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焱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距离产生美,朱光潜认为,“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就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处去看”[1]。所以,把人放在实用世界之外,以客观的心态欣赏它,就是美感的态度[2]。川端康成小说中的男性形象都为着明显的目的而活着,然而他们的目的往往又是非真实的、非功能的,所以这些男性形象都是过滤掉自己的社会属性以一种超然的姿态追逐女性,着重于欣赏,以获取精神上的满足和需求。在作品中,这些男性形象始终与现实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他们不是作品中的人物而是旁观者。这就使得作品中的男性形象获得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他们是小说世界的介入者,更重要的是旁观者;他们是女性形象美的寻求者、发掘者,在作品中生发出艺术化的审美情感。川端康成塑造的男性形象,使作品散发出朦胧的诗意,形成浓郁的抒情格调,以艺术的方式有力地呈现出作者的虚无思想。
川端康成的小说首先出场的往往是男性,似乎是以男性形象作为写作中心的,其实不然。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中,男性形象往往是一双眼睛,一面镜子,通过他们去观察人事,叙述故事;同时通过他们把主角即女性形象带入故事,进而以男性的意识塑造女性,在对比中让读者认识和领悟,从而完成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使女性美得到完满的呈现。
《雪国》便是很好的例子。日本评论界有人称岛村为“视点人物”,即我们所习惯说的穿针引线人物,这是有足够的依据的。《雪国》的叙事形式和切入角度,尽管是全能式的第三人称,但分析其情节铺展和结构安排就可以知道,它实际上是以岛村的所见所感、所思所忆为线索的,也就是说,如果把作品按照第一人称去处理,也并非难事。这便可以认定,岛村的形象在服务于作品形式和衬托女主人公之美方面,的确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一方面,《雪国》整个故事展现的雪国这个客观世界、女主人公驹子和叶子的命运都是通过岛村的眼睛自然、真切地呈现出来的,而且由岛村的感觉引起情感的波动,并由此铺展开来。岛村是故事情节的主要贯穿者和讲述者,雪国的胜景得以呈现,驹子、叶子在他的视野中获得了生命。岛村与驹子的“恋爱”是“过去”即“历史”的自然而然的堆积,二人的“恋爱”丝毫不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和过去的沉重,而让人产生“他们每次相见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次相见都有一个结局”的感觉。正是由于岛村的“回忆”自然地融会于现实之中,一个栩栩如生的现在才被创造了出来。岛村与驹子的关系,是所有人物关系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密切的。岛村三去雪国,与驹子若即若离,使驹子对他一往情深,驹子明知这只能是短暂的欢愉却无法自拔,每次都会无限哀婉地为了片刻的满足而不肯放弃。这便是川端康成所要加以形象说明的驹子这一痛苦灵魂的“爱情”。作为与现实对立的异类的岛村,干涉现在的情形自然不会发生,所以只能通过岛村的回忆对现在行为的搅扰扭曲,一步步地把驹子从幕后推到前台,并逐步使驹子的形象完美化。有学者认为,岛村与驹子的关系近似于能乐中配角与主角的关系,配角的任务是引出主角,而主角是配角梦幻中的产物。此说不无道理。说到底,岛村不过是映射驹子的镜子而已,“是映衬驹子的道具罢了”[3]。川端康成说:“与其说我以岛村为中心写了驹子和叶子,不如说我以驹子为中心写了岛村和叶子,这更为确切些。”[4]
另一方面,在与驹子接触的过程中,驹子的女性美又迫使岛村不断地思考,这就进一步反衬了驹子之美。虽然勉强算得上文人,但是岛村毕竟还是通于文墨,所以对于驹子所奉献给他的感情,他毕竟不能像村野之人木然的。初次相遇,驹子钟情于他,他是不无感触的;随着对驹子了解的深入,他的思想感情在不断地变化,在感到驹子迷恋自己的可悲中他又不时地为有这样真情的艺妓而感动。于是当驹子为他弹奏《劝进曲》时,他的“脸颊就起鸡皮疙瘩,一股冷意迫近他的肺腑。在他那空空的脑子里,刻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虽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感到了驹子的价值,因而更尊重她的人格,同情她的不幸。在他与驹子的关系濒临终结时,他还清楚地意识到,驹子是个好姑娘,她“要是数落起来,有许多事情足够他内心有愧的”。
