乱时代群体深层的文化心理,是那个时代青年心灵的回声。
1949年4月,解放军渡江南下,南京不守,上海保卫战开始,王鼎钧在上海军械总库当差,王家父子决定脱走,在路上与故乡,王氏家族二十几个年轻人相遇,一起寻往可能有船只的地方,来到上海出海的咽喉张华滨,路已到了尽头,大海苍茫:
暮色变夜色,炮声震动码头,看着炮弹爆炸的火光。海面电光闪闪,海军军舰发炮射击共军的阵地,掩护国军撤退。……以后许多年,我每逢看见“上海撤退”四个字,我就回想这天夜晚的情景,这是撤退吗?这是逃亡!上将先逃,以后按官阶高低、职权大小、分成梯次脱逃,上帝遗弃了将军,将军遗弃了下级官兵。
船上的滋味真好,“苦厌尘沙随马足,却思风浪拍船头。”我并不知道船往哪里开,只要开走就好。行走比停留好,道路比房屋好,海水比陆地好,漂浮比沉没好。三年半我奔波了六千七百公里,累了!而今而后,但愿能找到一尺土地可以站着不动,我再也不打算向外出一步。[24]426-427
当时遍体鳞伤的国民政府无力回天,终至全然瓦解,一片降幡出石头,金陵王气黯然收,不得不撤退来台。战火与硝烟,奔逃与哀嚎,一幕幕惨绝人寰、流离四散的生命悲剧倏忽上演。芸芸众生,奔走逃离,在激烈的拼搏和追逐之后,是疲惫,是困顿,人生之旅对那个时代的青年而言是坎坷飘泊的。在措手不及的境况下,王鼎钧踉踉跄跄随着军械库的船,离开故乡,离开大陆,未料这一离开竟是永生的睽隔。
(四)撤台后的生命转折与人性锻炼
如果说第一册回忆录《昨天的云》,是以一个混沌未凿的少年眼光来看世界;第二册《怒目少年》是用现在的眼光来分析四十多年前的世界,那么《关山夺路》即是尽可能让内战事实的本身去客观呈现;而《文学江湖》则是以今日的我返身观照昨日的我,回首他处在威权统治下的集体失语的时代氛围中,特务监控,在提木偶般的精神监禁中仍执着成为一名作家的实践与经历过程,展现一位作家如何以文学创作,在苦闷中寻求心灵的出口。
1949年中国大陆“天翻地覆”,是年5月王鼎钧由上海乘船,来到台湾,然而他的感受“却像是上了另一条船,这条船漏水,罗盘失灵,四周都是惊涛骇浪”。[3]69因为7月即发生了对所有外省人下马威的“山东流亡学校烟台联合中学匪谍组织”冤案,这对王鼎钧无异是当头棒喝。这场白色恐怖所掀起的腥风血雨,甚至涉及千余山东学子,其中就连王鼎钧的弟妹也被卷入政治风暴。50年代,国民党政府动不动就以知匪不报入人于罪,而且往往先抓人后找证据,造成白色恐怖。《文学江湖》揭露了当年被诬为匪谍的李荆荪案(新闻工作者)、崔小萍案(广播人)的始末,可见那个年代敏感的议题都碰不得。王鼎钧说:“内战结束的前夕,我的人格已经破碎,台湾三十年并未重建完成。”[31]6-8对他而言,台湾的50年代是“恐怖十年”,风声鹤唳,而王鼎钧在国共内战时遭共军俘掳15天,虽然重获自由,却被国军疑为间谍,特务不断对他侵扰。在台30年,他的一举一动都遭监视、搜证,那是近半辈子的精神囚禁:
在中共的统治技术下,只有李陵,没有苏武,从台湾的角度看,我在台湾是降将(指李仙洲将军)的学生,常常被人多看几眼。总之,不论在大陆,在台湾,李仙洲学生都有历史问题。[12]24
平心而论,我当初入二十二中读书,并没有错;像我这样的人,中共要计较阶级成分,他也没错;台湾操危虑深,处处防患于未然,更没有错。推而广之,中国人的这一大悲剧,竟以“谁都没错”酿成,真是诡异极了![12]24
我不想沾锅,实际上每一面锅都沾了,沾一下掉一块皮,我把每一边都得罪了,你选边站才有朋友。[32]
这些文字展现了1949年从大陆撤退来台的外省族群命中注定的无奈。在那样的时代,没有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这种经验所带来的痛苦和两难已形成王鼎钧内心的情结。国共双方隔着海峡,严厉隔绝一切联系,如同切割着王鼎钧的人生,他有着“两世为人”的感慨。1980年,国共都开始对放开放,而1987年台湾解严,到1989年开放两岸交流与“大陆探亲”,王鼎钧设法寻找当年帮助过他的大陆亲友,自称“望乡台上看前生”,这种“寻找前生”很清楚地已透露出王鼎钧将在大陆成长的生涯视为“前生”,而在台湾30年的生活则是另一种“再生”或“重生”。
