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背后隐藏的欲望:《夏洛特先生》的拉康式解读

2013-04-10 21:38刘影倩
关键词:毕肖拉康夏洛特

刘影倩

(南京体育学院 体育系,江苏 南京210014)

1936年,法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出席了在马林巴德举行的第十四届国际精神分析学年会,发表了可称为其学术基础的镜像阶段论。该理论阐述了“我认同处在我之外部的镜中形象,把自身构成一个具有整体性的肯定形象的过程”[1],并指出,在自我构建过程中,镜像使处于破碎身体状况中的“我”变成了有着一贯性和连续性的整体,这让自我产生了对镜像的第一次认同;此后在周围人的目光、面相、行为举止中,为了得到他人的承认,自我又再次加剧了认同中的异化。然而,这时的“我”早已让出了主体的位置,成为一种以想象为本质的反映性幻想。

一、诗人一生的游走与寻觅

根据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人的自我构建从一出生就已开始。“在婴儿期,依偎在母亲怀抱中与母亲结为一体共同存在的孩子凝望着母亲的眼睛,想要成为母亲眼中所希望的东西,所渴望的欲望对象。”[1]296父母是孩子找到自我、确立自我的重要依据。然而对于“童年哀伤得几乎可以收进教科书”[2]853的美国诗人毕肖普来说,父母却是一个永远的缺失。

在她的自传体小说《在村庄》中,毕肖普以孩子的视角描述着母亲的存在,“起初,她回家了,带着她的孩子。然后她又走了,独自一人,丢下她的孩子。然后她回家了。然后她又走了,和她的姐姐;而现在她又回来了”[3]259。母亲对于孩子来说本该是温暖、安全而又稳定的港湾。然而,毕肖普笔下的母亲却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对孩子没有一丝留恋。没有父母的眷顾,寄居在祖父母家的生活并不好过,“有一只波士顿梗,名义上属于我姨妈简妮,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比泊。刚开始我很怕它,但它却立刻接纳了我,可能因为在这个家中我们有着一样的地位,我们很快就喜欢上彼此”[3]21。无论从母亲那里,还是从后来一起生活的祖父母那里,毕肖普都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定,确立完整的自我,这注定了毕肖普一生的找寻和漂泊不定。就像她在俄克拉荷马大学接受Neustadt国际文学奖时所说的那样:“是的,我这一生过得很像矶鹞,游走在不同国家的边缘,找寻着什么。”[3]iii

二、诗人自我构建及隐秘欲望的拉康式解读

1936年,美国诗人毕肖普在其诗集《南方与北方》中发表了一首名为《夏洛特先生》的小诗。诗中,作者用戏谑的口吻和打油诗的腔调描述了主人公夏洛特先生揽镜自照,拿自己身体的一半与镜中的镜像对比,认为只有两个一半合二为一才能构成完整的人,如果镜子倒了,那么他将面临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腿的窘境。而夏洛特先生确也满足于这样的设计,最后得出“一半即足矣”的结论。读完此诗,读者不禁会提出一系列的质疑,文中的夏洛特先生所指何人?为何会对镜中的自己感兴趣?诗中最后一节得出“一半即足矣”的结论究竟所谓何意?

尽管此间评论家对于本诗有诸多不同的解读,如苏格兰学者兼作家安格斯·考德认为,作者是借该诗来讽刺男性自我中心主义的狂妄和虚荣;又如耶鲁教授朗登·汉默认为,该诗是对英国诗人丁尼生诗作《夏洛特女士》的戏仿;再如评论家考斯泰勒从性别主义出发,认为该诗挑战了女性作为诗人的局限性。笔者却试图从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入手,依托法国心理学家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解读毕肖普在诗中构建自我的过程,以及《夏洛特先生》背后隐藏的真正的欲望。

(一)镜像中的自我

哪只眼睛是他的眼睛?

哪边的胳膊腿

搁在镜子旁边?

