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宋古文运动非以骈文为对立面

2013-04-11 08:55罗书华
关键词:骈文柳宗元韩愈

罗书华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近现代以来,不少文学史论著都认为唐宋“古文”是作为“骈文”的对立面出现的,它们的意义也主要表现为廓清骈文的迷雾,将散文学史带入古文的轨道。章太炎说,韩愈、柳宗元提倡古文,是因为“自知虽规陆机,摹傅亮,终已不能得其什一,故便旋以趋彼耳”,“欲因素功以为绚乎?”①中国社会科学院编《中国文学史》“古文运动和韩愈、柳宗元”一章,下笔第一句话就是:“‘古文’是和‘骈文’相对立的概念。”②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以为:“他(韩愈)把自己的奇句单行、上继先秦两汉文体的散文称为古文,并使之和‘俗下文字’,即六朝以来流行已久的骈文对立。”“古文运动,就形式来说,是对骈文的革新运动。”③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也说,韩柳古文运动“以其明确的理论主张,与倡导者充分的写作实践,多方位地排斥南朝以来流行的以追求美为目标的文学之文,而大力推举一种以崇尚儒家道统为旨归的非骈体的散文——也就是所谓的‘古文’”。④都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其间虽然也出现过不同声音,但这种声音终究十分微弱。

客观地说,韩柳古文运动的兴起确实与六朝以来骈俪的昌盛有紧密关系。《旧唐书·韩愈传》说:“(韩愈)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⑤这里虽然是史家的转述语,但正史中的间接引语,往往是从传主的文章或话语化来,而不是史家的凭空想像,与直接引语基本等效。从中可以看到韩愈对“偶对”的批判态度,看到“近体”与“偶对”之间的关联,以及古文与骈文之间存在一定反对关系。这与他在《送孟冬野序》中批评魏晋以来的文章“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⑥也正相吻合。魏晋以来文章本来就是骈体的代名词,文中所说的“声”、“节”、“辞”、“志”几方面的特点,也有指向骈文的意思,可见韩愈对于骈文俪句的认识和态度。韩愈所说“师其意不师其辞”,⑦“惟陈言之务去”,⑧柳宗元“务求诸道而遗其辞”,⑨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对当时骈俪风尚的批判。柳宗元《乞巧文》一方面形容当时的作家:“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啽哢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一方面表示自己:“独溺臣心,使甘老丑。嚣昏莽卤,朴钝枯朽。不期一时,以俟悠久。”⑩也不难看出他对当时骈文的风行抱对抗态度。当时裴度对于古文运动的重要成员李翱直言不讳地批评说:“观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志,一以矫之。”也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古文与骈俪文的相左。上引《旧唐书·韩愈传》诸语更加明确地指出了“韩文”(也就是古文)“务反近体”的特质。后来艾南英在解释“什么是古文”时也说:“盖昔人以东汉末至唐初偶排摘裂、填事粉泽、宣丽整齐之文为时文,而反是者为古文。”曾国藩也说:“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也从一个角度可见古文与骈俪文的反对关系。虽说艾南英、曾国藩是后代的作家,但他们毕竟是古文大家,对于韩柳古文应该有较深切的体认。

尽管如此,将“古文”与“骈俪文”视为直接并列对立的两个概念仍然失于简单。古文的倡导者虽然存在与骈俪相对的倾向,但他们从来就不是反对文章的骈俪形式本身,而是反对“文”与“道”的分裂,反对那些丧失了道从而也就丧失了气骨的“文”或“辞”,也就是反对一味追求形式美丽却无视“道”的偏颇。古文运动的前驱萧颖士说:“文也者,非云尚形似,牵比类,以局夫俪偶,放于奇靡。其于言也,必浅而乖矣,所务乎激扬雅训,彰宣事实而已。”独孤及说:“典谟缺,雅颂寝,世道陵夷,文亦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词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及其大坏也,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比,以八病四声为梏拲,拳拳守之,如奉法令。”已经相当分明地表示他们所理解的“文”是文道一体的文,他们批判的目标是文道的分离或者无道之文。韩愈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明确表示,他作古文的目的在于古道,由于古道天然地与古文连成一体,所以也就不得不学习古文。他作古文,并不是刻意要在形式上与今文相区别。柳宗元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说自己不再像少时那样简单地以言辞作为崇尚目标,所否定的也只是不能明道的言辞,而不是言辞本身。与韩愈所说方向不同,意味其实一样。遗憾的是,韩愈的“岂独取”三字与柳宗元的“不苟为”三字的精微意蕴往往被人忽视。

