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余裕——陶渊明“原始情结”再论

2013-04-10 22:05
关键词:情结陶渊明诗人

侯 智 芳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人生的余裕——陶渊明“原始情结”再论

侯 智 芳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深藏在陶渊明潜意识中的“原始情结”为“人生的余裕”,这决定了诗人一生的行为出处。陶渊明从大自然、现实人情和古籍先贤中获得了真正的人生之美,追求并享受着“人生的余裕”,实现了诗意的栖居。

陶渊明;人生的余裕;原始情结

网络出版时间:2013-04-10 15:44

有充裕的时间享受作为人所拥有的世间的一切,保持独立的人格和精神的自由,这就是陶渊明在青少年时期奠定的并影响其一生的“原始情结”[1]。这个深藏在陶渊明潜意识中的“原始情结”促使他渴望拥有余裕的人生,引导他充分享受生活的余裕,“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①。“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祭文》),“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感士不遇赋》),诗人怀抱着一颗余裕之心,体味着作为“人”在这个美妙世界中匆忙而短暂的一生。

一、“陶然自乐”于大自然中的“人生余裕”

陶渊明曾追忆过少年时与自然相契的一段经历,“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这样愉快的成长过程培养了诗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的品质。陶渊明渴望融入自然,尽情享受大自然所赐予的一切。

陶渊明热爱自己营建的家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其一)荫园的榆柳、罗堂的桃李把这个小园装扮得分外绮丽,袅袅的炊烟、依稀的远村使这片土地充满了静谧,而深巷的狗吠、桑颠的鸡鸣又使这里荡漾着无限的生机,这真是一方远离尘嚣的乐土。再加上“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时运》),怪不得诗人要“斯晨斯夕,言息其庐”(《时运》)了。陶渊明“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归去来兮辞》),得到的不仅有身之悠闲,更有心之安然,“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

诗人还向朋友介绍过可爱的小园。“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其一)酷暑时节,吹着凉爽的清风,吃着多滋的菜蔬,品着甘醇的美酒,真要羡煞友人。

陶渊明喜爱小园,也喜欢出游。“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兮辞》)诗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流连忘返。

《时运》篇完整记录了诗人一次出游的经历。暮春时节,“景物斯和”,“春服既成”,诗人决定前往东郊一游。“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青山从朝雾中慢慢现出身影,天空中飘洒着淡淡的白云,一阵暖暖的南风拂来,新长出的禾苗宛如伸展开翅膀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一个“翼”字,既画出了新苗初长的姿态,又赋予禾苗无限的活力,同时还将诗人对庄稼的关注、对未来收获的期待点化出来,可谓一举三得。“洋洋平泽,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湖水盛大,可漱可濯。正如《沧浪歌》所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人顺应自然、与自然相依,必将在自然中游刃有余。举目远眺,把酒临风,喜洋洋矣。一生如此度过,夫复何求!“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放眼望去,泽水清澈,少年郎结束功课,咏唱而归。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曾皙所绘之理想境界②。景虽相类,人隔千载,“但恨殊世,邈不可追”,徒能神交而已。远山、微云、新苗、平泽、童冠,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温暖的春光里,所见到的一切都让人愉悦;而曾皙之思又让人顿生感慨,故此番出游,诗人“欣慨交心”。

似水流年,陶渊明在自然中抚平人生易逝的伤感。“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每念于此,情动于怀,何以解忧?作兹一游。气和天澄,坐依远流,观“弱湍驰文鲂”,闻“闲谷矫鸣鸥”,“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游斜川》)。

自然不仅给陶渊明提供了休息的空间,还为他实现人生余裕的“原始情结”提供了必备的物质条件。“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1]50衣食乃生存之本,尽管劳作辛苦,但能独立于世,实现人格的真正自由,故陶渊明才会发出“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的感慨。

二、“陶然自乐”于乱世人情中的“人生余裕”

陶渊明一生主要生活在军阀混战、朝代更迭的东晋末世,他厌恶之、远离之,却绝不弃世,正所谓“结庐在人境”(《归园田居》其一)也。所以刘遗民劝其入山,被他拒绝;慧远邀其加入莲社,被他远离。他们都不了解陶渊明,诗人虽然隐居田园乡间,却绝不弃世,而是以充满大爱的睿智充分享用人世间所赋予他的一切。人世中的亲情、友情使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变得温情脉脉,“人生余裕”的“原始情结”并没有因乱世而改变。

