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仪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语言永远处于不断地发展变化之中,要全面、深入、系统地了解语言,就必须探索语言发展中决定变与不变的主要因素和规律。研究语言变化的最佳切入点则是语言变异,因为语言的历时演变总是能在语言的共时变异中得到体现,语言的发展是在变与不变的对立统一中进行的。如果说20世纪前语言学的研究主要是对语料的搜集和整理,借以研究语言的规则与特点的话,那么今天研究语言的共性和决定语言变与不变的机理则是当代语言学研究发展的趋势。①
汉语词汇在由古至今的发展中有变,有不变;有变化大的,有变化小的。至于为什么变,怎样变,为什么这样变而不那样变,则既有语言自身的发展规律,又有人们具体取舍的价值取向,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以及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交融。词汇的演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既是镜,也是灯,不仅反映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语言演变,而且也折射出各个时代不同阶层人们的意识、情感和心灵状态。语言在反映客观外界的同时,也体现了使用者内在的主观思想。语言的演变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使用者自我意识的发展水平,尤其是汉语文白的演变可以说更真实更细腻地记录了人们的思想倾向和意识情感。汉语词汇的古今发展和文白演变不仅体现了“言语意义←→语言意义”和“口语←→书面语”整合融合的动态演变,而且也体现了不同文化和不同阶层的人们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必然发展趋向,即典雅的精英文化与通俗的平民文化以及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相融合的价值取向。
“言语”和“语言”是一组相对的概念。语言是社会成员经过约定俗成的静态符号系统,具有交际工具的客观性、概括性、规约性、社会性和相对稳定性;而言语则是人们运用语言这种工具进行交际的过程和结果,具有灵活性、具体性和临时性。语言是说话人能做什么,是静态的;而言语是说话人实际做了什么,是动态的。语言是从言语中抽象概括出来的,来自于言语;而言语活动虽在语言约定的规则内进行,但还具有个人特色,且每个人每一次说话都是不同的。语言系统的各个结构成分(语音成分、词的数量和构词规则等)是有限的;但在具体的言语活动中,作为一个行为过程,人们所说出的话是无限的,每个人都可以说出无限多的话语。大致而言,语言是言语活动中同一社会群体共同掌握的、有规律可循而又成系统的交际工具;言语则是个人对语言的具体使用和使用的结果。
语言的词义含有言语意义和语言意义。词义处于独立或静止的条件下不受语境的制约,这时的意义是语言意义。语言意义进入交际过程即言语活动中,受到语境的影响和制约发生一定的变化,形成言语意义。②言语意义是交际活动中语句所包含的和传达出来的全部内容。言语意义的核心部分是语言意义,语言意义指语言体系中所固有的意义。语言意义是常体,即言语意义的综合和概括,有相对凝固、稳定和多义的特点;言语意义是变体,具有灵活、多变、具指和单一的特点,其内涵要比语言意义丰富得多。言语意义除了语言意义之外还有附着在核心成分之上的语境义。语境义指的是交际时的一些具体情境,如时代背景、上下文、个人修养、习惯、经验、知识等因素起作用而产生的临时意义。语言意义和语境义融合在一起,构成具体的言语意义。言语意义为一定的现实交际目的服务,而交际又都是在特定语言环境中进行的,语境对言语意义有制约作用,单义词在语境制约下实现了具指化,多义词在语境制约下实现了单义化与具指化。言语意义可以说是说话者与接受者在交际过程中互动的产物,在交际过程中说话者往往需要根据接受者的反应调整话语,接受者也需要根据对说话者所说话语的理解作出相应的反应。言语意义的变化又影响语言意义的变化,语言意义吸纳言语意义的变化从而形成了语言中词义的古今演变。