概而言之,无论韩柳还是后来的欧苏,他们古文主张的精髓乃在于文以载道、文道并茂,对于包括骈俪在内的文辞本身,他们并没有一概反对,而是有条件地肯定,只是要求它们不能片面发展、畸形发展而已。韩愈的“务去陈言”清楚地反映了他在文辞方面的追求,柳宗元说“君子病无乎内而饰乎外,有乎内而不饰乎外者”,可见他对内在的道与外在的文其实是等量齐观的,欧阳修说“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甚至可以说已经将文当作了道的目标。其实,裴度批评李翱有意“以雄词远志”来矫正“多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的时世之文,“是以文字为意也”,并指出“文人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多少有些冤枉李翱。裴度的这些主张恰恰也是李翱的主张之一。李翱说:“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完全包含了裴度主张的“不以文字为意”的意思,不仅如此,其中还分明可见他对于“文”之“工”的重视,并不见他有“磔裂章句,隳废声韵”的企图。相反,在这封书信中,他对于“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明确表示了反对,以为这种观点和“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一样,都是“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字之所主也”。可见他对骈俪的友好态度。这样的观点不仅是李翱的个人观点,同时也是古文家的共同观点。《旧唐书·韩愈传》说韩愈“务反近体”,分明说他反对的是那些“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的文章。这个“拘”字特别微妙,表明他虽然反对以偶对为主要特征的近体,但并不是一般地反对偶对,他所反的只是“拘泥”于偶对。如果文章不是太过“拘泥”于偶对的话,或者说,如果骈俪文不失“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的话,韩愈也许欣赏都惟恐不及,不用说去反对。他对王勃的骈俪之作《滕王阁记》的赞赏就清楚地说明了这点。欧阳修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更加鲜明,他说:“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这样的表白再明白、干脆不过。

韩柳欧苏不仅在理论上对骈俪本身相当友善,在写作实践中也并不排斥骈俪,韩愈的《进学解》、《送李愿归盘谷序》等作品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骈偶的名篇。最有意思的是,较为集中地表达柳宗元对骈俪风尚批评的《乞巧文》,通篇就是整齐的骈俪句式写成。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反讽,理解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理解为对骈俪的反对非不能也乃不为也,但归根到底还是源于他们对骈俪本身的正确认识。至于欧阳修与苏轼,更是留下了不知多少骈俪名篇。不仅如此,对于自己在骈俪文方面的造诣,他们同样感到十分荣耀。欧阳修评价苏轼父子的骈俪文说:“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以炫博学,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格为文,迨今三十年,始得斯人。”在这份夸奖中,不难体会到夸奖者与被夸奖者双方都有因骈俪成就而欣喜的心理。

实际上,就是在后世骈俪专家当中,也有不少论者将韩柳欧苏视为骈俪的功臣而不是罪人。清朝骈俪文大家汪中,在与凌廷堪谈论“文”的源流时就说:“《周官》、《左传》本是经典,马《史》、班《书》亦归记载,孟、荀之著述迥异于鸿篇,贾、孔之义疏不同于盛藻。所谓文者,屈宋之徒,爰肇其始,马扬崔蔡,实承其绪,建安而后,流风大畅,太清以前,正声未泯。是故萧统一序,已得其要领;刘勰数篇,尤征夫详备。唐之韩柳,深谙斯理。”将经、史、子、注疏都排除在“文”脉之外,却让韩柳与萧统、刘勰一起在“文”学正脉中占据一席之地,真是独具只眼,目光如炬。《尧山堂八朝偶隽》的作者蒋一葵(1594年举人)说:“四六至子厚,色泽已化为神理,非复曩时脂粉。”“唐初沿六朝绮丽之风,宾王辈四六鞶帨实工,丰骨稍掩,至河东始丽以则。”也将柳宗元视为骈俪文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四六法海》的编纂者王志坚更是将柳宗元尊为“吾师”,以为四六“至子厚则神理肤泽,色色精工,不惟唐人技俩至此而极,即苏王一脉,亦隐隐逗漏一班矣”。

