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呐喊》、《彷徨》中的回溯性小说

2013-04-10 21:38
关键词:呐喊子君狂人

李 向 东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论《呐喊》、《彷徨》中的回溯性小说

李 向 东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呐喊》、《彷徨》中的回溯性小说在所呈现回忆的风格上有所差异:《呐喊》中的回忆偏重抒情,《彷徨》中的回忆理性色彩则要浓厚得多。而无论哪一种风格的回忆呈现,其意义往往在小说文本提供的当下语境中被搁置或消解。从《呐喊》中痛苦到要去忘却的回忆,到《彷徨》更加决绝地契入回忆,这个过程体现了鲁迅抗争宿命的艰苦卓绝与生命主体意识的强大,而伴随着这一切的却是作家心灵的另外一面:无奈与绝望。鲁迅正是在这生命的两极状态的激烈对撞中执着前行。

鲁迅;《呐喊》;《彷徨》;回溯性小说;抒情与理性;绝望与抗争

网络出版时间:2013-06-26 16:39

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共收录小说25篇。其中,12篇具有明显的回溯性特征①。将两部小说集中此类小说进行比较,会发现“一异一同”。首先《呐喊》、《彷徨》中的此类小说在所呈现回忆的风格上有所差异:《呐喊》中的回忆偏重抒情,《彷徨》中的回忆理性色彩则要浓厚得多。其次,无论哪一种风格的回忆呈现,其意义往往在小说文本提供的当下语境中被搁置或消解。文章将对此现象及其意蕴加以阐释。

在这些小说中,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个旁观的叙述者(其身份通常是“我”或者“余”),不妨以此为标准将它们划为3类:

第一类:由旁观叙述者以外的另一个叙述者对往事的讲述构成文本的主要内容。这类小说主要有《狂人日记》和《头发的故事》(均出自《呐喊》);《伤逝》(出自《彷徨》,其中的旁观叙述者是隐身的)。

第二类:在旁观叙述者兼视角人物“我”的回忆中展现小说主人公的命运。这类小说主要有《孔乙己》(出自《呐喊》)和《祝福》(出自《彷徨》)。

第三类:旁观叙述者“我”开始成为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这类小说主要有《一件小事》、《故乡》、《社戏》(均出自《呐喊》);《在酒楼上》和《孤独者》(均出自《彷徨》)。

上述分类只是为了便于下文的比较,其意义是相对和有限的。

同是以另一叙述者的回忆构成文本的主要内容,《狂人日记》和《头发的故事》的回忆始终灌注着连贯而相对单一的生命体验,它为这个叙述者提供的是释放情感的契机;而《伤逝》中回忆的状态则复杂了许多,它构成的是叙述者在不同情感阶段自我反省的依据。主题的不同以及与之相应的叙述者介入回忆的程度和方式的不同,是形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

对先驱者而言,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狂人日记》)、沉重的奴性的劣根(《头发的故事》)在价值域的谬误是毋庸置疑的,基本不构成先驱者的困惑。但是,这些在现实中国又是极难撼动的。两者的错裂激发出的是强度巨大而性质单一的情感状态以及宣泄的冲动。叙述者只有深度介入回忆,才能为情感的酝酿和抒发创造条件。

《狂人日记》的主叙述是13则“狂人”的白话体日记,由“狂人”关于当天人事的短期记忆和穿插其间的对往事的回想构成,记述了“狂人”发病的过程,隐喻着先驱者悲剧性的命运。日记固然记录着“狂人”的思考与发现,但撼人心魂的还是由此生发的“狂人”独特的情感状态与生命体验——狂傲以及与现实激烈对峙所产生的异己感与绝望感[1]84-85。随着回忆的深入,“狂人”不断增强的悲剧体验总是会激起他痛苦的心灵告白。小说的第4节,当“狂人”想起当天何医生给他诊完病的情景:

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2]426

“狂人”忽然痛苦地发现:

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2]426

这是对庸众吃人的绝望感的表达。4句话各自独立成段,反复强调着同一意思,使“狂人”的绝望感大大强化。

小说结尾,当“狂人”回想起自己童年时小妹妹的死: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2]432

