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东方红”现象

2013-04-10 09:21:26王西麟
现代阅读 2013年4期
关键词:颂歌大合唱东方红

在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时代》周刊有一篇关于苏联政治和社会问题的专论,开篇却说的是艺术和音乐:“尽管我们不认同苏联的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但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她的诗歌和音乐是首屈一指的。”

在苏联的20世纪30~50年代,大量的个人崇拜的文学、戏剧、诗歌、电影、交响乐、大合唱、大歌剧、芭蕾、美术、雕塑等等,其数量之大、艺术水准之髙,是人类文化史上空前的现象。

我现在还保存有一些作品的总谱,其中有亚历山大洛夫的合唱《斯大林颂》。1953年斯大林死时,少年的我在一个黄昏的傍晚,在室外的昏暗中,听到室内手摇留声机播放这支曲子,我曾感动落泪。1963年我还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任职,能借到和苏联电台内部交流的音乐录音资料,其中有苏联阿塞拜疆作曲家加芝也夫的“第二交响乐——追忆列宁”,圆号演奏的那中亚风格的旋律,铿锵有力,深刻感人。我国60年来所有的同类作品,其艺术水准难望其项背。

但是苏联解体使这些歌功颂德的作品全成了过眼烟云。而在世界音乐史中,能留下来的,恰恰是当时被批判的又被后人称为“斯大林时代的见证”的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作品,连他在高压下创作的、获得过1949年“斯大林一等奖”的歌功颂德之作《森林之歌》,也被历史淘汰了!

像苏联那样,将音乐如此大规模地服务于个人崇拜,讴歌权力,在世界音乐史上,可谓是史无前例。

在欧洲,除了歌颂上帝的音乐之外,从来还没有歌颂某一个国王或总统个人的交响乐或音乐作品,而不论该国王或该总统多么伟大。在古希腊罗马没有过《凯撒大帝》大合唱、《亚历山大大帝颂》交响乐;在英国从来没有过《维多利亚女王颂》大合唱或《丘吉尔颂》的交响乐;在法国没有过《路易十三/十四/十五颂》或《戴高乐颂》大合唱;在德国也没有《威廉国王颂》的大合唱或交响乐;在1917年前的俄国,也没有《彼得大帝颂》、《尼古拉沙皇颂》等大合唱;即使是纳粹德国,也没有过《希特勒颂》的大合唱或交响乐。

为政党领袖和国家领导人写歌曲、写交响乐、写电影、写小说进行歌颂这一个人崇拜的文化现象,乃是20世纪共产主义革命的特殊产物。不过,在苏联成立的初期也还没有,到了30年代斯大林的大清洗、要确立个人的独裁统治时才出现,并在30~50年代兴旺起来。

奇怪的是,苏联号称人类社会的第一个共产主义国家,却并没有共产主义创始人的《马克思颂》、《恩格斯颂》的大合唱或交响乐,而自称是他们的继承者和学生的列宁,尤其是斯大林,却拥有不少的歌剧、交响乐和多得数不清的歌曲、合唱。不过,斯大林死后的几届苏联国家领导人,就再也从没有过他们的颂歌了!没有《赫鲁晓夫大合唱》,没有《勃列日涅夫进行曲》,没有《戈尔巴乔夫颂》的歌曲和交响乐。

苏联这一做法又为中国所模仿。“东方红”作为毛泽东的个人颂歌,这是对苏联的个人崇拜的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模仿和政治模仿。

《东方红》的原始面貌,今天已鲜为人知。它本来是一首活泼轻快的陕北民歌小调,而且被民俗学家划入情歌范畴之内,它的歌词是:“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还有更少为人知的原生态歌词《芝麻油:“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人,呼儿嗨,哎呀我的三哥哥。”

我们看到的最早的新歌词,是被署名为李有源的当地农民歌手填上的新词:“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他是人民大救星。”它被当时延安的文艺工作者采集发现以来,是否又被修改拔高过,我们已不得而知了。

本来在民歌中,人民自发歌唱自己感念的人物和事件,是很正常的现象。如蒙古民歌《嘎达梅林》等,就是正常的文化现象。但是《东方红》却不同,从开始它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政治意义而绝不同于任何其他普通民歌。它是正好适应了1942年“延安整风”后毛泽东要求扩大和巩固其个人地位的政治要求。

歌词和音乐被不断加工,和不断异化是同步进行的。1949年后,“根据地文化”即“党的文化”被确立为全国的主流文化,这首歌就被作为领袖个人的颂歌而传遍全国,并具有某种和“国歌”相同并超过“国歌”的典礼性和仪式性的庄严神圣意义,早在“文革”前,很多大会和典礼的仪式就有“唱国歌、唱东方红”这道程序,自“文革”始,这道程序就约定俗成了。