语言的发展从纵向的观点看是一种历时的演变。不论是词的分合、叠置或迁移、转换,都不是杂乱无章的堆积,而是经过不同历史层次的变异而形成。从横向的观点看是一种共时的演变,不同历史时期传承下来的成分并存整合成一个新的系统。语言表达功能决定语言形式,历时的变异与共时的整合是语言存在和发展的两种基本形式。这两种形式交替进行,相互作用,使言语意义←→语言意义既能承传不断,也能与时俱进,表现了语言系统不息的生命力。
不同的交际场合和语境对语言的使用有不尽相同的要求,从而形成不同的语体。语体是一系列言语特点的体现。如既有《史记·儒林传》所说“小吏浅闻,弗能究宣”的“文章尔雅,训辞深厚”的某些诏书律令,代表传承的语言意义;又有白居易所作老妪能解的诗,反映鲜活的言语意义。无论是帝王的诏令还是文人的诗词,从中皆可见雅俗间言语意义←→语言意义的互动交融。又如《朱子语类》所载朱熹讲学内容多为师生即时的问答,出于讲学的需要和特点,创意地利用了多种表达手段,有时用当时语言的表达方式,有时又用典籍所载语言的表达方式,师生间在问答时选择何种语体取决于说话者表义的动因,往往表述事件发展的具体进程多用俗白体,表述思想或进行评价多用雅语体,文白相间,雅俗共融。尤其是朱熹不同时期不同场合的讲学内容用词不尽相同,来自不同地区不同的门生所记又有同有异,其中包含有各种性质和各种层次的言语成分,既有承古的文言和成语,也有当时的白话和习语,反映了“言语意义←→语言意义”的动态演变,体现了汉语词汇发展演变渊源有自的传承性和吸纳口语的开拓性。朱熹讲学时门人弟子往往边听边记或课后互相传记,大多不暇加工而直录原话,可以说活生生地反映了师生这一阶层间的语言交际实况,且后世传刻刊印的各本也多有异文,从这些无声的词语改动中也可“听”到编刻者所说的一些有“声”语言与宋代所说语言的不同,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前后相近的几个时间点上语言变或未变的珍贵线索,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③从朱熹门人弟子的记载也可见雅俗间言语意义←→语言意义的互动交融。④
语言作为社会交际的工具,一般都有口语和书面语两种表达形式。口语是诉诸听觉的“说”的语言,书面语是诉诸视觉的“看”的语言。吕叔湘曾说:“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完全没有口语做根底的笔语;文言不会完全是人为的东西。可是文言也不大像曾经是某一时代的口语的如实的记录,如现代的剧作家和小说家的若干篇章之为现代口语的如实的记录。”⑤从语言本身的发展而言,语言不仅通过一代一代的口耳相传,而且文字产生以后也通过书面的记录得以传承。今天的口语实际上是前人的口语和书面语的融合体。汉语的书面语有文言和白话两个系统,文言是以先秦两汉的书面语为模式的一种书面语,白话则是与文言相对而并存的一个反映了东汉至今历代口语成分的汉语书面语系统。两者同源殊途,既有不同,又互有联系。白话虽与口语关系密切,但又不等同于口语。研究语言演变主要依据口语或口语的记录,口语或口语记录的语言研究价值取向在于这些语料能够全面真实地反映当时语言的实际面貌。语言在演变发展中,一方面是口语成分被吸纳到书面语中,另一方面书面语成分有时也会被口语采用,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雅俗间的互相吸纳,互相渗透。语言的发展不仅存在“言语意义←→语言意义”的动态演变,而且也是“口语语辞←→书面语文辞”的不断转化过程,书面语和口语之间没有截然分明的界限,两者是同一种语言的不同表现形式,基础是共同的而区别则是局部的。⑥如“眼里没人”是口语体,“目中无人”是书面语体。又如“改改这句话”是口语俗白体,“此句欠妥,宜酌情删改”是书面典雅体,而“这个句子必须修改”则为正式规范体,介于口语俗白体和书面典雅体之间,口语和书面语都用。⑦再如我们面对一些具体的诗文时,往往难以断定其性质究竟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吕叔湘在《文言和白话》一文论及究竟文言是什么,白话是什么呢?大家都苦于心知其意而不容易定下明确的界说。⑧朱光潜《文学与语文》一文也论及多数文言文作者口里尽管只说先秦两汉,实际上都是用“一炉而冶之”的办法“杂会过去各时代的语文”。⑨张中行《文言和白话》在谈到文白界限时曾例举了六种文白混用的情形,涉及乐府诗、佛经译文、曲子词、话本、章回小说、文人笔记等多种文体。⑩由文白界限的模糊亦可见雅俗间“口语语辞←→书面语文辞”彼此影响渗透的互动交融。一般来说,官方政府的文书多为正式规范体,学术研究的论著多为书面典雅体,文学艺术的创作则或钟情典雅或青睐俗白或兼有两者,而人们在家说自己的方俗口语,在外使用通语,在正式公共场合则使用雅语,由此形成庄雅与俗白之别。