回到记忆的深处,才醒悟到“吃人”的历史传统依然潜存于自身,这是更加深沉的绝望。转而将希望寄托于孩子,却隐含着“狂人”无比的绝望:“只要‘娘老子们’存在,下一代又如何能逃逸传统之网的普覆。”[3]196

《头发的故事》的主叙述是N先生对他人和自己在辛亥革命前后痛苦人生遭际的回忆:献身于民族前途的年轻的生命在残酷的迫害中暗暗陨落;辛亥前后N先生辫子的去留引发了尖刻的嘲讽与决绝的抗争。叙述者N先生完全沉浸于回忆,叙述完整、顺畅,没有过多的议论割裂回忆,其中始终郁积着N先生强烈的愤懑感。当回忆临近结束,N先生的情感猛然喷涌: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2]465

《伤逝》的主叙述是叙述者涓生对他与子君情感历程的回忆。小说中的启蒙话语开始和尴尬而痛苦的精神困境交织在一起。涓生和子君靠着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信念结合在一起。然而,生活的凡庸、经济的重压、精神的委顿,让涓生对子君的情感发生了蜕变,以至他不再喜爱子君。将真实的感受告诉子君,可能会导致她在冷酷社会中死去,但涓生却有了获得新生的希望;虚伪地敷衍过活,固然不会暂时伤害到子君,可这样的生活对涓生来说又实在难以为继。涓生坚持着“利己”的考虑,也不愿放弃对子君的道义责任,但最终还是失却了“利他”的精神价值;而子君最终用“利他”的考虑代替了“利己”的考虑,也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生存的权利,被冷酷社会吞噬掉了[1]417。小说凸显了在无爱的结合中“利他”与“利己”如何抉择的精神困境。不再鲜明的价值立场要求叙述者频繁地出离于回忆的断片,对两人过往的生活及自身情感的变化进行不断地省视,对曾经作出的抉择进行诘问或辩护。

当涓生和子君的同居生活刚刚稳定下来,涓生就意识到:“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4]115

当失业的打击来临,子君身上每一个细小变化,都被纳入到涓生审视的目光:

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4]117

当涓生“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4]117。

然而当涓生真的离弃了子君:“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4]127

当涓生得知被离弃的子君已经死去的时候: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4]130

在两人情感历程的每个重要阶段,涓生都有着不同的感受与评价,越到后来,情感、思想的纠结越剧烈,这都强化了回忆的理性色彩。

同样面对强大的异己力量(鲁镇社会)对自身的压迫,孔乙己(《孔乙己》)和祥林嫂(《祝福》)的应对方式迥然不同,这正构成了小说中回溯性内容的主体,从而使两部小说的回忆具有了不同的风格特征。

孔乙己通过对性情不加掩饰的张扬,不惜让生命个体与鲁镇社会激烈碰撞来释放生的苦闷与屈辱:“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迂腐中显示着于心不甘的倔强;偷书竟然偷到丁举人家里——扭曲的方式却表达着内心的不平与抗争;人家以玩世、混世的态度戏弄,嘲讽孔乙己,孔乙己却以真实情感的袒露回应那些恶意的调侃,“睁大眼睛”、“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不屑置辩”、“颓唐不安”,虽然这种袒露由于他的不谙世事和过分认真,到了夸张可笑的地步,但这生动抑扬的变化表达了未被完全压抑的、活生生的人的情感;“满口的之乎者也”固然展现了孔乙己性格的迂腐、科举的弊害,但在一个普遍将四书五经当做谋取功名的敲门砖的社会,还有人真的将这些教条作为重要的思想资源应用到日常生活,也显露出些许的单纯与真诚;面对“我”的冷漠与不屑,热心传授“知识”的孔乙己“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这又颇让人为他的善良所动容。尤其在结尾处,孔乙己的最后一次出场——断腿买酒——将一种非理性的生命意志张扬到了极致[5]。不动声色的细节呈现,恰切地表现了孔乙己被极端压抑和扭曲的情感,也构成对鲁镇社会的强烈反讽。

