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不同,言辞各异
——略论《左传》言辞特色

2013-04-11 01:29姚月萍
湖北社会科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子产言辞晋国

姚月萍

(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合肥 230009)

情势不同,言辞各异
——略论《左传》言辞特色

姚月萍

(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合肥 230009)

《左传》作为春秋时期非常重要的历史文献,不仅在史学上具有重要地位,而且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尤其是其中所记录的公卿士大夫言辞,历代备受推崇。这些言辞,由于公私场合不同、言说双方强弱不同,乃至所处的阶层不同,明显呈现出不同特色。不同场合的言辞,对刻画历史人物的性格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左传》;言辞特色;公言;私言

刘知几《史通·载言》:“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1](p30)不同于“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传统,历史人物的语言和历史事件在《左传》一书中是两者兼顾的。一般来说,《左传》在记叙历史事件时用墨颇省,追求的是简练地把事件表达清楚;而记言的文字,在笔法上则颇为繁富详尽,作者似乎力图再现当时对话的情形。

《左传》作者对于记言的偏重,与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有很大关系。春秋时期,诸侯国之间的征伐十分频繁,朝聘和盟会也是很常见的外交事务,“言以足志,文以足言,”[2](p1106)在这些场合中,辞令就显得格外重要,不仅关系个人的荣辱,更关系着国家的存亡,在《左传》中“一言而存国”的现象屡见不鲜。而且对政治人物的品评,相当一部分也是以其言辞是否得体为依据的。这些都致使《左传》的作者自觉地重视记言,有意识地把言辞的重要作用表现出来。

《左传》记录的言辞,其产生的场合是多种多样的。有公开的官方场合,也有二人私下对晤的情形;有无人时的自语,也有多人喧嚣一堂;有弱国对抗强国的据理力争,也有强国指责弱国时气势逼人;有卿大夫饮宴时的酬答,也有暗地里的钩心斗角;有吊庆,也有会盟。总之,随着出现场合的差异,人物的语言风格也呈现出各不相同的特色。

一、公私场合不同造成的言辞风格差异

《左传》中,公开的官方场合与私下晤谈时的言辞,存在着鲜明的区别。“公言”由于是在正式场合时所使用,必须注意要符合对答双方的身份,必须注意是否合乎“礼教”,因此可能是“言不由衷”的冠冕堂皇之论;而“私言”发生于私密场合,则可直率而较无顾忌。例如哀公十一年季孙以田赋问孔子一事:

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哀公十一年)

冉有受季氏的命令,向孔子咨询对田赋的意见,在公开场合孔子却不回答冉有,因为这时冉有的身份是季氏家臣,孔子认为此次季孙授意冉有来访,只是走走过场,即使劝阻也无效果,所以回答不知道;而在私下场合,孔子和冉有就是师徒身份,那么用此事来教育一下弟子,使其明白“礼”和“周公之典”的重要性,就再合适不过,于是孔子就坦承自己的看法,毫不掩饰对季孙“贪冒无厌”的不满。

再如昭公十三年,季平子被晋国滞留不归所引发的言辞交锋,更体现了利用“公言”“私言”不同特点达到政治目的,已是鲁、晋士大夫能够娴熟运用的技能。

季孙犹在晋,子服惠伯私于中行穆子曰:“鲁事晋,何以不如夷之小国?鲁,兄弟也,土地犹大,所命能具。若为夷弃之,使事齐、楚,其何瘳于晋?亲亲与大,赏共罚否,所以为盟主也。子其图之!谚曰:‘臣一主二。’吾岂无大国?”穆子告韩宣子,且曰:“楚灭陈、蔡,不能救,而为夷执亲,将焉用之?”乃归季孙。惠伯曰:“寡君未知其罪,合诸侯而执其老。若犹有罪,死命可也。若曰无罪而惠免之,诸侯不闻,是逃命也,何免之为?请从君惠于会。”宣子患之,谓叔向曰:“子能归季孙乎?”对曰:“不能。鲋也能。”乃使叔鱼。叔鱼见季孙,曰:“昔鲋也得罪于晋君,自归于鲁君,微武子之赐,不至于今。虽获归骨于晋,犹子则肉之,敢不尽情?归子而不归,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且泣。平子惧,先归。惠伯待礼。(昭公十三年)

这一段文字公言与私言夹杂在一起,但又各有鲜明特色。惠伯先私言于中行穆子,语言十分直截了当,既从晋国的利益出发来加以说服,又威胁说“吾岂无大国”,既推心置腹,有十分犀利。而当晋国决定放归季孙后,他又“得寸进尺”,在公开场合说了一番话,要求晋国向会盟诸侯正式宣称鲁国“无罪”,名正言顺的将季孙放归。这个时候的言辞自然不能言“利”,而是依“礼”发难,有理有节,虽然同样有逼人的辞气,但有很委婉,顾及到了晋国君臣的面子。这种合“礼”的要求,让晋国势成骑虎,很是为难。为解决这一难题,“私言”再次发挥了作用,台面上“公言”达不成一致,叔鱼从背后用“私言”达到了:叔鱼私见季孙,先说自己感念季武子之德,想借机会报答,以此取得了季平子的信任。紧接着谎称晋国已改变主意,要继续扣押季平子。于是,季平子急忙先归。叔鱼的私言虽是假装,但同样表现得辞气真诚恳切,因此才能让季平子相信,达到公开场合言辞所达不到的目的。