语言是约定俗成的,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由于口语旋生旋灭,古人无法利用录音设备录下自己说的话,时至今日,我们只能依据古人记录下来的书面文献来探索这些当时有声的语言反映的汉语古今演变。这些书面文献虽已是经过加工的口语记录,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因种种因缘往往直录或书面加工不多而记录了当时所说原话,从中可还原出当时的语境,“听”到纸上所载的有“声”语言。
从词汇的角度来看,有大量的词汇成分既适用于口语,也适用于书面语,而从口语语辞到书面语文辞的扩展,体现了雅俗相融互补的自然过程,形成了口语和书面语并存不断完善的语言发展模式。这种雅俗相融并存的不断完善,不仅是语言发展的模式,也是文学、思想、艺术和宗教等发展的模式。如敦煌文献中形式丰富多样的讲唱文学,既有宣扬佛教教义的讲经文,又有韵散相间敷演佛经故事的讲唱文,适应文人精英到一般大众等不同阶层的需要,兼顾了不同层次受众接受信息的能力,具有通俗化和生活化的特点。讲经文和讲唱文互相影响,两者在传承文赋传统基础上融合而衍变为变文,进而又产生《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话本。这些话本具有口耳相传的口语和书面加工的文本的双重属性,其中说经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讲史话本《大宋宣和遗事》后又为文人加工,敷演撰成长篇章回小说《西游记》和《水浒传》。又如,朱熹讲学时用当时的口语解说儒家经典,门人弟子笔录下来整理成《语录》刊行,后又在各家所记笔记的基础上汇编为《朱子语类大全》,而朱熹所撰《诗经集传》、《周易本义》、《四书章句集注》和《四书或问》等著作及宋张洪编《朱子读书法》、清李清馥撰《闽中理学渊源考》等,则把朱子讲学的口语加工为书面语,体现了古语和时语的雅俗相融,而儒家的学说经二程和朱熹等诸家的阐释形成为理学。再如两汉之交,佛教传入中土后,华严宗和唯识(法相)宗吸引上层高僧大德们剖判入微地研习精理奥义,净土宗吸引一般僧俗民众整日念“阿弥陀佛”来到达极乐世界,禅宗则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而盛行于官方与民间。释迦牟尼的教理经隋代智顗、吉藏和唐代玄奘、窥基、弘忍、神秀、慧能、神会、法藏、宗密等高僧在不同层次上的钻研加工,从玄奘创立的慈恩宗由盛而衰到慧能的禅宗继之而兴,几经演变而形成中国的各宗派,进而普及到社会的各个阶层,成为上至帝王学士,下至市人村民,雅俗相融的一种宗教信仰。因而就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演变轨迹而言,在先秦口语基础上发展形成的文言文可以说是由俗到雅,在秦汉以后口语基础上发展形成的古白话则可以说是口语和书面语交融碰撞互为影响,在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雅俗合流基础上有所甄选乃至舍弃而形成的一种新的话语生态。
