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太行意象之“难”的审美内涵

2013-04-12 08:24赵丽萍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羊肠太行山意象

赵丽萍

(长治学院中文系,山西 长治 046011)

在浩瀚的唐诗中,有一类描写“太行山”的诗歌。太行山是我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山脉和地理分界线,绵延于北京、河北、山西、河南4省市间,是华北平原进入山西高原的要道。唐代诗人的漫游生活方式使诗人的足迹遍布中国大江南北,太行山也不例外。巍巍太行,留下了不少诗人的咏叹,在对“太行山”咏叹的诗篇中,渐渐形成了太行意象。据不完全统计,《全唐诗》中有65篇描写“太行山”或是借用太行意象来咏怀的诗歌。意象是构成诗歌神韵的一种重要的艺术组成形式,也是诗歌“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特点形成的一种重要的艺术手段。在中国古典诗歌领域,意象成为承载人们丰富心灵的载体。“太行”意象也不例外,在众多的唐诗意象中,“太行”意象虽然没有“柳”“月亮”“花”等意象在诗歌中集中而且地位显豁,但它却具有独特的审美特征。

一、太行意象的中心审美特征“难”的呈现方式

在中国古代诗词中,意象一旦形成,在审美特征上一般就会形成明显的倾向性和稳定性。如“秋”意象,与“悲”的审美特征相生并行;“月”意象,其核心审美特征为“皎洁”“圆”;“柳”意象,它的出现总在诉说着人们的离别相思,故其审美核心为“离”。综观诗篇中的太行意象,突出了其“难”的审美特征。

(一)对太行之“难”的直接描写

有的诗篇直接描写太行之路难。如“平人登太行,万万车轮折。”(曹邺《成名后献恩》)“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沧海二隅身渐老,太行千叠路难行。”(徐夤《依韵赠严司直》)“太行何难哉,北斗不可斟!”(顾况《游子吟》)以上所引诗句或描写车行走于太行山,车轮易折坏;或描写太行之盘山路重重叠叠;或用“羊肠小道”作比,或以北斗不能作为酒杯来和太行之路难以攀登作为对比,凸显太行的难以攀越,形容太行之路的艰险难登。再如李白的《北上行》,该诗虽然全诗作比,但在开篇详细地描写了太行之险峻艰难的特征:“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开篇六句虽然是兴句,但直接描写太行的艰险难行:首二句总提北上太行苦,其余四句写道路之艰险,登山石径盘旋曲折,高崖峭壁直入长天,马儿行走在高高低低的山石上,车轮被摧折。唐玄宗李隆基也做过类似的描写:“清跸度河阳,凝笳上太行。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白雾埋阴壑,丹霞助晓光。涧泉含宿冻,山木带馀霜。”(《早登太行山中言志》)唐玄宗以“鸟道”“羊肠”来比喻太行之路,足见其难行。

(二)以“难”为核心,其他审美特征与之共存共生

在关于太行意象的诗篇中,还有一类以“难”为核心,突出太行意象其他的审美特征。这些审美特征是围绕“难”的特征展开的,与“难”保持了一种审美的和谐性,或者说更进一步地说明了“难”的特征,这类审美特征便是太行的“险”与“寒”。如“驱车旧忆太行险,始知游子悲故乡。”(孟郊《出门行》)“秋气肃天地,太行高崔嵬。”(储光羲《杂诗二首》)“早是人情飞絮薄,可堪时令太行寒!”(李咸用《依韵修睦上人山居十首》)表现太行之寒的诗句有:“太行和雪叠晴空,二月春郊尚朔风。”(吴融《金桥感事》)“出门嗟世路,何日朴风归?是处太行险,□□应解飞。”(曹松《道中》)“太行险阻高,挽粟输连营。”(孟郊《感怀》)“险”与“寒”分别从视觉和感觉两方面突出了太行路之难,与“难”互相映照,共同构建了太行意象之崇高美的特点。崇高美指对象具有粗犷、博大的感情形态,精简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太行意象之“难”所显示的审美意义正在于此。

