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长日留痕》中作为隐喻的空间意象

2013-04-10 22:05
关键词:肯特史蒂文斯管家

刘 凡 群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长日留痕》中作为隐喻的空间意象

刘 凡 群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服务于显赫的达林顿府的史蒂文斯完全栖息在自己扮演的“杰出的男管家”的角色中。他过分发达的人格面具使他与自己的天性相疏远,错失了情感生活这道人生风景。一次出行使他意识到了身份认同危机和失衡的内心。小说中达林顿府、管家配膳室、原野、村舍、光影、自然(达府户外)等空间意象隐喻并揭示了史蒂文斯的身份建构与无法克服的情感焦虑。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身份认同; 人格面具;空间意象

网络出版时间:2013-06-04 11:32

1989年,凭借小说《长日留痕》,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赢得了享有盛誉的英国布克奖。小说一出版便吸引了众多的评论者,有人对小说主人公史蒂文斯的职业精神、不可靠叙事进行研究,也有人对小说中达林顿府、落日、乡村等意象进行解读,研究小说的后帝国时代叙事①。但尚未有研究者统观达林顿府、管家配膳室、原野、村舍、光影、自然(达府户外)等一系列空间意象,发掘它们所隐喻的史蒂文斯的身份建构与无法克服的情感焦虑。本文将分析小说中这些作为隐喻的空间意象,希望能丰富对作品的理解。

小说中最重要的空间意象就是达林顿府。小说的主人公、男管家史蒂文斯在此为主人达林顿勋爵工作多年,为之奉献了“一切”[1]230。这所古老而又富丽堂皇的豪宅,隐喻着史蒂文斯身份认同的深层动机。

在史蒂文斯眼中,达府是国家乃至世界事实上的权力中心。史蒂文斯亲身接触了汇聚于此的世界政要,目睹了在这里进行的、左右了二战之后的欧洲政治格局的各种外交斡旋。因此,他认为“世界上的许多重大决策,事实上不是简单地在公众场合里制定出来的”,也不是在国际会议期间讨论出来的,更多情况下,重要决定“是在这个国家的豪宅内那隐蔽而又静谧的氛围中运作的”。所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轮子,以这些豪宅为中心而旋转着”。而豪宅主人达林顿勋爵及其宾客,“那伟大的决策辐射着其他所有的一切人,富人也罢、穷人也罢,都得围着他们团团转”[1]109。

在这个世界的轴心里,史蒂文斯希望能实现他自己的职业理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寻找途径以接近这个中心,这便是我们所具有职业抱负的人的志向……我们是充满理想主义的一代人……均有强烈的愿望去为创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而且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清楚地认识到,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实现这一目标最可靠的途径是效力于我们时代的那些伟大的绅士,因为他们手中掌管着文明。”[1]109史蒂文斯认为,勋爵具有伟大思想情操,是良知和正义的化身,是为帝国未来的福利和促进人类进步鞠躬尽瘁的绅士。将自己职业和人生定位于勋爵的达林顿府内,胸怀服务于“全人类”宏大的梦想,史蒂文斯确定了自我的身份认同:成为“一位‘杰出的’男管家”[1]110。

达府的配膳室是史蒂文斯的办公室。在他看来,“男管家的配膳室是办公重地,是整个府邸管理之心脏,它不亚于一场战斗中将军的指挥部”[1]155。一天晚上,史蒂文斯闲来无事,在配膳室阅读一本言情小说。据他辩称,此举是为了提高“驾驭语言的能力”这种重要的“职业素养”[1]158。这时,肯特小姐走进他这块禁地,并且凑近想看看书名。一贯矜持的史蒂文斯觉得,在“办公重地”被肯特小姐撞到看言情小说,十分尴尬,坚决请肯特小姐离开。在回忆往事时,史蒂文斯辩解说,肯特小姐闯进配膳室时,“正值我没事做”,而“任何有身份的男管家在他人面前都必须潜心于自己的职责……不能有一刻被人看到自己那种先是闲来无事紧接着又披挂起自己行头的状态”[1]158。史蒂文斯认为,若被人看到自己没有在全心全意地履行职责,不仅有损“个人的尊严”,更是一个“重大的原则问题”[1]159。史蒂文斯为了维护自己完全职业化的管家形象,随时“披挂起行头”的表演性人格昭然若揭。