语言接触是语言相互影响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起因,语言接触可以深入到语言系统的各个层面,语言接触导致的语言变异可以涉及到语音、词汇和语法,而社会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则决定了语言接触的深度,即决定了一种语言受另一种语言影响(干扰和借贷)的方向。中国历史上永嘉、安史、靖康之乱造成的南北分裂,对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可以说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语言也随之而有较大的变化。如东晋在江东建国,身处吴语氛围,同时南渡移民又带来了“中原正音”,两者相融合形成了当时的官方语言“江淮话”。如果说南迁的名士们乡音难改,说吴语只是入乡随俗,他们的子孙辈说的话则与南方吴语水乳相融。又如清代满族进京,其时京师“言庞语杂,然亦各有界限。旗下话、土话、官话,久习者一闻而辨之”。今天的北京话是东北旗人话和北京老话以官话为中心合起来的,成为普通话的基础。
任何文化的交流与传播都不会是简单的复制和移植,而是相当于化学变化的互化整合,作用于受众并最终为接受者接受。本土文化←→外来文化的交流往往产生碰撞和交融,在整合过程中往往产生新物质或新概念,导致主体文化一定程度上的变异。如西汉末东汉初佛教的东传、汉魏至唐五代大规模的佛经汉译,导致了汉语与梵语等语言的接触,形成了汉译佛典不同于文言的特有句式。又如辽金元时期契丹和女真及蒙古族入据中原,各民族间的交融加强了语言的交流,不仅南北语言不断融合,而且本土和域外语言也有雅俗的交融,形成北方一带地区通用的“汉儿言语”。尤其是元代统治者为了维持其统治,不得不学习汉语。他们学的汉语自然不可能是高深典雅的文言,而必然是当时通行的口语白话。元代皇帝要了解汉文典籍,由汉人大臣用当时的口语来诠释讲解,写下来成为白话讲章。元代的诏书敕令等都是先用蒙古语写成,然后译成汉语白话,形成能让一般平民大众也能看懂听懂的白话公牍和白话告示,通行于全国,以其时口语为规范基础的书面语与蒙古语同时成为元代的官方语言。这促使雅俗相融的北方通语进一步扩展至南方,形成在北方原有雅俗相融格局基础上的南北交融,达到新的雅俗融合,上层的雅言介入日常生活口语,下层的便俗语介入书面语,汉语书面语也由文言向白话定位,白话成为上至皇帝下至庶民彼此交流沟通的应用语体,客观上也推动了文白此消彼长由量变向质变的转化,初步形成文白转型的雏形。
由于南朝的政治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上层精英和底层平民的语言有雅俗之别;而北方战乱频仍,士族纷纷南迁,氐、羌、鲜卑、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迁入与汉族杂居,这些少数民族与汉族交际所说语言自然是当时的口语,也就是底层一般平民的语言。同时,虽然汉族高度的文明逐渐同化了这些民族,但在同化的过程中由于这些少数民族人数众多,必然会带来其自身的语言特点,如同成年人学外语难免带有自己母语的一些成分,而为了交际的需要,即使北方处于社会上层精英地位的汉族士人也必然会在语言的有些方面作些迁就和让步,如同我们与说不同语言的人交谈时在语言上彼此都会包涵和容忍一些,因而上层精英和底层平民的语言趋于更多地相融,相互间的差异减少,形成颜之推《颜氏家训》卷下所说“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的局面。北方金元统治者与平民百姓的雅俗相融导致了中原原有的语言系统的调整,从而在原有语言系统基础上形成了反映当时口语的通语,为今天北方大方言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明清至民国的西学东渐又形成一种新的话语生态,西方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冲击导致了汉语与欧美语言的大规模接触,产生了大量新词语,不仅促使汉语文白转型顺应时代变革由量变到质变,在古白话基础上承文言的隽永凝炼,同时汲纳欧化语言成分,形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新白话,而且从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两个层面丰富了汉语的概念系统和观念系统,扩展了人们的思想空间和科学思维能力,形成了构筑新时代突破传统范式体现中西会通的新思想体系。