和孔乙己不同,《祝福》中的祥林嫂总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思考和努力来化解与外在现实的矛盾。在默默忍受了守寡,被迫改嫁,丈夫和孩子先后死去的人生磨难后,她并没有彻底绝望,她还在默默地为改变命运思考着,挣扎着:用全部的劳动所得捐了门槛;在沦为乞丐后,还要通过对“我”的再三诘问寻找精神的解脱。祥林嫂的沉默中隐伏着巨大的悲怆与恐惧,而这个鲁镇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就是凭藉着一点点可怜的思想资源(迷信和对一个寥落的知识分子“我”的问询)执拗地抗争着悲怆与恐惧的吞噬。此外,《祝福》的叙述者“我”也不再单纯是故事的讲述者,“我”在应对祥林嫂的诘问中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软弱敷衍,也就是说,在和祥林嫂的对照中“我”产生了明显的省思意识。而这场诘问又被置于小说的开头,这也强化了回忆的理性色彩。

同样生活在腐朽文化与冷酷现实中无法自拔,孔乙己在短暂而病态的性情张扬中不计后果地透支着生的快感,祥林嫂却还企望着从这样的文化和现实中找寻到生的支撑。张扬与找寻,这两种不同的生命姿态,形成了两部小说中回忆的不同风格。

第3种模式,是旁观的叙述者“我”成为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主要有《一件小事》、《故乡》、《社戏》(均出自《呐喊》);《在酒楼上》和《孤独者》(均出自《彷徨》)。

《呐喊》中的这3篇小说呈现了“我”的美好记忆,“我”与回忆中的他者处于契合状态,之间不存在需要理性来质疑或弥合的分歧。《一件小事》中人力车夫的诚朴与责任感;《故乡》中出现在童年记忆中的戴银项圈的小英雄闰土;《社戏》中水乡的淳朴民风和优美自然,都让“我”心灵获得慰藉和温暖,由此生发出的是深深的眷念与感伤。

《在酒楼上》的抒情气息是浓厚的,但将其与《呐喊》中的上述小说比较,还是会发现它们表达的情感的性质不尽相同。小说中的叙述者之一吕纬甫为“我”讲述了他过往生命中的两件小事:给小兄弟迁坟和给顺姑买绒线花。被讲述的事情琐碎而平淡,而吕纬甫的讲述却不厌其烦,保留了大量细节。这种回忆姿态透露出丰富意蕴:那是已然失去了《呐喊》中慷慨愤激的生命热度之后的讲述,显现了生命的颓唐消沉;但平静而无奈的讲述又使对往事的回忆多了些沉思默想的意味。细细缕述的回忆姿态显现出吕纬甫在寻求心灵慰藉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体认着自身精神蜕变的历程。

其次,在吕纬甫对往事的讲述中,显然赋予了一些细节以象征意味。象征是拒绝情感的直接抒发的,意味着智性因素的融入,自然也强化了小说中回忆的理性色彩。例如:“我要看一看棺木里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4]28“这个小兄弟的坟是有所隐喻的,对于吕纬甫,他的这次掘坟的行动,是对已经逝去的生命的一个追踪,所以在他的感觉中这是‘一生中最伟大的命令’;而最后开掘的结果,却是‘无’:这正是鲁迅的命题,尽管明知‘踪影全无’,他仍然要去开掘;明知是‘骗’,也要埋葬。”[6]63

《孤独者》中回溯性的叙事空间具有典型的复调性。我与魏连殳“关于人生存的状态、人生存的希望、以及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的思考与辩驳”[6]72具有强烈的理性色彩,前人于此论述很多,此不赘述。

1922年12月,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谈到:“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2]419

这段文字透露出相关的两个信息:其一,时代风潮是促使作家重新执笔为文的重要契机。《新青年》的创办,钱玄同的力劝,使鲁迅又一次感同身受着先驱者的寂寞之苦,“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其二,鲁迅这样一个极度关注自身与他人的精神病苦,又有着卓异洞察力的作家,一旦重新进入创作状态,自身过往的生命体验就不可能为去适应时代风潮而被遮蔽和压抑。毕竟此前的鲁迅经历了生命的10年沉潜——“沉入于国民中”“回到古代去”,生命的静默使作家郁积了太多的苦楚与愤懑。于是:“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不暇顾及”4字道出了鲁迅抒愤懑的急切。在鲁迅这里,遵命文学的创作与生命郁结的抒发相互交融,同时又是以后者为契机的。