其间,一批一批的音乐家们,把这首乡村的情歌小调,拔高和改造成伟大领袖的庄严颂歌。但是这是有极大难度的,从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音乐技术呢?那办法也只能是向苏联学。

但是苏联和中国有极大的不同。同为个人崇拜歌功颂德的作品,无论形形色色的歌曲、合唱、交响乐,我们的技术水准和专业水平与苏联相比,则相差悬殊。盖因十月革命之前,俄国就已经有了初步的工业文明,有了强大的俄罗斯乐派和拉赫马尼诺夫等国际大师,在如此强大的古典音乐传统基础上的音乐水准,那些《斯大林颂》、《列宁颂》的交响乐、大合唱,其艺术水准之高,是今天的许多中国人想不到的。

而在我国,“党的文化”的正式提出和建立,是在1942年毛泽东发表“讲话”的延安,那时的延安和根据地还只有农业文明的大秧歌,而没有工业文明的交响乐,所以中国的“党的文化”的建立,只能由农业文明的《十二把镰刀》、《兄妹开荒》起步,《东方红》自不例外。起自《东方红》的我国造神之作,经过1949年建国后的全国规范化,再到1958年的“大跃进”文化和浩如烟海的歌颂毛主席、歌颂“三面红旗”的新民歌,再由“文革”文化达到顶峰,50年来的这些音乐作品,总体说是用农业文明的简陋的技术包装的“政治文化”。

由于1949年后的中国是向苏联一边倒,音乐家们学习和掌握这些主要来自苏联的音乐技术的时间还很短,水平还很幼稚,所以要把这首简朴而轻佻的情歌小调,改造成伟大领袖的颂歌,还很吃力。用管弦乐队配器色彩和大合唱的厚度浓涂重抹,力求拔高改变其原始面貌,结果成了“四不像”,完全没有《斯大林颂》那样的艺术水准。

《东方红》从情歌到颂歌的这个加工过程,就是个人崇拜造神运动的过程,也背离了《国际歌》的“让思想冲破牢笼”。

我在“文革”中被关押的每天早晨,听到高音喇叭播放它时,都感到我又要挨打挨批斗了而恐惧不已。多年后偶尔听到,仍不免心惊肉跳。在苏联,正是在响彻云霄的斯大林的颂歌声中,千百万人被杀害或冤死;而在我国,也正是《东方红》的颂歌声伴随着“大跃进”、大饥荒、“文革”的武斗打砸抢……

直到“文革”后的1978年三中全会前后,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中这种现象才被反思,人们把它的歌词“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和《国际歌》的“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相比,对它的个人崇拜和封建感恩的造神意义提出质疑和批评。目睹这支歌从小曲到神颂的全过程的刘炽后来说,文革中《东方红》和《国际歌》一起唱,前面是‘他是人民大救星,后边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心想:这不是矛盾的吗?”

但是,个人崇拜的阴魂不散,并没有因为“文革”的结束而消失。“四人帮”刚刚被打倒的1976年,马上就有了歌颂华国锋的《交城的山交城的水》,并又唱遍全国。我国此类个人崇拜的颂歌,有一个不同于前苏联的特点,即有被歌颂者个人籍贯的特殊意义。由于毛泽东的湖南籍贯,1949年后他的颂歌,就有了许多是用湖南民歌,或湖南民间音乐,或湖南花鼓音乐的风格来写作或改编或演唱。无数的此类产品中,流传最广的,是当地民歌风格的《浏阳河》。此歌还曾被明确注明为湖南民歌。又因华国锋籍贯山西,他的颂歌就是晋中民歌风格的《交城的山交城的水》。

本来,对一切民间艺术的研究,的确是艺术家们的工作,民间艺术和民间音乐也有其自身的独立的学术意义和文化意义,但是在中国,却不是像俄罗斯民族乐派和匈牙利作曲家柯达伊和巴托克那样,从艺术和文化的学术意义出发深入研究,获得历史的和国际的意义,并为世界所尊重。在我国,民间音乐的推广,却是因政治原因甚至因领导人的籍贯而起作用,其独立的文化意义和艺术价值却并不受到决定性的关注。领导人一退出权力舞台,这些民间音乐独立的艺术意义也就消失或退色。

(摘自《炎黄春秋》 作者:王西麟)

猜你喜欢
颂歌大合唱东方红
Entrevista ping-pong “Mi mayor logro es haber aprendido español”
一二·九大合唱
“东方红”五号卫星平台
人生颂歌
巢湖颂歌
春天的大合唱
东方红20周年谱华章
七一颂歌
老友(2017年7期)2017-08-22 02:36:49
东方红闪耀航展
蟋蟀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