如果说这样的评价多少有些为骈俪文寻脉绪争正统的曲折意味,不乏策略的因素,在骈俪阵营中意见也未必一致的话,那么,从宋代到晚清论者对于欧、苏、王骈俪的评价,可以说众口一词,没有什么争议,只要梳理骈俪发展史,论者就会不由自主地将欧、苏、王视为其中的一个重要阶段。早在北宋,陈师道就说欧阳修的四六“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南宋谢伋也说:“本朝自欧阳文忠、王舒国,叙事之外,作为文章,制作浑成,一洗西昆磔裂烦碎之体,厥后学之者益以众多。”先后感觉到欧阳修、王安石等骈俪文中出现了新的元素。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说:“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将王安石与苏轼视为不同骈俪流派的开创者。明人王志坚接受这种观点,同时对苏轼更加推崇,他评苏轼《贺欧阳少师致仕启》说:“无限曲折以排偶出之,势如叠浪,机如贯珠,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孙梅(乾隆进士)在追溯骈俪历史时说:“六朝以来,风格相承……夫瑰丽之文,以唐初四杰为最,……至摆落四六恒蹊,一追古文超妙,实欧阳倡之而苏、王继焉。”直将欧苏王视为骈俪发展史上的关键阶段,以为自从他们之后,骈俪文才有了古文的超妙。他在论“制敕诏册”时也说:“若欧阳公、苏长公其上也,官举其职,人甄厥长,文赡义精,句奇语重,炳焉与三代同风,卓尔轶汉京而上。”更是将欧苏推到骈俪史上无人能比肩的至高地位。有意思的是,文学史上最讲“古文”、“骈文”大防,一门心思想将古文驱逐出文学王国的阮元,竟然也说:“赵宋初造,鼎臣大年,犹沿唐旧,欧苏王宋,始脱恒蹊,以气行则机杼大变,驱成语则光景一新。”也将欧苏王视为宋代乃至整个骈俪发展史上的重量级人物。古文大家同时又被视作骈俪大家,充分证明古文运动并不是以骈俪为敌,反而是以它们为友。而同一个作家的相同或相近作品,在后世古文家眼里被视为“古文”,在骈俪家眼里却又成了“骈文”,这又可见“古文”与“骈文”两者其实相通,在不少时候两者指称的对象并没有多大差异。

古文及古文运动与骈俪的相关而不是直接相敌,在“古文”这个概念中也多少有所体现。从造词的角度来看,“古文”显然是一个与时间相关而不是与语体相关的名词,与它直接相对的应是“时文”、“今文”而不是“骈俪”、“骈文”。古文家眼里的“时文”、“今文”虽然在语体上是以骈俪偶对为主,但是,正如前述,它们更本质的特征却是文道的分离,气骨的丧失,也就是所谓文风浮靡。另一方面,“古文”或者三代两汉文章虽然是以散体为主,但是,它们同时也是骈俪的渊薮。李兆洛说:“今日之所谓骈体者,以为不美之名也,而不知秦汉子书无不骈体也。”虽然略带夸张,但与事实的距离并不算大。既然如此,韩柳欧苏在学习、恢复“古文”或者创造新“古文”的时候,当然也就无法将“古文”中的骈俪因素剔除在外。完全不含骈俪句式的“古文”在三代两汉即便是存在,数量也不会太多,不具代表性。

另外,在韩柳心目中的“古文”虽然主要指的是三代两汉,但是,从时间维度来看,魏晋六朝客观上也在韩柳的前面,他们就算是在批判六朝文章的时候,也完全可能受到六朝骈俪的熏陶,吸收它们的优长为自己所用。王芑孙说:“韩有东京、六朝之学,一扫而空之,融其液而遗其滓,遂以夐绝千余年。柳有其学而不能空,然亦与韩为辅。”敏锐地指出韩柳对于东汉六朝以来的文章都有学习与吸收,尽管两人在方式上不尽相同。刘开说:“韩退之取相如之奇丽,法子云之闳肆,故能推陈出新,征引波澜,锵锽锽石以穷极声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于造练,增益辞采,而但不能割爱。……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不仅没有被韩柳“非三代两汉之文不敢观”一类说法蒙蔽,也没有被名家定评所遮掩,眼光独到,看得更深,也从学习资源的角度揭示了“古文”的蕴含,以及“古文”与骈俪的关系。

不仅如此,如果将眼光放得更宽一点的话,还可以发现,对文道分离、气骨丧失为内质或趋时浮靡文风的批判,以及对“古文”、“古道”的恢复,其实并不是古文倡导者的专利。古文家憎恨气骨丧失,一般文章家同样也痛恨肤浅浮靡;古文家意欲恢复古道古文,骈俪家也同样想用古道古文来济时文的弊端。“为文章典雅藻丽”的夏竦(985-1051),很难归入古文家一路,也曾批评当时文坛说:“近岁学徒,相尚浮浅,不思经史之大义,但习雕虫之小技,深心尽草木,远志极风云……尚声律而忽规箴,重俪偶而忘训义。”这样的口吻与古文家并没有多大差别。西昆主将杨亿,在许多论著中都被作为北宋古文革新运动的标靶,他也曾声称自己“抗心希古”,西昆酬唱成员的张咏也说,“视文之否臧,见德之高下”,一边批判“好古以戾,非文也”,同时又说“好今以荡,非文也”,对于“古”、“今”两种取向中的偏颇各打五十大板,也可为杨亿的“抗心希古”作注释。至于曾燠编辑《国朝骈体正宗》,目的就在“矫俳俗,式浮靡”,而意旨所存,则在“文匪一格,以远俗为工,体无定程,以法古为尚”,这样的观点真与古文家无异。如果不是知道它的原始出处,人们很可能会以为是古文家的文论。这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可见,“古文”这个词并不完全是指散行文,它同样可以包括骈俪在内。原因很简单,作为古代的三代两汉并没有清晰的散行文与骈俪文的观念,文章实际也是以散为主,同时又兼具骈俪。