既不比镜子里的更清晰

也没有不同的颜色,

他的腿和腿,腿和

手臂也没有装配出

一个陌生人来。

在他看来

这是镜像

沿着我们所谓的

脊椎的曲线

的反射。①[2]606

诗中第一小节,主人公夏洛特先生满心欢悦地看着镜子。镜中映照出与他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胳膊,一样的腿。他们既没有更清晰,也没有变换颜色。在他能够清楚地确认镜中的影像和现实物体的映射关系后,夏洛特先生言之凿凿地确认镜中的镜像分明就是他自己。这是一种对镜像的认同,它与拉康对镜像阶段的解释不谋而合。拉康把婴儿出生后的前6个月称为“前镜像阶段”,这时婴儿没有任何整体感或个体统一感,对他来说身体是支离破碎的。他无法划清自己身体与外部世界的差别。然而,当婴儿成长至6~18个月时,也就是拉康所谓的“镜像阶段”,当婴儿首次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形象时,曾经认为身体支离破碎行为不能自控的婴儿会迫不及待地认可这个完整统一的形象。“拉康后来曾经将这一过程指认为双重镜像:一是婴儿对自己肉体统一性的想象性认同;二是从小他者那获得的自我认同。”[4]126-127然而这种外在镜像的成熟与内在身体的支离破碎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也预示着主体异化的命运。

需要指出的是,镜像阶段绝不只是为婴幼儿时期提供的模式,并且也不是每个幼儿都能记得这样一个镜像认同的过程,这实际上是拉康的一个哲学隐喻。拉康指出,“我”在镜子中看到相对稳定的自己的影像,便误将这不是自己的他者认同为自我。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让出了主体的位置,变成了影像,缺乏自主性,并且从此踏上了寻找自我的道路。同理,对于诗人毕肖普来说,夏洛特先生这段揽镜自照的描述“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照镜子,而是一种本体论的整合,一种对自己先行总体性的镜像占有”[5]13。认同镜中自己的形象便意味着从此踏上了自我异化的道路。

(二)异化的主体

他谦虚地觉得

他自己就是

半面镜子,

这就是为什么

他变成两半个?

镜子向下延展

到了他的中间

或是说把边缘下移

可是他疑惑

哪边在镜里,

哪边在镜外。

这几乎不会出错,

但又没有的证据。

如果只有他半个脑袋给反射了,

想想,他的思维可能会受到影响。②[2]606

拉康认为,人为了获得周围环境的认同不得不选择自我异化,把自我异化在他者的世界里找寻迷失的主体,在自我和他者之间选择与挣扎,最后的结果是彻底的异化。幼儿在6个月到两岁半之间的成长期中会被一种新的“镜像之看”影响,并主导其自我构建和认知。幼儿受到周围人的影响,这些人代表着幼儿的自主性,并为他建构生活的模式。“这可能开始主要是他威严的父母,然后是他身边一切可以教训他的人。他们在看着你,这种目光并非是眼中目光的投射,而是一种镜像之看。”[6]91

对毕肖普来说,这种“镜像之看”来自威严的祖父母,也来自慈祥的外祖父母,更来自童年一起玩乐的伙伴。在她的一篇名为《格文登妮》的自传体小说中,毕肖普描述了自己的童年伙伴格文登妮。尽管这位小伙伴最后因为糖尿病而去世,然而在年幼的毕肖普眼中她却是让人羡慕的,无论是她的名字,她的长相,她的个头,或者是她的得病。因为在她短暂的生命旅程里得到了来自父母无限的关爱和充分的呵护。“她的父母轮流亲吻着她,几乎要把她吃掉,就好像她真的是用糖做的。我满怀羡慕地看着这个动人的场景,直到她父母开车把她带走。”[2]853对毕肖普来说,与父母的关爱相比,身体的抱恙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这也就不难理解在毕肖普的诗中,尽管夏洛特先生看到镜像在他外部而且只有一半,但是镜子能够反映他相对稳定的形象,给予他十分肯定的情感,因此,即使“他的思维可能会受到影响”,他也能欣然接受。对夏洛特来说,镜中的形象就是他获得自身连续性和恒定性的保证。殊不知,这样做的结果却是把镜像置于自身无法知晓的外部场所,把自己的起源让给他人,而真正的自我却被包裹在外部的镜像里真伪难辨。