陶渊明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他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享受着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其一)“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止酒》)陶渊明喜欢带着孩子们一起游玩,“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归园田居》其四),“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酬刘柴桑》)。当生活贫困时,陶渊明颇为愧疚,“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与子俨等疏》)。对于儿子的未来,陶渊明充满期待,“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命子》)。但是当儿子并不优秀,诗人没有苛责以待。“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命子》)“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与子俨等疏》),五子同心同德、互相友爱,乃是陶渊明最大心愿。

陶渊明珍爱着亲情。亲人的离世让其伤心不已,诗人用笔墨追述着与亲人交往的点点滴滴。陈氏妹丧于武昌,陶渊明“情在骏奔,自免去职”(《归去来兮辞》),辞去彭泽县令。陈氏妹虽为异母妹,但由诗人生母抚养长大,故《祭陈氏妹文》特别深情回顾二人于母丧时悲痛之心情,文末“死如有知,相见蒿里”,足见渊明情谊之深厚。陶渊明辞官归隐,知己者唯有从弟敬远,“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意”(《祭从弟敬远文》)。敬远辞世,诗人“感平生之游处,悲一往之不返。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祭从弟敬远文》)。

陶渊明具有强烈的家族自豪感。他在《命子》一诗中非常细致地追述了陶氏家族从陶唐直至晋末的发展脉络,对于曾祖陶侃之英武更是倍加赞誉。陶侃之后家族庞大,“昭穆既远,以为路人”(《赠长沙公族孙》),这种情况又令陶渊明感慨不已。陶侃直系子孙偶过浔阳,陶渊明热情款待,置酒话别,殷勤寄词,“山川阻远,行李时通”,“款襟或辽,音问其先”,“临路凄然”(《赠长沙公族孙》)。对于初次见面的族孙尚且如此挂怀,可见亲情在诗人心中多么重要。

陶渊明喜欢结交朋友,朋友中既有仕途之人,又有乡间务农的邻人。不论那类朋友,诗人总能诚挚以待。

陶渊明的赠答诗,多是赠与仕途中的朋友,如《答庞参军》《与殷晋安别》《于王抚军座送客》等,其“家常的内容、隽永的意味、既不火热也不冷淡的语调”[2]65,将陶渊明对朋友的敦厚之情表现得异常真切。

庞参军“从江陵使上都,过浔阳”,陶渊明赠四言诗《答庞参军》。诗歌开篇讲述了自己余裕的田园生活,“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人生志向。“人之所宝,尚或未珍。不有同爱,云胡以亲”,朋友相交必须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这是陶渊明与庞参军情好的根本原因。“伊余怀人,欣德孜孜”,“我”所惦记的这个人,好德乐道、孜孜不倦,正合我意。“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乃陈好言,乃著新诗”,朋友相聚唯饮酒赋诗,共享人间至乐。当朋友远离,“一日不见,如何不思”?诗歌化用《诗经》中《郑风·子衿》《王风·君子于役》诗句,借男女相思表达对朋友的深情厚意。“勖哉征人,在始思终。敬兹良辰,以保尔躬。”临别祝福友人安泰,一路顺风。

与仕途之人的交往多体现在临别的赠答诗中,而与乡间农人的友谊则主要抒发在日常交往的田园诗当中。乡间生活的质朴、情感的纯真在陶渊明与农人的交往中展露无疑。

陶渊明是隐居田园的士人,却能与农人和谐相处并获得余裕生活之乐,难能可贵。诗人与农人或谈论庄稼的生长状况,“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或把酒言欢、共度良宵,“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其五);或谈古论今、剖析经籍,“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其一)……

陶渊明喜欢与朋友相聚,美酒初酿时更是如此。朋友不至,“春醪独抚”,诗人会“搔首延伫”、“叹息弥襟”。“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竟用新好,以怡余情”,“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想和”,园树、飞鸟皆欲乐我,却更增思友之情。大好春光不与朋友相守,岂非人间一大憾事!“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停云》一首说出了陶渊明深挚的思友之情。