(三)“难”的意义的外向拓展

太行的审美核心“难”的意义的拓展,体现在以太行意象的“难”具有比喻象征意义,以此与社会生活中的各类具有“难”的特征的事象相关联,这是太行意象意义的衍生和增殖。

1.以“难”为生发点,借以说明人生道路之难。如白居易《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白居易在此篇中用了传统的“美人”意象与“太行”意象并列,旨在说明中国古代臣子“伴君如伴虎”的尴尬境地,以此说明中国古代人臣之路的艰难。

2.以太行来比喻人心之险恶,世道之艰难。如孟郊的《赠别崔纯亮》:“小人智虑险,平地生太行。”以“太行”来比喻人心难测。刘禹锡《萋兮吟》:“天涯浮云生,争蔽日月光。穷巷秋风起,先摧兰蕙芳。万货列旗亭,恣心注明铛。名高毁所集,言巧智难防。勿谓行大道,斯须成太行。莫吟萋兮什,徒使君子伤。”刘禹锡在诗中表达与孟郊相同的感慨。李白的《拟古十二首》:“世路今太行,回车竟何托?”把复杂的现世人生比作太行;他的《游溧阳北湖亭望瓦屋山怀古赠同旅》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凛冽天地间,闻名若怀霜。壮夫或未达,十步九太行。与君拂衣去,万里同翱翔。”在看似放旷的行为中依然有“十步九太行”的人生之艰。

3.以太行之难来直接比喻时事,体现了对现实的关怀。如上文提到的李白的《北上行》,开篇以直接描写起兴,接下来描写了安史之乱起于洛阳的现实:“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诗歌以“奔鲸”“凿齿”比喻叛军起于洛阳。用“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言兵灾地域之广。用“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写难民心身之苦、兵灾之烈。用“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六句写归家无望,反顾思乡;冰雪凄惨,悲号断肠;衣不遮体,皮肤皴裂。用“汲水”六句写饮食之苦。这是对“太行”之难比喻意义的全方面描写。

以上三类突出“太行”之难的审美类型,并不是完全割裂的,有时候会熔铸在一首诗篇之中。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白居易的《初入太行路》:“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苍莽。尝闻此中险,今我方独往。若比世路难,犹自平于掌。”该首诗歌既写了太行之“险”——“尝闻此中险”;又写了太行之“难”与“寒”——“马蹄冻且滑,羊肠不可上”;最后诗末点题——如此艰难的太行之行,与人事之难,与人心之险比起来,依然是坦途,从而突出了人类社会中最复杂的最不可测的是人心险恶。

二、太行意象之“难”的审美特征形成的多维透视

中国诗歌领域不乏高山大川的独立意象,如华山、泰山。但是,和其他同类意象相比,太行意象偏重于“难”的渲染,并把意象的审美指向了“难”,缘何会出现这样的审美特征呢?

(一)物象“太行”的自然特征

从较浅显的层次来说,一种意象的审美特征形成,与其物象特征有着必然的关联。太行山形势险峻,这是其审美特征形成的基础。太行自古称奇景,太行山群峰峥嵘,断崖高起,阳刚劲露,台壁交错,是“北雄风光”的典型代表,形成了许多“大峡谷”。以最具有代表性的“羊肠坂”为例,羊肠坂是古代太行五陉之一的太行陉,又名太行道。它盘旋在海拔200—940米之间,长45公里。沟谷纵横,悬峭屏连。这条坂道古柏参天,虎豹拦路,阴森恐惧,因其在山间崎岖缠绕、曲曲弯弯、形似羊肠,故名。可见,太行道路曲折狭窄,就此地理地貌特征来看,偏重于“难”的渲染是有现实的地理基础的。