由上可知,《左传》中记载的公开场合的言辞,类似于现在的官腔,是有一定的程式和规范的,言辞要求委婉,以合乎“礼”为准的,《左传·昭公二十六年》:“闵马父闻子朝之辞曰:‘文辞以行礼也。子朝干景之命,远晋之大,以专其志,无礼甚矣,文辞何为?’”谭家健认为这段话代表《左传》的政治观和文辞观,说明文章是体现礼制精神的。[3](p24)不仅如此,而且还要考虑场合,不让对方(强势的一方)陷入尴尬的境地。而私言是看二人的关系而定,一般比较恳切、真诚的,目的也比较明确,可从利益、人情等立论,不作过多的文饰,能够较直接的表达谈话方的观点。

二、强弱之势不同而造成的言辞风格差异

对话发生的双方的实力的差距,会造成言辞风格上的变化。当弱国为了某件事与强国交涉时,在言辞上都比较委婉,用词谦卑,纵然有所指责,也是很含蓄的表达出来。但谦卑并不是屈服,他们的言辞,仍然在坚持自己的原则。朱自清《经典常谈》评价说:“只是平心静气的说,紧要关头却不放松一步,”[4](p47)这是很好的概括。如襄公二十二年晋国征朝于郑之事:

夏,晋人征朝于郑。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对曰:“在晋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即位八月,而我先大夫子驷从寡君以朝于执事,执事不礼于寡君,寡君惧。因是行也,我二年六月朝于楚,晋是以有戏之役。楚人犹竞,而申礼于敝邑。敝邑欲从执事而惧为大尤,曰:‘晋其谓我不共有礼?’是以不敢携贰于楚。我四年三月,先大夫子蟜又从寡君以观衅于楚,晋于是乎有萧鱼之役。谓我敝邑,迩在晋国,譬诸草木,吾臭味也,而何敢差池?楚亦不竞,寡君尽其土实,重之以宗器,以受齐盟。遂帅群臣随于执事,以会岁终。贰于楚者子侯、石盂,归而讨之。溴梁之明年,子蟜老矣,公孙夏从寡君以朝于君,见于尝酎,与执燔焉。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以大国政令之无常,国家罢病,不虞荐至,无日不惕,岂敢忘职?大国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其无乃不堪任命而翦为仇雠?敝邑是惧,其敢忘君命?委诸执事,执事实重图之。”

面对晋国的无理非难,子产从容不迫,言辞中历数郑、晋分分合合及其原因,言辞委婉。而后卑辞言之:“大国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敝邑是惧,岂敢忘君命”。然而这种言辞上的谦卑,确实以原则上的寸步不让为前提的,达成说服目的的同时,也没有丧失作为小国的尊严,这就是所谓的“辞顺不可犯”。

当强国责难与弱国的时候,言辞就要直白得多,而且咄咄逼人。如襄公三十一年子产相郑伯如晋之事:

癸酉,葬襄公。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丐请命。”

因为子产一行破坏了晋国馆舍之垣,所以士文伯严厉责让子产。其辞多用反诘问句:“其若异客何?”“其何以共命?”语言气势汹汹,并且说“寡君使丐请命”,一定要子产给个说法。这和子产后面的对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力强弱不同是造成言辞风格差异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社会阶层不同而造成的言辞风格差异

《左传》记载了大量的朝聘宴享之辞,这些言辞是士大夫们精心锤炼过的,大多典雅庄重、含蓄委婉而且文质彬彬。士大夫属于知识阶层和统治阶层,言辞更多地反应了他们的学识、对政治局势和政治规则的理解和观点,因此比较注重修饰,比较注重语气和顺,比较注重逻辑与说服力。春秋之时,立德、立功、立言并称“三不朽”,这也使得卿士投入巨大精力自觉追求言辞的文采和优美,以期能够长久地流传于后世。

与此不同,《左传》还记录了很多下层人民的言辞,这些人当中有役夫,有士兵,还有平民。他们的语言一般都很通俗、生动、质朴,并且具有生活幽默感。

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华元曰:“去之!夫其口众我寡。”(宣公二年)

华元兵败为郑所俘,逃归后监督筑城。筑城的役夫可能对他有所不满,于是就拿被俘的事情讥嘲他,其言辞是押韵的谣谚,简短而富有表现力,反映了华元的狼狈状态和役夫的机智幽默。