陶渊明交友广泛,待友真诚,不夹杂任何功利目的。陶渊明择友是非常谨慎的,正如其在《答庞参军》一诗当中所称道的那样,“不有同爱,云胡以亲”。正因如此,当江州刺史檀道济欲结之而“馈以梁肉”时,诗人已经“偃卧瘠馁有日矣”,却要“麾而去之”(萧统《陶渊明传》)。

三、“陶然自乐”于古籍先贤的“人生余裕”

历史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财富,陶渊明深情追慕着历史的文明。

陶渊明爱读古书。“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1](《与子俨等疏》),“这种习惯影响”[1]了陶渊明一生。读书到老的陶渊明,仍然享受着“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的读书乐趣。

读书何乐?《读山海经》13首典型地表现了读书带给陶渊明的“人生余裕”之乐。组诗其一将诗人读书时的美妙感受详细记录下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初夏时节,百草丰茂,绿树婆娑,众鸟欢唱,我亦欣然。身处小屋,闻啼鸟之声,心旷神怡,物我情融。“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农事已毕,诗人可以悠闲自在的读书了。“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爱屋处于小巷深处,故人车马多难驰骋,诗人赢得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其五)的宁静。“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书之余,或饮酒,或采摘,或观雨,或听风,一任个人心情。“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书可“泛览”“流观”,俯仰之间,天地古今入我目中心中,不必“悬梁”“刺骨”,焉得不乐?写尽读书而远离名利羁绊的“人生余裕”之乐。

陶渊明的诗歌中活跃着大量的古人。这些古人包括圣主明君、哲人贤士、避世隐士、乐道贫士、旷达奇士、不遇之士、侠义猛士等,将近百人[3]141-142。其中,陶渊明对隐士、贫士歌咏最多。徐公持曾言:“陶渊明以咏史方式,与古人沟通,与古人对话,以古人古事为依凭,说出自我心声。”[4]579该论断可谓一语中的。诗人隐居田园乡间的人生选择既然在当时属特立独行,何妨在古人中一找知音!“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二)

“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陶渊明感慨着当时社会的世态人情——追名逐利、寡廉鲜耻,怀念着美好的远古社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戊申岁六月中遇火》)。然而如“东户”一般的“无怀氏”、“葛天氏”、“黄虞”、“羲皇”等美好时代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诗人在无限眷恋中给自己重构了一处佳境——桃花源。

陶渊明在思考人生。“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人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饮酒》其四)“寓形宇内能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归去来兮辞》)人生不过百年,何不听从心底的召唤,拥有一个余裕的人生?陶渊明选择了隐居田园,享受着余裕生活所带来的一切。“以世俗的眼光看来,陶渊明的一生是很‘枯槁’的,但以超俗的眼光看来,他的一生却是很艺术的。”[2]62朱寿桐说:“人应该有充分的余裕心领略大自然,领略自己身边的一切,并咂味出大自然和周围的一切所包含的可能意义,这才是活着,这才是人生,这才谈得上诗意地栖居。”[5]55陶渊明做到了。

注释:

① 据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本论文所引用陶渊明作品均出自此书。

② 曾皙曾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

[1] 侯智芳.人生的余裕——陶渊明“原始情结”考论[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34-38.

[2]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 鲁红平.论陶渊明诗文的怀古、田园情结[J].湖南社会科学,2008,(3):141-146.

[4] 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5] 朱寿桐.文学与人生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LifeEnoughandtoSpare——AFurtherTextualResearchonTaoYuanming’sOriginalComplex

HOU Zhi-f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bei North University,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

The original complexd buried deeply in Tao Yuanming’s subconsciousness was the life enough and to spare,which decides the poet’s conducts all his life.From nature,realistic feelings and ancient books and sages,he obtained the true beauty of human life,pursued and enjoyed the life enough and to spare,realizing the poetic dwelling.

Tao Yuanming;life enough and to spare;original complex

2013-02-25

河北北方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SQ201110)

侯智芳(1980-),女,河北宣化人,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化。

I 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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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2X(2013)03-0004-04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30410.1544.027.html

(责任编辑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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