随后,“世界轴心”达林顿府因为勋爵在二战前的亲德行为蒙尘。勋爵去世后,由达林顿家族拥有长达200年的府邸被美国人法拉戴先生收购。自此,史蒂文斯开始感到身份认同的尴尬。法拉戴先生向参观他新产业的友人保证,随府邸一起转让的管家史蒂文斯“是件真品,一个真正的老牌英国男管家”,曾“为一位真正的英国勋爵服务”。他还向史蒂文斯本人求证:“这是一幢名副其实、豪华而又历史悠久的英式住宅,难道不是吗?这就是我花钱要买的。而且,你是一件真品,难道不是吗?这就是我所需要的。”[1]117正像一位学者所言,此时的达府已经从彰显英国政治大国气度的象征,蜕变成为代表正宗的英国老式堂皇的乡间别墅文化的一件商品,史蒂文斯本人成为帮助这个民族品牌进行商品定位的一个标志[2]140。由此,失去世界政治轴心的显赫,达府沦为商品落到外国人手中,史蒂文斯的“独一无二的英格兰的管家”的身份认同,在后帝国时代遭遇到尴尬。

在达府新主人的鼓动下,史蒂文斯驾车在英格兰西南部开始持续6天的旅行。途中所见的原野呼应着、隐喻着他的身份认同。初离达林顿府,他有种惊恐感。陌生的自然景观以及他因达府荣耀不再、管家行当势微而产生的“些许失落”的生存状态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无根的身份属性。但是,当他登高远眺绵延不绝的原野时,他内心涌动一种帝国情怀②,产生了“一种身临宏大的场面”才有的感受。他感慨英格兰的风景是其它国土“无法媲美”的,认为它的“宏大”在于它“肃穆的美丽”,在于它“不事招摇的严谨感”,而有些国家的风景“过于风情外露,反而显得略逊一筹”[1]26。让史蒂文斯不吝赞美之辞的英格兰风景,恰恰隐喻着赞美者本人:两者都有“不事招摇的严谨感”,都追求“宏大”的精神。史蒂文斯认为,无论英格兰风景,还是他所从事的管家行业,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全世界最让人满意的”[1]27宏大景观隐喻着他随即袒露出的“做一个杰出的管家”的勃勃雄心。史蒂文斯所看到的宏大风景实可谓他对英帝国以及个人职业理想的高度认同所投射出的画面。因此,史蒂文斯的观光之旅负载了平复内心失落、重新坚定个人身份认同的意义。

然而,在莫斯库姆村农舍,史蒂文斯身份认同的困惑加剧了。旅行至德文郡时,他为了应急投宿到莫斯库姆村一家农舍。他讲究但嫌刻板的言辞和装束使朴实好客的农舍主人和村民们把他误认作身份尊贵的绅士和叱咤政坛的要人。史蒂文斯感觉困窘,却不去纠正自己对农夫们的误导,潜意识中还很享受被众星捧月的感觉。但是,史蒂文斯很快意识到,依靠空间的转换在莫斯库姆农舍中获得的认同是短暂而虚幻的。在这里,他可以躲闪村民淳朴真诚的审视的目光,但是不能逃避内心身份认同的困惑和尴尬。因此,史蒂文斯愈加感到沮丧、落寞。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布置粗朴但不乏温馨的莫斯库姆村农舍隐喻了被史蒂文斯无视的个体的本真天性。

对服务政治精英的“杰出的管家”这一身份或者说人格面具③的过分热衷,使史蒂文斯“看不到”自然风景,也看不到人生中其它风景。小说中达府户外的草坪和阳光等空间意象隐喻了史蒂文斯错失的个人情感生活这道人生风景。