社会成员流动性和不同社会阶层间的交往交际交织在一起,成为语言变化的重要因素。如魏晋南北朝、唐末五代和宋金元之际战乱等造成的社会大动荡、人口大迁徙,形成社会底层和上层以及不同社会阶层间的流动交往。一批由布衣素族进入上层皇室的新贵有别于门阀世族,所说自然夹以底层平民的语言,形成社会底层和上层的流动和语言的雅俗交融。又如科举制度是我国古代重要的选官制度,科举制使有才识的读书人有机会进入各级政府任职,士人的主要出路是科举,一些平民子弟跻身仕途,一些官宦子孙则沦为平民,科举也造成了社会底层和上层的流动以及语言的雅俗交融。
唐代仕途开放,“四方秀艾,挟策负素,坌集京师”,大批出身低微的士人进入权力中心。宋代太祖赵匡胤鉴于“向者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改革科举制度,由皇帝亲掌取士权,严密科举条制,实行“一切以程文为去留”的原则,取士不讲门第,凡是粗具文墨的士人,不问贫富和出身,皆可应举,广泛吸引知识分子走科举入仕之路,寄之以重任,委之以大命。这既有利于政治的清明和中央集权的巩固,又推动了社会经济、文化、思想和科学技术的繁荣与进步。虽然有幸进入政权的士人并非全是人才,但在“居今之世,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的社会氛围下,可以肯定地说,这些进士中几乎囊括了全部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代表当时的精英。特别是从宋真宗朝后期起,随着科举制度进入黄金时期,大量人才亦随之陆续涌现出来。以宋仁宗一朝为例,出类拔萃、彪炳史册的不下数十人,为历朝历代所罕见。其中著名的有余靖、晏殊、范仲淹、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包拯、张方平、司马光、王安石、曾巩、刘攽、刘恕、蔡襄、苏轼、苏辙、苏颂、沈括等,既有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也有才能杰出的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和犯颜直谏、风节凛然的谏臣。
唐宋由科举进入官场的士子多数出身于平民之家,入仕前生活在社会底层,说的是平民的俗语,入仕后在官场说雅语,在家或与亲友自然还是说家乡话,形成类似《红楼梦》中贾政所说的话与刘姥姥所说的话的共存互补。这些平民出身的士子金榜题名进入社会上层,所说语言在趋雅的同时,也形成了自上而下的教化、自下而上的讽谏这种双向关系的雅俗交融。
语言是人类思维的载体和交际的工具,人们用彼此约定俗成的符号表达意义,约定俗成是特定时空中特定人群无需言明的“集体无意识”默契,而交际既发生在同一阶层间也发生在不同阶层间,语言交际是在一定社会文化环境中进行的。什么符号表达什么意义,不能任意改变,否则就会造成交流中的不理解。然而就客观而言,社会在发展,时代变了,新的事物出现了,就不得不增加新的词语和句式来表达。就主观而言,交际的语境具有认知动态性,即说者和听者的话语理解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彼此在言语交际中对语境假设的不断选择、调整与顺应。说话人与听话人在认知语境上越是趋同,交际就越易成功。交际过程实际上是双方认知语境信息或假设的趋同过程,而语言表达总是在既遵循常规又不断超越常规的状态下进行的。人们在交流中可能会无意识地略微偏离约定俗成的表达,也可能会有意地标新立异,两者都是用原来没有甚至不容许的说法来表意。这类偏离的表达大多由于不为约定俗成的说法所接受而消失,但也总会有一些出于交际时可以包涵和容忍的迁就和让步而生存下来,逐渐为大家接受,习而成俗,成为新的约定俗成的表达。如“很阳光”、“很中国”,“很”作为副词本不能修饰名词,现已为人们认同。又如“被幸福”、“被小康”,“被”用作被动式带名词的表述也已为人们接受。因此语言在人们交际使用中会不断地变化,而交际既发生在同一阶层间,也发生在不同阶层间,语言交际是在一定社会文化环境中进行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交际者的社会关系、交际目的、态度等。如表达相同概念,上下辈社会关系不同,用语则有简体和敬体的不同。从交际过程中的编码和解码来看,说写者和听读者的社会地位和文化素质对词语、句式等的选择都有影响和制约作用。