王鼎钧在台30年先后任职中国广播公司编审组长、中国电视公司编审组长等,并曾担任《扫荡报》、《公论报》、《徵信新闻报》(今《中国时报》)的副刊主编与《中国语文月刊》主编。也曾考入张道藩所创办的小说创作组,受教于王梦鸥、赵友培与李辰冬,打下写作的基础。又曾于中国文化学院、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世界新闻专科学校等大专院校讲授新闻报导写作及广播电视节目写作。后来,为了争取创作的自由,毅然决然地在1978年51岁时年离开台湾,东渡前往美国新泽西州任职于西东大学双语教程中心,编写双语教学所用的中文教材。退休后,旅居美国纽约并专事写作,一直到今。
四册回忆录洋洋洒洒数十万余言,详尽记录了作家在特定历史年代所遭遇的苦难,历经流离的成长,投军、逃难、被俘、回归、谋职,直到进入中年为争取身体与思想的自由东渡赴美,他的生命史已见证了相应的时代。而这样流离漂泛的艰辛跋涉,烽火连天的军旅生涯,没完没了的辗转奔波,种种人生的磨难,多少次让他前后割裂、内外冲突:他不愿涉入政治,却多少次让他在从军与谋职的生涯中进退失据?多少次,他面对国与家的谋合,他始终是这个谋合下试图收编、或者试图掩埋的个人!他曾说过:
对日抗战时期,我曾经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生活,也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内战时期,我参加国军,看见国民党的巅峰状态,也看见共产党的全面胜利,我做过俘虏,进过解放区。抗战时期,我受国民党的战时教育,受专制思想的洗礼,后来到台湾,在时代潮流冲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构,经过大寒大热、大破大立。这些年,咱们中国一再分成两半,日本军一半,抗日军一半;国民党一半,共产党一半;专制思想一半,自由思想一半;传统一半,西化一半;农业社会一半,商业社会一半:由这一半到那一半,或者由那一半到这一半,有人只看见一半,我亲眼看见两半,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叫我作个见证。[33]
四册回忆录中《昨日的云》是从童年忆往到战争的前哨,《怒目少年》写抗日的激昂沸腾与年少的失落迷惑,《关山夺路》是写在内战的撕裂纷扰中人格彻底破碎到夺路而出,《文学江湖》是写“撤退来台后受社会歧见与言行监控”到“从创作中寻找安身立命”的转折,从此岸到彼岸,生命从此被切割为二,从这一半到那一半是一种生命被切割的痛苦,正如他在《压力》中说:“我今生最大的压力是:我的国家裂成两个,而我注定了要被一方判决为卖国贼。”从这一半到另一半,却也是个人生命历程的拓深加广,个人的认知是随着时间、经验不断发展的动态历程,其中有着从狭窄到广博的不同境界,有着从过往的真切体验过渡到现在的感想描写,于是其自传性书写已可以深入到作家内心世界的矛盾和痛苦。人处在不同的背景与国度,如何自处,他人又如何观看自己,都是作家试图呈现的面貌。我们可以见到,王鼎钧不论经历史多少坎坷和不幸,遇到了多少的悲痛和愤激,都熄灭不了他对社会人生的关心,不放弃他对创作的执著。而思“超越痛苦,通过创作寻找救赎”,使得其回忆录具有一种理性的思致美,这理性之美乃在于他想要透过自己的视角为那个时代所有生死流转的外省人寻找生命的座标。
人无论是飘泊在异国他乡,还是流落在精神的荒原,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游子的漂泊,羁旅的流离,一直让敏感的生命个体写出乡愁的永恒母题。面对故土,作家始终怀抱着回归的企盼与梦想,然而,生命中潜藏着未知,人世间蕴含着无常,时空的嬗变总是倏忽地令人措手不及,弹指间,家国便成了难以复归的原乡:
我一生漂泊无定。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半流亡”,离开家,没离开乡。十七岁正式流亡,离开乡,没离开国。后来“国”也离开了。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12]19
王鼎钧不但展示了由空间迁徙所产生的离散意识,而且也传达出由时间流逝而激发的生命飘泊感,由四册回忆录的生命巡礼我们可见到王鼎钧的生命飘泊体验中经历过由对人身自由的渴望到心灵自由的渴望,经历了许多江湖风险,见到许多杀人与被杀的地狱般的现实,撤退来台,却又因特殊的背景而受到长期监控,忧谗畏讥,至慎谨严,得了失语症,客观社会现实和自我艺术追求的冲突已决定了他必然要出走台湾,去解决创作上的困境。为了成全自己对创作的绝对执着,他必须出走台湾,向更远的异乡飘泊。异乡的节候、陌生的风物,对安土重迁的传统中国儒者而言,不仅是严峻的折磨,更隐含着不安的陌生与疏离。尽管向更远更陌生的世界走去,必须领受异地的孤寂,借着空间意象的构筑与堆栈,透过异地节候的触发与引动,王鼎钧却在创作中镕铸出生命主体心中无所不在的家园意识。冷成金曾论述道:
人的高贵之处,正在于要为自己动荡不安的心灵寻觅最后家园。……中国人没有外在超越的价值,只有在孤独中用自己的一生不断地向那个本体靠近。[34]
对传统中国儒士而言,陌生异地赋予他们的感受是多重的,除了失却建功立业、一展长才的舞台,亦远离了乳哺养育、长养自己的故土原乡。饱尝流离颠沛之苦的作家,在创作中呈显出个人对命运、对生存的焦虑与质疑,对家国、对未来的惊惧与忧伤。王鼎钧惯常通过漂泊的生活或心境来发抒,透显出一份凄楚的离散情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正如王立所说:
离别了故乡的人才会深深地体味到故乡的可亲,失去了祖国的人对于亡国奴的命运才会确认为奇耻大辱。……思乡之忱就这样从一个无法替代的角度,不断提示人们家庭与国家间的内在联系。思乡,不光是怀念故国父母家园等实体,更重要的是人类群体生活意识、经验强烈而顽强的表现;它是人要以归依诚信方式实现自我与社会要求的努力。[35]
结束流浪,渴望回归,是人类重要的生存法则;寻找自己的终极归宿,也是人类重要的生命指向。人因为在空间流放和心灵飘泊,从而形成一种乡愁。乡愁是游子对生活故地依恋向往而不得返的失落情怀,人在孤独时总是希望得到亲和力的依靠,这份依靠来自家园,它包括昔日的生活环境、地理自然,亲朋好友和传统的文化习俗。写作者生活多寂寞,而脱离了生长土壤、寄身海外的作家尤其寂寞。大多数海外华人内心常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安身立命?若在什么地方住惯了,便是安身之所,安身容易,立命却难。立命之感来自母体血缘关系,然而在一个文化背景迥异、缺乏血缘关系的社会里,却难以甚至是无法立命。前人有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贾岛:《渡桑乾》)“咸阳”是故乡,“并州”是异乡,谁知今日行将北渡桑乾至另一个异乡,才知昔称异乡的“并州”,在住了10年之后反成了故乡。“咸阳”与“并州”,正如大陆与台湾,至少是血缘相同的中华民族,那么东渡到美,正如渡桑乾水只能“安身”而无法“立命”。地理上的原乡已不可寻,要寻求超越,便要寻找终生都可以拥有的“心灵的故乡”:
安身是重要的,但安身之后,更上一层的需要随之而来,身体的安顿之外,还得有心灵的安顿。心灵的安顿就是心灵的故乡吧。[36]