《雪国》在塑造另一个男性形象行男时,川端康成更是惜墨如金。行男的出场仅有三次,还有一次是已经失去生命成了一黄土。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行男是一副地地道道的道具。但他的存在是不可忽视的:他是联结驹子和叶子感情线索的交接点,通过驹子、叶子与行男感情的纠葛的描写,不仅衬托出叶子的善良,还把川端康成埋下的伏笔绷紧,他是川端康成虚无思想的具体象征,随时准备将读者引向一个虚无的空间。虽然行男在《雪国》中是一个道具,但这个道具是有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他具有别的人物形象不可替代的作用。
川端康成始终把感情和笔墨倾洒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所以川端康成笔下的女性形象往往是丰满而具有活力的;他笔下的男性形象虽然仅仅是道具、陪衬,但也并不仅仅是扁平人物,他们各有个性,不仅丰富了作品的人物画廊,而且在表现女性美时不可或缺。
川端康成是崇尚女性美的作家,女性之美在他的小说中被集中、淳化。但美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来自具体的存在和读者的感受。川端康成小说中的女性美——感官之美和行为之美,统统通过其欣赏者——男性内心的悸动,把视觉中的形象和内心的体悟交织一起生发出来,通过男性的主观世界升华并获得阐释,然后呈现给读者。同时,美是相对的,只有通过对比才能鉴别出来,所以川端康成有意无意地对其笔下的男性形象进行丑化,宣泄他们内心的空虚、失常、孤独和百无聊赖,以彰显女性之美。
《雪国》中的岛村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一方面,他垂涎驹子的年轻、貌美,自恃有钱占有着她的肉体。初次相见,岛村原来并不打算向驹子求欢,但是交往中,驹子的肉体、气质和三弦琴的技艺吸引了岛村,岛村在驹子这里得到了在其他艺妓那里得不到的东西,于是岛村冲破了意志的底线,竟然自食其言。岛村毕竟是一个靠吃祖产生活的纨绔子弟,分手后马上就忘记的驹子的美与好,既没有写信给驹子,也没有信守诺言寄给驹子舞蹈造型方面的书籍。初次相见后,在对待驹子不幸的处境与命运等问题上,他也始终抱着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的态度,保持着“并不能为她做什么”的底线。驹子越是如痴如醉地依恋他,他越是认为驹子是“徒劳”,甚至最后他决定割断魂牵梦绕了三年的情愫,永远不再到雪国来。凡此种种表现无不证明岛村处理他与驹子的关系的实质仍然是没有摆脱拿钱买笑的嫖客与妓女的关系范畴。他在与驹子关系问题上的轻浮和不负责任,体现着那个时代中嫖客与妓女关系的共性。另一方面,在两人接触的过程中,驹子的特定情况又使他不断地思考、自责,以至于良知发现。初次相见,驹子的钟情和对于歌舞伎的艺术追求使他受到感触和吃惊;随着了解的加深,他的思想不断发生变化,他在感到驹子迷恋自己的可悲的同时又受到一个处于社会最下层的艺妓的不甘沉沦、坚持进取的感动和教育,甚至为驹子三弦琴的技艺所征服。他开始感受到驹子的价值,因而同情她的不幸,尊重她的人格。由于比较深入地切入了驹子的生活、了解了驹子的内心世界,他与驹子的关系也就已经不完全表现为金钱与肉体的交换关系,而是具有了一定的感情成分,形成烟花场上一种非同寻常的现象。虽然思想境界高于一般的纨绔子弟,但是岛村毕竟是一个坐食祖产的有闲子弟,放荡不羁、空虚孤独是其主要性格特征。在事业上,他由对于日本传统舞蹈和舞剧的偏爱突然转向西方舞蹈,然而又无心从事研究;在生活上,他失去了目标和兴趣,厌倦了社会人生,变得百无聊赖,消极悲观。在驹子这位虽然生活不幸却执着追求合理人生的女性面前,他的消极遁世的人生观显得可悲、可叹甚至可憎。
川端康成小说中男性的基调是相近的甚至是相同的:幸福的人生充溢着空虚、失落和孤独。这种共同的情感特征被他们带进作品中,为他们奠定了一个深层的期待心理和情感目标,希望自己在精神上得到解脱和救赎。这种深层的期待心理直接控制和影响他们的话语和行为,也带动了故事的发展。因为他们所期待的能使自己获得救赎的力量来自女性,所以他们探寻的目标自然就具体化为女性,尤其是外表漂亮、心地善良的内外兼美的女性。女性是生命之源,她们的存在代表着人类生命,所以女性是支撑和激发人类生命的鲜活的力量,于是她们毫无疑问地就成了人类精神救赎的力量。川端康成正是以这样的思路把崇尚女性美的小说主题推向顶峰,凸现于读者的面前。
川端康成作品的美的思想核心是虚无。在他看来,纯粹的美人世间难以寻觅,超现实的美毕竟是虚幻的,人情、人性之美终究战胜不了现实的力量。那么失去美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左冲右突,川端康成对美的追求最终在想象中找到了归宿。“日语的‘想象’是同美相通的”[5],川端康成把日本传统文学的“哀怨美”,与以佛教禅宗、老庄哲学为代表的东方虚无思想以及自己对现实社会的绝望感掺合在一起,形成川端康成式的虚无思想——一种低沉、哀婉、优美的艺术风格和创作主题,于是,虚无思想就贯穿在川端康成的整个创作生涯,成为其作品的主导倾向。