语言既是精英文化的载体,也是平民文化的载体,既是本土文化的载体,也是外来文化的载体,不同阶层不同文化各自使用的不同词语在交际中自然会互相影响。不同文化群体使用的词语虽有文白雅俗的不同,但交际使用中如果没有形成对方语言的认知语境,就会出现交际障碍,交际中彼此间都有自我调节过程中的互相作用。正如说不同语言的人们为了交际的需要,在交谈时在语言上彼此都会包涵和容忍一些,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迁就靠拢对方,出现双向的“语言调节”现象,不同阶层的人们为了交际的需要,在交谈时也必然会在语言的有些方面作些迁就和让步,进行语言调节,日积月累,这就促成了语言的交融和演变。如《红楼梦》中刘姥姥和贾母、王夫人、凤姐的交谈,互相间在用词上都自然而然地迎合对方以便于对方的理解。
一般而言,社会中的每个成员所说语言都既有通语又有方言,每个成员在社会交际时都会根据语境和交际对象等交际需要的不同来选择通语或方言的词汇成分。每一个成员言语能力中存在的通语和方言成分可能相互影响而进入会话交际,使得一些语言成分产生变化,一旦某个变化的语言成分在某一特定阶层中扩散传播,就意味着变化的开始,由某一特定阶层内的扩散传播扩展到此特定阶层与其他阶层间的扩散传播。如果这一变化在不同阶层的扩散传播中渐为人们认同,这就导致了对这一变化的约定俗成。
如先秦汉语中的“日”和“月”,后又可称为太阳和太阴。“太”形容极大,凡言大而以为形容未尽则作太。最初称“日”和“月”为“太阳”和“太阴”可能是在某一特定阶层内,后在不同的阶层中扩散传播,“太阳”一词渐为人们认同,今口语仍沿用以称“日”。“太阴”未为人们认同而某一特定阶层又以“月亮”一词称“月”。“月亮”本为主谓词组,意谓月光明亮。唐李益《奉酬崔员外副使携琴宿使院见示》:“庭木已衰空月亮,城砧自急对霜繁。”清李光庭《乡言解颐·月》:“月者,太阴之精。然举世乡言无谓太阴者,通谓之月亮。唐李益诗……以‘繁’对‘亮’,言其光也。相习不察,遂若成月之名矣。或曰月儿。”据李光庭所说,“举世乡言无谓太阴者,通谓之月亮”,“月亮”本是乡言这一特定阶层所称,而历代文人吟诗作文又称“月”为“玉兔、夜光、素娥、冰轮、金轮、玉轮、玉蟾、桂魄、蟾蜍、银兔、玉兔、金蟾、银蟾、蟾宫、顾兔、婵娟、玉弓、玉桂、桂月、桂轮、桂魄、玉盘、银盘、玉钩、玉镜、金镜、冰镜、嫦娥、姮娥、素娥、广寒、清虚、望舒”等。“太阴”和文人吟诗作文所用“月”的雅语在某一特定阶层内扩散传播,而乡言所称的“月亮”在不同阶层的扩散传播中渐为人们认同,今口语仍沿用以称“月”。
又如“郎”,最初是宫廷侍卫人员所在地,引申而称宫廷侍卫人员,后用作官职名或作为奖励性的封赠。由一种殊誉而为世人趋从,词义渐泛化为男子的美称和通称。再如“博士”,最初也是古代学官名。汉武帝时置“五经”博士,职责是教授、课试,或奉使、议政。后用来称呼具有某种技艺或专门从事某种职业的人。如《京本通俗小说·志诚张主管》:“张胜回头看时,是一个酒博士。”《警世通言·万秀娘仇报山亭儿》:“家里一个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铁僧。”这些称谓词最初地位尊贵,后渐由雅趋俗,从众泛化而雅俗合流。
语言有雅俗之别,典雅和通俗是相融互补的,每一个民族都有俗文化和雅文化。俗可指相沿习久而形成的风尚习俗,如风俗、礼俗、习俗、民俗;可指平常、普通,如通俗、世俗、常俗、凡俗、俚俗;也可指鄙陋,如低俗、浅俗、粗俗、鄙俗、庸俗。雅可指正规、合乎规范,如雅正、典雅;也可指高贵优美,如高雅、博雅、庄雅、风雅、文雅、古雅、儒雅、雅致、秀雅。典雅和通俗又是相对而言的,社会的变化和历史的发展使雅与俗相应而变。雅与俗不在于文之古今。《诗经》、《楚辞》出自民间,在当时大体也是白话,具有先秦时期野丫头活语言的生气,经文人加工后,去除粗俗的成分,而成为比较典雅的诗文。后世出自民间或采用口语的作品同样具有当时野丫头活语言的生气,经文人加工去除粗俗成分后也可以说是比较典雅的创作。如刘义庆撰《世说新语》卷下之下《惑溺》:“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有男儿名黎民,生载周,充自外还,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郭遥望见,谓充爱乳母,即杀之。”房玄龄编《晋书》卷四十《贾充传》改为:“充妇广城君郭槐,性妒忌。初,黎民年三岁,乳母抱之当閤。黎民见充入,喜笑,充就而拊之。槐望见,谓充私乳母,即鞭杀之。”例中改“踊”为“笑”,改“呜(亲吻)”为“拊(轻拍)”,改“爱”为“私”义,把直白的口语加工为比较典雅的书面语。大致而言,无论多么时髦的流行用语,隔代不用则可变俗为雅;无论多么优雅的古典用语,滥用无度也会俗不可耐。俗都以民间随意的下层性为依归,雅则以历史传承的上层性为依归,雅俗相互影响,雅与俗之间可相互转化。