心灵的故乡就是一种立命的基础──在孤独中寻找光明的源处,通过创作来自我救赎。王鼎钧从大陆到台湾又移居美国纽约,写作55年,撰述回忆录成了他“最后的心愿”:第一本写故乡幼年,第二本写抗战,第三本写内战,第四本写台湾见闻,只写到1978年离开台湾为止:“以后移民海外的日子就不写了,我觉得我离开台湾就没有生活了。”[37]在海外三十余载寒暑是王鼎钧一生中居留最久的阶段,他却称这是“边缘人生活”、“没有生活”可言。身处纽约异乡大城市更多是身心无所寄托的精神苦恼,在王鼎钧的内心深处始终弥漫着难以消解的飘泊愁绪,虽由自身努力所获得的人生自由让王鼎钧生活暂时安稳,但并不意味着他获得了心灵上和精神上的安宁。因为不管如何,身处美国的他,始终感觉到自己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来到异地的游子,一切是陌生的,不能习惯。也正因为有这种生命飘泊的体验,王鼎钧才更加拓深生命的雄强顽毅以及永远也不放弃对生命理想追求的高贵品格。
如果从现实境遇来看,离乡迁居海外有如遁入空门,必须承受一份失根、无根的悲哀,然而,来到异乡的目的却是为了探测心中的黑洞,王鼎钧正是在异地的飘泊中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和在创作中不断净化着自我的灵魂,并且使其飘泊体验不断充实。移居美国之后,他从不间断地出版文学性著作,因为当王鼎钧沉潜至生命原型,他体悟到,“离开母体是一种必要,是保存和开展的一种方式,”[38]即使后来台湾解除戒严、实施民主,即使后来中国对外开放、探亲门开,即使传统意识中“落叶归根”、“孤死首丘”、“情眷眷而怀归”等的召唤,仍然没有使王鼎钧再回到大陆或台湾。他一生流离在外,并不是为了流离而流离,他的流浪并不是为了浪漫,也不是对现实不满,而是求索人生真正美丽的部分,他的流浪正是他敢于正视现实的勇敢表现。经过了生命的大冲突与大转折之后,这些种种在他的心灵的回音壁上交织、碰撞、分裂与组合,便促成了王鼎钧别无选择地必然要采取另一种方式的回归──在精神与心灵层次上的回归,就如同凤凰通过涅槃来获得新生,是经过“死亡—再生”过程,经过岁月淘洗和心灵塑造的理想层面上的回归。回忆录的书写既是对自己当年战乱流离生活经历的回忆,通过回忆录凝视自身命运,展现自我的生命意识,用文字来思索两岸以及中国的未来,同时也融进了他的理想与期待。他所渴望的是透过创作来寻找心灵的避风港、诗意的栖息地。他的回归是更高层次上的精神回归。他曾说过:“鱼不能以饵为生,花不能以瓶为家”,[39]尽管在飘泊之中,尝尽了边缘人之苦,可是王鼎钧仍然为写作理想的驱使而心甘情愿地继续飘泊。耐人寻味的是,飘泊却在另一层次上促使他的精神得以真正地回归。考察王鼎钧的创作历程,我们发现他生命体验中的漂泊感受正是触发其艺术灵感的重要内在精神动力,由不同阶段的生命漂泊体验所感悟出的不同生命意义就是王鼎钧创作的内在精神,我们从这种内在精神的发展脉络可以窥视到王鼎钧独特的精神世界和艺术特性。
飘泊作为一种人生的体验,离散作为一种生活遭遇,古已有之,但古人所表达的飘泊与离散的体验大多是感伤、悲伤的羁旅沦落之苦,而王鼎钧的飘泊体验则更注重对人身自由和心灵自由的渴望。它不是来自于古代文人那种为生计、为功名而疲于奔波的功利目的,它源自于现代人生命意识中对生命受到压抑之后的反抗意识。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寻求自我灵魂的超越,飘泊对王鼎钧而言实质上就是对人身自由及心灵自由的追求,也就是对人生价值的哲学追溯。为了挣得人身自由和创作自由,他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和痛苦,终于以创作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与他人的肯定,在文学长河中拥有了一个不可被取代的位置。