冬,十月,邾人、莒人伐鄫,臧纥救鄫,侵邾,败于狐骀。国人逆丧者皆髽,鲁于是乎始髽。国人诵之曰:“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败于邾。”(襄公四年)

鲁国与邾的实力差距很大,居然落败,所以国人非常激愤,其言辞短促有力,很好地反映了这种情绪。虽然同样是从外貌加以讥刺,但不似上文役夫的语带调侃,而是有深恶痛绝的意味。

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丰卷将祭,请田焉。弗许,曰:“唯君用鲜,众给而已。”子张怒,退而征役。子产奔晋,子皮止之,而逐丰卷。丰卷奔晋。子产请其田里,三年而复之,反其田里及其入焉。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襄公三十年)

子产按照以前的经验治丰氏之田,这种突然的改变让当地舆人很难适应,“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直率地表达强烈的不满。而三年之后,由于子产的施政之法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这些舆人的态度就有截然相反的转换,“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反映了他们对子产的感激。这些平实直白的语言,是舆人质朴真率性格的体现。

又如,宣公十二年晋楚交战中,晋国退却时因有些兵车陷入坑中而不得继续前进。这个时候楚兵教他们抽出车前之横木以出坑,又教他们“拔旆投衡”以使兵车轻便易行。当晋兵依法施为并得以脱困时,他们不仅不对楚国士兵的指点报以谢意,反而说:“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2](p741)此语讽刺楚国因打败仗多次,积累的逃跑经验非常丰富,故能给予晋兵脱困指点。非常机智幽默,自我解嘲意味甚浓,既掩饰了自己的狼狈之态,又反过来顺带取笑了楚国一下。

四、不同场合的言辞对人物性格刻画的作用

人物的语言能直接反映人物的性格。《左传》记载了大量极具个性的言辞,这对揭示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人物性格特色,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人物性格不可能是单一的,因此,历史人物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言辞,能反映其性格的多样性。子产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从上面的相关引文可以看出他在在外交场合是一个出色的外交人员,机智、善辩、敢于据理力争,而另外一些场合的言辞,能看出他的其他一些特点:

(一)庚寅,郑子国、子耳侵蔡,获蔡司马公子燮。郑人皆喜,唯子产不顺,曰:“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楚人来讨,能勿从乎?从之,晋师必至。晋、楚伐郑,自今郑国不四、五年弗得宁矣。”子国怒之曰:“尔何知!国有大命,而有正卿,童子言焉,将为戮矣!”(襄公八年)

(二)子大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襄公二十五年)

(三)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襄公三十一年)

(四)夏,五月,火始昏见。丙子,风。梓慎曰:“是谓融风,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戊寅,风甚。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梓慎登大庭氏之库以望之,曰:“宋、卫、陈、郑也。”数日皆来告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不可。子大叔曰:“宝以保民也,若有火,国几亡。可以救亡,子何爱焉?”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昭公十八年)

以上各段引文,分别反映了子产性格的不同方面。引文(一)为子产年纪尚小时的言论,反映了他的远见卓识、聪颖和对自己判断的强烈自信。引文(二)中,通过子产的两处言辞,分别表现了他谨慎、勤政的特点。引文(三)中子产对是否毁乡校的回答,反映了他的宽容和开明,以及高超的政治智慧。引文(四)的言辞,反映了子产不迷信,不盲从,富有理性精神。通过这些不同情况下的言辞,达到了人物性格塑造的立体化。

通过言辞刻画人物形象,申公巫臣也是一个鲜明典型。在前两次反对楚王和子反欲娶夏姬的言辞中,申公巫臣展现的是一个守礼君子的形象,认为“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2](p803)并说夏姬是“不祥”之人,如果只看这些言辞,那么申公巫臣无疑是一个迂阔、迷信的人,一个毫无特色的道德礼制的捍卫者。但是当连尹襄老死后,从其对夏姬所说的言辞,不禁让人感叹他的老谋深算和隐忍。这个人物形象到这里应该就已经很丰满了,然而后来更趋完善,当得知子反、子重报复其仍居楚国的家族时,“巫臣自晋遗二子书,曰:‘尔以谗慝贪婪事君,而多杀不辜,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2](p834)这反映了申公巫臣性格中的刚毅、冷峻、有仇必报,并对自己的智谋有超强的自信。

总此,《左传》中的言辞,由于公私场合不同、强弱之势不同以及言者身份地位的差异,呈现出各自鲜明的特色。这种言辞风格的差异,并非作者有意为之,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却对刻画人物、塑造人物性格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左传》中的人物之所以千载之下凛然有生气,与这种言辞特色是有着密切联系的。

[1]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谭家健.《左传》的美学思想[J].文学遗产,2010,(3).

[4]朱自清.经典常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

责任编辑邓年

I206.2

:A

:1003-8477(2013)07-0121-03

姚月萍(1970—),女,硕士,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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