约定俗成可以是趋雅也可以是趋俗。交际场由说写者、听读者、话语和语境构成,说话对象、场合和内容不同,用词也随之而异。古往今来,人们生活的社会和交际的语境大致可分为物理世界、心理世界、语言世界和文化世界。一个完整的交际场是由语言世界和物理世界、心理世界、文化世界组合而成的,表达者和接受者在编码与解码时都要受到“四个世界”的影响和制约。语言世界不是直接对应于物理世界,而是有心理世界和文化世界作为中介。人们通过心理世界和文化世界来运用语言世界,同时又通过语言世界来认识物理世界和创造文化世界、反映文化和传播文化,而文化世界是制约表达者和接受者编码与解码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果说社会上层的精英多用雅语,社会下层的平民多用俗语,那么趋雅是雅为俗所崇尚而向雅趋同,认同雅的优势,模仿雅进而包容一些雅语成分;而趋俗则是雅为俗所触动而向俗趋同,认同俗的鲜活,吸纳俗进而融入一些俗语成分。尤其是在正式场合即使是平民说话时也尽可能趋雅用典雅的词语,而在非正式场合即使是士人或官员也一定趋俗用俗白的口语。如一位校长对办公室秘书可以说“下周的作息时间要进行一些调整”,而不会在家里对妻子这样说。又如某位老师在教室里对学生可以说“中午用餐时不宜大声喧哗 ”,而不会在家里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社会上层和下层的交际是趋雅←→趋俗双向的融合,既有雅,也有俗,且雅中有俗,俗中有雅。如通俗文学中的白话小说和经文人整理加工的民间说唱文学往往按照雅文化的标准作雅化,提升了俗文化的品位,具有雅与俗的双重性格。例如明代的世情小说《金瓶梅》描写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比较完好地保留了明代中后期都市群众口语、客厅用语、说书人套语和隐语黑话、行业语,以及文言公文用语等多元语言的自然面貌。万历丁巳(1617)年间东吴弄珠客序的《金瓶梅词话》本是说话人的口讲述录,呈俗文化形态;而崇祯年间的《金瓶梅》则经过文人的加工,呈文人文化形态,往往把常俗之语改铸为文人之言。两个版本系统大致反映了其时口语与书面语的异同和雅俗融合的价值取向。又如日常生活用语和新词新义为雅俗所共用,不仅出现在各阶层人们的口中,而且也出现在文人的笔下。例如《红楼梦》第十回:“金荣的母亲听了,急的了不得。”又如《三刻拍案惊奇》第十九回:“既是央他换,怎的分量晓不得?”例中“了不得”、“晓不得”都是当时口语词。
如果说文人间交谈时多用雅语,平民间交谈时多用俗语,那么文人与平民间交谈时就会是雅俗并用。文人吸纳俗语且日常生活中也说俗语,在写作时或作加工或直接写进书面语,化俗入雅,俗语渐为书面语吸纳又成为雅语。如由根据三国正史及民间传闻说唱的“说三分”写成的《三国志平话》到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原有的口语往往被改写成书面语。又如北宋诗人陈师道吸取当时的谚语,把“巧媳妇做不得没面食不饦”、“远井不救近渴”和“瓦罐终须井上破”等改写成“巧手莫为无面饼,谁能留渴须远井”、“瓶悬瓽间终一碎”等七言诗。与此相同,文人的雅语有时也会被平民口语采用,融雅入俗,雅俗合流。如姜子牙“直钩垂钓”的故事本为文人学士笔下津津乐道的典故,经元人编《武王伐纣平话》和明人改编《封神演义》的加工而进入平民口语,形成“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一妇孺皆知的歇后语。