史蒂文斯的配膳室昏暗阴冷,肯特小姐曾打趣地说它“刻板,毫无色彩”[1]48,“更像一间小牢房”[1]155。她给史蒂文斯送来鲜花装点房间,但是史蒂文斯表示更喜欢它的原貌,因为“这不是间娱乐室”,所以他要“把消遣降低到最低限度”[1]48。史蒂文斯的父亲曾是一名杰出的管家,后来也在达府服务,他生性严肃,父子间缺少亲情的交流。史蒂文斯的配膳室的布置风格类似于父亲居住的阁楼,同样是四壁光秃,了无情趣,它隐喻了史蒂文斯与父亲同样排斥非理性因素、冷漠压抑的个人情感世界。

在潜意识中,史蒂文斯把自然界和情感联系起来。当他受勋爵之命向其教子卡迪纳尔进行婚前性教育时,他选择达府户外的草坪旁,因为“置身于鲜花、灌木丛……尤其是不远处还有一群鹅,正适合来履行我的差事”[1]76。不谙情事的史蒂文斯把两性之爱(the birds and geese)与自然界以及动物的繁衍相提并论,史蒂文斯的刻板以及他对情感认识的肤浅可见一斑。

在史蒂文斯的记忆中,“生机勃勃、易于冲动”[1]201的女管家肯特小姐经常被他与自然、阳光等意象联系起来。有别于史蒂文斯对黑暗的房间角落的青睐,肯特小姐独爱窗前的大草坪。她喜欢“从三楼卧室,俯瞰那草坪及视野之中可见的开阔高地……那景色中总带着几分魔力”[1]45。她曾捧着鲜花走进史蒂文斯的配膳室,告诉他:“您的房间昏暗冰冷,外面的阳光是多么灿烂!要是有更多的阳光照进这屋里来,那该多好啊!”[1]47史蒂文斯在回忆中也数次重复着这个意象:“在某个仲夏的傍晚,夕阳射出的缕缕橙黄色的光柱如箭一般刺破了走廊里的朦胧,过道里的每一间卧室都半开着门……肯特小姐的侧影印在一扇窗户上。”[1]46温暖的阳光隐喻着肯特小姐带给史蒂文斯的温情。

在肯特小姐走出史蒂文斯的生活时,光的意象也随之消失。肯特小姐曾向他委婉表达情意,但是史蒂文斯过度膨胀的人格面具使他刻意压抑自己对她的好感。二战前的一个晚上,勋爵在达府招待亲德政治家,当史蒂文斯沿着黑暗的走廊去取酒水时,肯特小姐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屋内射出的灯光印衬着她的身影”[1]213。她拦住史蒂文斯,希望能在她和别人订婚之前最后一次争取到史蒂文斯对她的承诺。然而,史蒂文斯冷漠地祝肯特小姐幸福,并以工作岗位正需要他为借口急于离开。伤心的肯特小姐关上了房门,锁住里面的光,“黑暗突然再次笼罩了走廊”[1]213和史蒂文斯。

在20年后,史蒂文斯驾车到达了旅行目的地,并在玫瑰园旅馆茶室再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肯特小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象征爱情的玫瑰园虽然给史蒂文斯第一次带来感情的苏醒,又随即给他送去绝望心碎。与肯特小姐叙旧使史蒂文斯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肯顿小姐当年对他的情感是何其细腻真挚。但是当得知肯特小姐已经度过婚姻动荡期、家庭生活已经稳定和幸福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份宝贵的情感,永远错过了人生中的一道美景。

黄昏中海滨小城的码头是史蒂文斯返回达府前的最后一站。在这个陌生人来往聚散的公共空间里,阶层、身份的差别都被消弭。在这里,史蒂文斯第一次摘下他的面具,面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迷惘和情感的失落。坐在长椅上,史蒂文斯与身边的陌生人讲述起自己的挫败感和对人生的困惑,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在陌生人的宽慰下,史蒂文斯接受了自己事业的困顿:只要为了自己的抱负奉献过,无论后果如何,都值得骄傲和满足。