乡愁,是对现实的一种否定,同时又是心灵逃避孤寂的绝佳去处,飘泊是移民人生命形态的普遍特征,因为飘泊,所以更渴望回归,但这种回归并非实质上的回归,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归,正如德国19世纪哲学家诺瓦里斯说的:“哲学是人们怀着无尽的乡愁寻找精神家园的冲动。”①转引自赵秀媛:《中西文化辉光里的散文景观——余光中散文浅见》,《枣庄师专学报》,2001年第18卷第3期。从哲学上看,乡愁是对精神家园的寻觅和期待。人类精神中有重返故乡的回溯性,通过对失去的东西的寻找,来表现对现实的审视和探讨。对于王鼎钧而言,乡愁已不只是个人的实际或表层上的经验回忆,而是更复杂更悠远的主观内在的精神境界的纪录。人总是要寻求生命的意义,精神的飘泊实质上是人对生命意义永不停息的追问,是王鼎钧对生命本质不断的认识。他认为依靠文学可以建立起爱与美的新宗教,这就是王鼎钧从飘泊的人生经历中所感悟到的立命之道。立命乃是将生命立下稳固不移的根基,以大爱与付出的心情,想为自己生长的土地与社会做些什么:
我劫后余生,该死不死,如果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把我留在世界上,到底要我为您做什么?),我会说留下我来写文章,写回忆录回馈社会。我写文章尽心、尽力、尽性,我追求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尽己之性。走尽天涯,洗尽铅华,拣尽寒枝,歌尽桃花。漏声有尽,我言有穷而意无尽。[31]4
王鼎钧寻找生命的本质意义,即用艺术的方式重造经典范式以此来延长、扩大生命和使生命永生,因此,飘泊就成了他人生道路上惟一的选择,也成了他心灵世界中无法去除的心理积淀,使他更深地体悟到自我精神飘泊的必然。正如席慕蓉所言:
用了十七年的时间(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整整的一生啊),写成了这四本的“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所想要显现给读者的,或许并不是我们在表面上所看到的中国近代史而已,或许更可贵的,是透过这几十年的流离丧乱,让我们见证了即使是一个曾经柔弱与彷徨的灵魂,也可以凭借着那自身求善求美的努力,终于达到了他要为历史求真的初心。[15]
王鼎钧人生经历中的生命飘泊体验作为他创作中的内在驱动力,促使他为求生命永生而创作,这就从根本上规范了王鼎钧散文创作的内在意蕴,即努力让生命在艺术中获得永生。就时间维度而言,回忆录当然是属于“过去”,但这“过去”是立足于“现在”的返身观照,也包蕴着他对“未来”的期待,恰如王夫之评阮籍《咏怀诗》所言:“缘景,缘事,缘以往,缘未来,终年苦吟而不能自道,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②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阮籍咏怀评语,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不堪承受的飘泊之苦在皈依如宗教般的文学作用下,使生命走向了天人合一的和谐与庄严,使得过去与未来,回忆与期许,都进入了创作主体的当下体验,使得现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不再存在本质上的差异。所以王鼎钧的回归是从物质层面的栖居地的回归而深化为精神世界终极归宿的探求,如同海德格认为,艺术是人类的栖居,栖居于显现着的存在之中。栖居是人类回归家园。通过栖居,人类意识到其存在的根基。③以上内容可参考马丁·海德格著、孙周兴译:《走向语言之途》,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8月版。