作为虚无思想的表现,川端康成始终坚持把人性之美、人情之美作为与社会现实对立的文学创作思想,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他说:“我在写评论文章的时候,随便使用过真实、现实之类的词,但我每次都不好意思去了解它,或去接近它,而是想在虚幻的梦中遨游。”[6]对现实生活的彻底厌弃,使他不仅仅满足于欣赏女性美,而且要进一步追求“纯洁之美”,即追求那种没有被人间世俗污染、没有任何社会性和道德色彩的美。当然,社会现实中不可能存在没有社会性和道德色彩之外的美,所以他只好也只能把目光投向人世之外,把追求超现实的、虚幻的美作为自己的最高理想和审美境界。川端康成把这种审美理想通过女性对于爱的追求来表达。从表层看来,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是虚无思想的主体,但在实际上,男性形象才是虚无思想的具体体现。
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中,男性始终是女性依恋的目标和精神的支柱。《雪国》中,在岛村来雪国之前,驹子精神上是一片空白。岛村的到来,使驹子有了追求的目标,精神生活有了变化,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希望。她把岛村作为依靠的对象,无论岛村如何对她,比如初次相见便不遵守自己的诺言,比如分手时既没有寄信、也失约没有寄给她关于舞蹈造型方面的书籍,她都毫不在乎,甚至最后岛村决定离开雪国,决定从此不再来时,她还是希望岛村每年的那个时候来雪国一趟,她会准时等候。年轻漂亮的叶子,钟情于行男,无论何时何地,都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行男,可谓是无微不至,她的目的也仅仅是希望行男能从病魔中挣扎出来,与自己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驹子和叶子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驹子日夜思念的岛村对她只是“玩玩而已”,岛村希望驹子钟情于他,但当驹子钟情于他时,他却认为驹子的想法是可悲的。驹子请求岛村一定要一年来一次雪国,期限是4年,而岛村却移情于叶子。叶子虽然竭尽全力给行男治病,但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把行男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所追求的目标随即消失。
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始终蕴涵着这样一条主线:女性追求目标(男性)——目标(男性)是靠不住的——目标(男性)的消失(离去或死亡)——女性在悲伤中做着幸福的梦。在这些男性形象即目标身上,或多或少地表现了作者的主观认识和审美心理,他们是川端康成虚无思想的表意符号。如果把《雪国》看作一支哀婉的乐曲,那么虚无就是它的主旋律:它表现的就是川端康成“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的虚无心声。岛村去雪国旅行,目的是寻找生命意义的存在,试图将自己从百无聊赖的空虚生活中解脱出来,但最终是徒劳的。川端康成有意识地把追求纯真爱情的驹子和追求虚幻情爱的岛村对立起来描写,还给叶子安排了一个猝死的结局以使岛村对她的爱化为“非现实世界的幻影”,无非是想通过岛村的形象告诉读者:美是虚无的,所以对美的追求是徒劳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梦。《雪国》借岛村的感受表达川端康成本人的悲哀情绪,虽然被非功利的美、美的生命所吸引,但最终未能与之一同燃烧,于是产生了极度的空虚和无限的悲绪,传达出川端康成对虚无美的追求。驹子为行男治病是徒劳的,对岛村的痴情也是徒劳的,岛村这个人物形象的实质意义,还是一种观念性的意义暗示——人生徒劳虚无。叶子专情于行男更是徒劳的,行男不过是虚无的象征——一个毫无生命意义的“玩偶”。
川端康成的作品中男性形象不如女性形象引人注目,这是不争的事实,似乎女性美的光环遮蔽了男性形象以至于男性形象常常被认为是陪衬和道具。但川端康成笔下的男性形象绝不仅仅是道具,或者说这个“道具”是有意蕴的,在表层意义上,他们彰显女性之美,在更深的层面上,他们影响着小说的精神内涵,表达着川端康成的虚无思想。
[1]朱光潜.谈美[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2]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3]叶渭渠.川端康成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4]川端康成.独影自命[A].川端康成全集(第33卷)[C].东京:新潮社,1981.388.
[5]川端康成.不灭之美[A].川端康成全集(第28卷)[C]东京:新潮社,1981.380.
[6]川端康成:文学自传[A].美的存在与发现[C].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