(二)民族历史的记忆与渗透

太行意象之“难”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在历史积淀的基础上,形成了相关的“难”的情感内涵。太行意象是极具有地域色彩的意象,和其他纯粹的自然物象如“月亮”“柳”“花”相比,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该意象有着深厚的地域历史沉淀。因为意象不是诗人临时创造的简单形象,而是一种深深印在民族历史记忆中、规范着一个民族的民族思维的审美范型。太行山险峻,易守难攻,历来被视为兵要之地。从春秋战国直到明、清时期,两千多年间烽火不息。齐桓公三十六年(公元前650年),齐国讨伐晋国,入孟门、登太行。齐桓公曾悬车束马登太行。楚顷襄王三十六年(公元前263年),秦伐韩,曾经在太行山“决羊肠之险”。东汉元初元年(公元114年),汉安帝为防外敌侵犯洛阳,下诏曹操在太行南端壶关要冲屯兵。后来因为袁尚轻易率军东出太行,结果为曹军击败。晋太元十九年(公元394年),后燕慕容垂进伐西燕,屯军于临漳西南,西燕慕容永令全部人马前去堵塞太行山口,慕容垂引兵自滏口进入,灭了西燕。隋末,李世民与窦建德相争,李世民进据虎牢,使窦不能越过太行,李乘机占领上党,尽收河东之地。元至元十八年(公元1281年),刘福通率起义军越过太行,火烧上党。元将察罕粘木儿塞井陉,遏止起义军向北发展。可见,太行天险,易守难攻。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太行意象积淀而为象征性意象之后,常用来比喻“人生道路之艰难”“社会人情之险恶”,这与许多历史人物的遭际有关。殷商时期,商纣即位后,统治黑暗,不务国政,淫佚奢侈,纣王的长兄微子多次进谏,纣都不听。纣王荒淫无道,招致朝野上下强烈反对。朝中大臣纷纷议论要废纣王、立微子,纣王闻听此事,便贬微子到微子国(今太行之巅上党潞城微子镇一带)作诸侯。再如,唐中宗神龙三年(公元707年),太子李重俊发动政变,诛杀武三思父子,接着攻打后宫未遂,反而被杀。唐中宗和韦后不仅追查“与太子连谋”的相王李旦,而且对相王诸子也深怀戒心,于是用外任方式加以防范,令当年24岁的李隆基即后来的唐玄宗被逐出权力中心,兼任潞州别驾。潞州,在今太行之上党。可见,在权力的角逐中,太行山周围地区成为实际意义的被逐之地,故太行意象的象征性形成也是有深刻的历史记忆的。朱光潜先生对此做了理论说明:“我们所有的意象都不是独立的,都是嵌在整个经验里面的。”由此来看,太行意象积淀的历史意识是不可避免的。

(三)神话时代精神的文化积淀

太行意象之“难”的审美特征渗透了神话时代的民族文化心理。“意象从根本上讲来自于知觉,即或荣格的‘原型意象’,来自于‘集体无意识’。”[2]这是由先民们的知觉材料逐渐积淀而成的,是由遗传保存下来的一种具有人类普遍性的潜藏于意识深层的朦胧精神。太行意象之“难”在唐代得到如此集中而全面的表现,究竟渗透了怎样的“集体无意识”?这要从神话产生的人类童年时代谈起。巍巍太行山孕育了许多史前神话,如精卫填海:“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讠交。”发鸠之山即在今太行山上。其他如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等神话也与太行有着不解的情缘。从主体意识情感来讲,这些神话主要体现人类所具有的不屈的奋斗精神以及渴望具有战胜自然的勇气与力量;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些神话的背后,恰恰说明这样的事实:人类所面临的困境与生存环境的艰难。这样的事实正构成了太行意象表现的“原型”,如荣格所言:“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3]可见,原型不是作家个人的独创,而是在漫长的史前由民族同一经验的无数次重复积淀而成的。所以,原型深藏于一个民族的“无意识”中,原型一旦被激活,它所唤起的是比任何个人的声音更加强烈的声音。可见,人类对生存环境的艰难和生存困境的体认与对于地域特点的体认相契合而不辍积淀这一“原型”,直至唐代对这一“原型”意义的密集吟唱。所以,太行之难出现于太行意象之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美的形式可分为形式美、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四类。在太行意象之“难”的审美意义中,因其物象基础,所以,太行意象包含于自然美之中;因其内在积淀着的历史与文化心理,又可以被社会美所涵盖,其中,包容的是华夏民族心理的内在发展历程。

[1]朱光潜.谈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62.

[2]李 欧.论艺术[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168.

[3]荣 格.心理学与文学[M].北京:三联书店,1978: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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