语言演变发展的动因在于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社会的发展要求语言的同步发展。词汇是语言中最活跃的要素,反映社会变化最敏感,经常发生变化,词汇系统也相应地处于动态的变化中。由于社会的变化、新事物的产生和新概念的出现,词汇系统同样也是一个不断调整以适应社会发展需要的开放的系统。新质要素的产生必然带来旧质要素的消亡,新陈代谢是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词汇的发展过程,概括说来,就是新陈代谢的过程,也就是词汇新质要素的不断产生和旧质要素不断衰亡的过程。词汇的发展变化不仅涉及到词量、词音、词形、词义、词的用法和类属,而且也涉及到词和词之间的各种关系等诸多方面。这些变化对于整个汉语词汇来说是量变或局部质变,而积累到一定的阶段则可能是质变。语言的发展又具有渐变性和参差性。就语言发展的渐变性而言,汉语文白转型是在文言和白话此消彼长的基础上形成的。就参差性而言,文白的转型有各种因素的影响。汉语的文白演变是同一语言内口语形式和书面语形式的语体转型,既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既是表达功能的需要,也是雅俗相融的价值取向,隐含着价值观念的更新,涉及到社会的发展和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等多方面,其中也涉及到语言的接触和方便更多人运用语言的平民意识。
白话最终取代文言成为当代中国人文化交流和文学创作的基本工具,大致上可以说是言语意义←→语言意义、口语←→书面语、本土文化←→外来文化,以及社会各阶层间趋雅←→趋俗互动共存与整合融和的合璧,而现代文化的形成也是典雅的精英文化与通俗的平民文化以及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相融合的产物。汉语词汇的古今发展的总倾向是向通语靠拢,既有从历时的角度看是当时新出现的白话口语成分,又有从共时的角度看是传承历代的文言书面语成分,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既有本土文化成分,又有外来文化成分,从而形成随着口语的变化而发展的现代汉语。汉语的文白转型在某种程度上正体现了不同文化和不同阶层的人们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必然发展趋向,即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雅俗相融互补的价值取向。
注释:
①参拙文《略论中国语文学与语言学的传承和发展》,《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②词义最初形成时总是处于原始的浑沌状态,内蕴着人们对客观事物各种特点各自的不同认识,在交际使用中渐渐由浑沌而明晰,约定俗成为大家认可的词义。参拙著《近代汉语词汇学》第四章第一节《词义构成与类型》,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③参拙文《词汇扩散与文献传本异文》,《中国语言学报》第13期,商务印书馆2008年。
④参拙文《〈朱子语类〉知晓概念词语类聚考探》,《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
⑤吕叔湘:《文言和白话》,《国文杂志》1944年第3卷第1期。
⑥约瑟夫·房德里耶斯《语言》曾说:“人们永远不会像说话那样写作。人们写(或力求写)得像别人一样。哪怕最没有教养的人一旦拿起笔来就会感觉到他们所用的语言与口语并不一样,它有它的规则和它的用法。”岑麒祥、叶蜚声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364页。
⑦口语体适应俚俗的语境,如顺口溜和二人转等;书面语体则适应高雅的语境,如外交辞令和政论文等。
⑧《吕叔湘语文论集》,商务印书馆1983年。
⑨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220-222页。
⑩张中行:《张中行作品集》第一卷《文言和白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193-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