看过云烟,走过人生,尝过苦难,回首既往,人生之流终究汇聚于历史大流。人是历史的产物,人也是在历史之中使自身明晰化,因而人不能在历史之外来认识自身。即使内涵与节奏未必相同,但是在关注历史的同时也得以关注到小我的人生;感慨历史,同时也是感慨自身。王鼎钧回忆录透过私人化的叙事,让我们能见到时代、社会、历史的内涵,富于强烈的时代感和历史意识,它以作者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再现两岸近现代的风云变幻。从历史上看,中国正史尽管世移时迁,政权处于不断地更迭之中,但华夏民族整体上始终安土重迁,向往宁静,推崇安稳,亲近自然。所以透过回忆录,王鼎钧除了展现了个人沧桑飘泊的生命史,帮助了解自我的坐标与定位,进而还建立所谓“外省人”的尊严和历史主体性,也得以重新看待自己与台湾的关系,这便是个人生命史、家族史与国族史论述的关联。王鼎钧在回忆录中所展示的不仅是一种个体生命对幸福家园的缅怀,更重要的是以“我”为代表,显示出一大批移居海外的华人的集体潜意识,呈现出中华民族文化在离乡背井的炎黄子孙身上所折射出的生机和光彩,是他们建立自身放松、和谐自如的精神家园的共同渴望。捧读王鼎钧的文字,令人感动的不是优美的语言,而是活在那些优美语言中的人和故事,活在人物和故事背后的那些爱、美好和善良,还有对这一切始终睿智、敏感,始终感恩的心灵。战争与革命可以瓦解政权、改朝革代,但是传统的、美好的事物仍然存在,失落的善良人性终究可以寻回。动乱的大时代造成许多巨大的悲剧,底下更有无数个人家庭的小悲剧,透过王鼎钧的见证,悲剧里见到高贵的人性没有全然被灾难所淹没、没有被浩劫所蒙蔽,像海蚌里的珍珠、河沙里的金子闪耀着光辉,让我们对人生抱持希望,对人性保有信心,相信未来与远方的长路可以继续走下去。人生如此苦难,却又如此美好,因此我们需要相互理解和鼓励。人生如此美好,却又如此短暂,因此我们没有时间仇恨敌对。放弃冷漠,放弃敌视,放弃粗暴,拒绝一切对人的伤害,才是美好人生。王鼎钧的回忆录所启示读者的,即此之谓也。
“离散”与“回归”两个看似相对的词,但从王鼎钧四册回忆录便可以发现,它们也是相互交融的概念。长久以来,我们总是很焦虑地询问,我们的家、我们的国究竟是此岸还是彼岸?我们的根究竟是台湾还是中国?然而,回顾台湾文学史将近一个世纪的曲折的探索路程,我们发现,我们不必只有一个家,也不必只能有一种政治认同,我们可以开放和重组不同历史文化遗弃的新的同体想象,这便是充满朝气蓬勃、多样多元化的台湾文化存在的理由。近60年来台湾文学的创作已由离散趋向回归与融汇。不论是离散或回归,都能成为开放、自由且充满可能性的概念。“离散”与“回归”不仅是台湾文学背后的两个主题,孕育出今日多元且丰沛的文学风景,而且这种“不必归于一统”的歧异性,正是台湾文学与历史的迷人力量。
王鼎钧四册回忆录的出版,已显示了作家与出版家亟欲走向文学史建构的企图,它不仅是台湾文学的杰出之作,也是中国文学的重要文本,它不仅能不断作出自我的省视,也能找到人性立足点与两岸文化的立足点,它对于处于世界各个角落的华人将有极大的影响力。它预示着将来的华文文学不仅要对两岸文化和社会进行反思,而且还应该对现代文明危机进行反思。毕竟,文学是人学,文学应该解决人类共同的问题,不论是台湾还是中国,不论是华人还是世界。面对未来的文学江湖,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个既开放,又健康,既放眼世界,又继承传统的心态,来迎接挑战呢?台湾文学应立足于本土化,但所谓本土化并不是要主张狭隘的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而是在全球化、一体化的世界格局中保持自己的语言特色,保持自己的独特性,同时也借重各个地方特有的历史资源和历史记忆来思考现代文明系统的内在危机,达到整个人类心灵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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