(三)他者的欲望

但是他只有屈从

于这样节俭的设计。

如果镜子倒了

他就会陷入

只有一条腿之类的困境。但是

只要它不倒,就还可以

让他走和跑

他的手还可以

彼此抓紧。这种不确定性

他说

让他感到兴奋。他热爱

这种不断的调整。

他希望现在就引用这样的格言:

“一半即足矣。”③[2]606

在全诗第三小节,夏洛特先生想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状况,“如果镜子倒了,他就会陷入只有一条腿之类的困境”。只有镜子保持稳定,“他才可以走和跑,他的手还可以彼此抓紧”。然而即便如此,夏洛特先生也愿意“屈从于这样节俭的设计”,“热爱这种不断的调整”,并且以此得出“一半即足矣”的结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拉康认为,“为了使人成为人,为了把人结构为人,无论如何我们需要他人的介入,即对他者的效法、模仿和认同。没有他人的介入,自己就不能成为自己”[1]32。于是,在经过他者目光的异化之后,欲望对象不再直接是“我”想要的对象,也不再与“我”自身相关,而是经过他者中介了的东西。也就是说,人们常常以为在爱自己,其实却是在爱他者之爱,因为人的欲望从来不是直接发生的,“人的欲望是在中介的影响下构成的。这是要让人知道他欲望的欲望。他以一个欲望,他者的欲望,作为对象,这是说如果没有中介人就没有他的欲望的对象”[6]560。如果没有他者之求,我们就没有欲望。

对毕肖普来说,那个大写的他者就是母亲。尽管在毕肖普的文章和诗歌中很少出现母亲的形象,即使出现也不着任何情感,然而作为人最基本的需求,对母爱的渴望并不会因此而消失,相反会隐藏在内心深处,难以遏制。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一直身着黑色的丧服,无时无刻不沉浸在思念的悲痛中难以自拔,母亲的欲望是指向父亲的,父亲是母亲一切欲望的源头。正因为父亲在母亲心里占据的位置,才使母亲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如果能成为父亲,那么母亲就会认可她,就会让她来取代父亲的位置,正视她的存在。“人的欲望是在他者的欲望里得到其意义。这不是因为他者控制着他想要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的首要目的是让他者承认他。”[6]278

可是,“欲望是缺失的转喻”[6]561。母亲欲望的对象——父亲作为缺失者不能在现实世界中存在,因此,总不能被完全表征。无论毕肖普的欲望是什么,她能得到的只是满足需要的具体对象。就像在《夏洛特先生》诗中所写那样,有时是少了半个脑袋的形象,有时是少了胳膊腿的形象。尽管每个形象都转喻式地与那个本体论上的缺失隐约相联,但欲望却无法真正满足。因此,她只能不断地“调整”,从一个能指到另一个能指,“欲望的溪流是作为能指链的变迁而流动的”[6]562。只有这样,她才能无限接近母亲心中的欲望。于是,探究母亲欲望中父亲的形象,得到母亲的承认就成为毕肖普寻找下去的动力。然而,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到达的现状让毕肖普只能屈从于“一半即足矣”的状态。

尽管在《夏洛特先生》中,毕肖普并没有直接袒露心迹,然而通过拉康“镜像阶段”的解读和对“欲望”的阐释,读者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透析诗人毕肖普内心深处对自我的认识,以及隐藏在镜子背后欲望的符码。在父母关爱缺失的情况下,不论诗人如何三缄其口,依然能从语言这个能指的符号中发现她对自我认知的不确定,并找到她欲望所指的对象。

注 释:

①②③ 《夏洛特先生》一诗中文系作者拙译

[1]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Bishop E.Bishop Poems,Prose,and Letters[M].New York:Penguin Putnam Inc,2008.

[3]Bishop E.Elizabeth Bishop:the Collected Prose[M].Toronto:Collins publishers,1984.

[4]安德烈.女人需要什么[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5]张一兵.从自恋到畸镜之恋——拉康镜像理论解读[J].天津社会科学,2004,(6):13.

[6]拉康.拉康选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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