总而言之,古文虽然与骈俪文形貌与适应范围并不相同,韩柳欧苏们也确实对骈俪文作过有力的批评,但是,从根本上说,骈俪文只是就语辞而言,而“古文”虽然也隐含了散行倾向,但本质上说是指文道并茂、气骨勃然的文章,既有“文”的要求,更有“道”的要求,两者处在不同的层面,并不直接并列对立。从理论上说,古文并不完全排斥骈俪,在实践上,一般所谓的古文大家不仅创作了不少骈俪佳作,更重要的是,他们(特别是欧苏)还“易奇古为平易,融排偶于单行”,创造出了骈散交融的新文体。

从影响与效应的角度来看,韩柳古文运动对于六朝以来的骈俪风尚确实有打击,有触动,对于文学的版图构造也有一定的改变。但是,唐代古文运动以及后来一波一波的古文家也没有将骈俪文击打得一蹶不振。韩柳之后直至清末,一千年来骈俪文都从容地活跃在文学舞台上,与散行古文交织发展,甚至并行不悖。其间虽然有升降起伏,有分合,有进退,有反复,但骈俪从来就没有真正地退隐与消歇。不要说章、奏、表、启、诏、策、议一类公文一直是以骈俪文为主体,就是私人篇章中也同样不乏骈俪。从这个意义上说,论者将晚唐骈俪的发达视为“复辟”,将清代骈俪的蓬勃说成是“中兴”,并不太准确。骈俪文长盛的原因当然非常复杂,但是与古文运动并非以推翻骈俪为直接目的也应该有一定关系。如果韩柳一开始就以推翻骈俪为目的,后代还有那么多古文家前赴后继,再加上不时还有朝廷的鼎力相助,骈俪文的生存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可是,实际情况却是:直到20世纪初期,在现代白话文的强力打击下,骈俪文这才与散行古文一道双双挥手退隐。散行古文与骈俪文同时作为白话文的打击对象,也正可说明它们实在是一对难兄难弟,它们之间的差异和矛盾并没有超出“内部”矛盾的范围。

显然,将韩柳古文与骈俪文并列对立,将韩柳古文运动理解为对骈俪文的清算,不仅是对古文与古文运动的误解,也是对韩柳欧苏古文运动的格局与气象的低估。无论散行文字,还是骈俪文字,在韩柳欧苏心里,说到底都不过是载道、明道、传道的工具而已,道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无道少气(淫靡、浮靡)才是他们打击的对象。如果能够载道、明道、传道,又怎么会太过在乎这个工具是散行文字还是骈俪文字呢?换一个方向看,如果韩柳欧苏只是想在文辞层面以散代骈,也很难设想他们会在思想界文化界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再说,在他们的文论中也很少看到对于骈俪弊端及散行文字优长的指陈和揭示。历代关于韩愈文章的评论,最为精辟的莫过于苏轼所说的“文起八代之衰”。这句话也可以说是对韩柳古文运动的定评。古文运动针对的正是八代文学的“衰”,“衰”也就是“浮靡”、“淫靡”,也就是有皮无骨、有形无气、有文无道。骈俪可能给人“衰”的感觉,但也完全可能不“衰”。庾信、欧苏乃至汪中的骈俪文,就不与“衰”沾边。

注释:

①章太炎《与人论文书》,《章太炎全集》第四册(文集卷2),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8页。

②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22页。

③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9页,178页。

④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册,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

⑤刘昫等《旧唐书》卷160《韩愈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203-4204页。

⑥韩愈《送孟东野序》,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65页。

⑦韩愈《答刘正夫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50页。

⑧韩愈《答李翊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55页。

⑨柳宗元《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柳宗元集》卷34,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86页。

⑩柳宗元《乞巧文》,《柳宗元集》卷18,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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