但是,情感上极其压抑的史蒂文斯过后无法接受刚才一刻自己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所表现出的脆弱。他猜测刚才身边的那位陌生人本来是想与他轻松闲聊的,所以,他为自己表现得“让人扫兴”[1]232感到不安。情感上的无能也使史蒂文斯羡慕地看着码头上的陌生人们开心地交谈,却不太明白为何他们能“迅速地构筑一份温情”[1]232。孤单落寞的史蒂文斯看不到那份美好源自真诚心灵的碰撞,相反,他得到一个肤浅的结论:打趣逗乐是人间温情存在之关键。天性拘谨沉稳的他旋即想到要回到达府努力练习诙谐逗趣的言谈技巧,以迎合新主人的趣味。就这样,史蒂文斯重新捡拾起刚刚摘下的人格面具,只是这面具已经脱去了原来宏大的光晕,流露出滑稽荒诞之气。史蒂文斯发达的人格面具与本真天性的分离在此刻也达到了高潮。

史蒂文斯离开达府,进入大自然,进入乡间,进入玫瑰厅,最终准备回到达府。他完成了一个环形的空间移动过程,但是他身份认同的焦虑和情感的失衡并没得到解决,他的内心历程仅仅画了一个圈。正像一位评论者所说,在情感上,史蒂文斯没有任何真正的成长[3]147。

注释:

① Ryan S Trimm 分析了达林顿府所折射出的后帝国情结[2,5],Barry Lewis分析了史蒂文斯的不可靠叙事和身份危机[4]85,鲍秀文等分析了小说中的落日等意象,它们象征了帝国身份在当代文化背景下的虚幻性[6]56。

② 1956年,英国狼狈地从苏伊士运河事件中抽身,敲响了英帝国霸业的丧钟。1982年,英国在马岛战争的胜利洗刷了在苏伊士运河事件中的耻辱,首相撒切尔夫人宣称要复兴大不列颠的伟大。小说背景是1956年的英格兰,但在1989年发表。联系两个历史事件,可以看到小说对英国后帝国时代的思考。

③ 荣格认为,人格是由“面具”(persona,简称“人格面具”)构成的。一个面具就是一个子人格,或人格的一个侧面。如果一个人过分地热衷和沉湎于自己扮演的角色,把自己仅仅认同于自己扮演的角色,人性的其它方面就会受到排斥。像这样受人格面具支配的人就会逐渐与自己的天性相疏远。荣格发现,很多有成就的社会名流通常在中年认识到他们过度膨胀的人格面具给他们带来了危机:他们感到完全生活在单调乏味空虚之中[7]51-52。

[1]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M].冒国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2] Trimm R S.Inside Job:Professionalism and Postimperial Communities in The Remains of the Day[J].Literature Interpretation Theory,2005,(2):145-152.

[3] Berberich C.The Image of the English Gentleman in 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Englishness and Nostalgia[M].Burlington: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2007.

[4] Lewis B.Kazuo Ishiguro[M].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

[5] Trimm R S.High Telling Positions:Country,Countryside,and Narration in The Remains of the Day[J].Literature Interpretation Theory,2006,(1):122-136.

[6] 鲍秀文,张鑫.论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的象征[J].外国文学研究,2009,(3):56-63.

[7] 霍尔C S,诺德贝V J.荣格心理学入门[M].冯川,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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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oomwithoutView:TheSpatialImagesasMetaphorsinTheRemainsofDay

LIU Fan-qun

(School of English,Tianjin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300204,China)

Stevens,as the butler of Darlington Hall, identifies himself as “the great butler of England”.His hearty devotion to that persona costs him dear-he gets alienated from his nature,misses the best views in his emotional life and loses the balance of his mind in the end.He does not realize his identity crisis until he is on a journey to visit an old admirer he rejected twenty years ago.The metaphorical meaning of some spatial images in the novel reveals Stevens’ insoluble anxiety over his identification.

Ishiguro;TheRemainsofDay;identity;persona;spatial images

2013-04-21

天津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资助项目(TJWW11-013)

刘凡群(1971-),女,河北怀来人,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副教授,英语语言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I 106

A

2095-462X(2013)03-0029-04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30604.1132.001.html

(责任编辑乔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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