而回溯性小说更利于作家情感的宣泄。将叙述者的回忆作为小说情节推进的动力与结构框架,往往意味着回溯性的内容与叙述者之间有着深度的情感联系。叙述者的身份是第一人称“我”,这标示出叙述者与作者之间的密切关联,“第一人称小说中的内部叙述者包含着作家自我纾解的内容,第一人称必然强化小说的自我表现性”[7]77。显然,《呐喊》中的这类回溯性小说与作家的心魂更加贴近,更利于释放此一时期作家的生命郁结。

回忆固然可以帮助作家暂时缓解生的苦闷,但在更多的时候,对心灵慰藉的寻求往往演变为对痛苦生命历程的再次体味,这是鲁迅不愿一再面对的。于是小说中的回忆往往成为“为了忘却的纪念”。就像《头发的故事》里N先生在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对“我”说的:“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2]465

回忆在鲁迅这里呈现了纠结的状态:“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2]415鲁迅的寂寞不是柔弱文人的失意感伤,它是在中国社会现实对生命个体的尊严与热情极度漠视和压抑下产生的无奈、无助感受的混合体。然而面对被压抑的生命体验,作家“偏苦于不能全忘却”:“不能”、“全忘却”将“欲加存留”的意义和“任其消逝”的意义结合在一起;“偏”、“苦”两字则呈现了作家在进入与出离这类回忆时的痛苦心态。

然而,1926年当鲁迅将1924年至1925年间创作的11篇小说结集为《彷徨》出版时,在正文的前面,出现了作家采自屈原《离骚》的两段题词:“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4]3其中透露出的生命的局限意识、焦灼感与深沉的责任感、苦苦求索的精神构成了极富张力的表达,“反抗绝望”的鲁迅式命题跃然纸上。

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重新审视《彷徨》中的那些回溯性小说,会看到,即使鲁迅深切意识到回忆对他来说不啻是又一番痛苦的心灵磨难,他依然会更深地契入到回忆的深处,严峻地审视人生,在挣扎中汲取生的希望。毕竟,回溯性小说对主观性的凸显以及与之相应的叙事特性(如多个叙述者的设立,当下与过往两个叙述空间的并置)更适于作家表达自身的困惑和思考。由此,《彷徨》中那些回溯性小说的理性色彩就会大大增强。这种具有明显理性色彩的回忆还体现在鲁迅写于同一时期的散文诗集《野草》中。23篇散文诗绝大多数都在写梦,梦是变了形的记忆,其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冷峻审视和对精神困境的苦苦思索。可见,回忆中理性色彩的増强是这一时期鲁迅的创作的普遍表现,是“反抗绝望”的鲁迅精神的一种外化形式。

当然,抒情性与理性在这两部小说集中的分野是相对的,它们往往并存于同一部小说。这里的细致区分,只是为了说明鲁迅小说创作呈现回忆的一种态势。

“被现实的无可弥补的缺陷所阻滞的期待,可以在过去的事件中得到实现。这时回忆的净化力量有可能在追求美的过程中弥补经验中的缺憾。”[8]11“回忆过去能提供批判现在的尺度,过去合理美好的事物成为评估现在的参照系。”[9]补偿与批判是回忆的基本功能,这两种功能在上述小说中是有所体现的,典型的如:《一件小事》、《故乡》、《社戏》。但在更多时候,这些小说体现的不是过往对现实的补偿与批判,恰恰相反,那些回溯性的内容经常被置于当下一个充满反讽意味的语境或更广大的虚空之中,在那里,回忆的意义被消解或搁置。这集中体现在上述回溯性小说的超叙述层次②中:

《狂人日记》中,在“狂人”的主叙述之上,有一个超叙述层次,用另外一个叙述者“余”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口吻叙述“日记”的由来,以及曾经“狂人”的当下境遇。这个《狂人日记》的小序体现了“狂人”的悲剧命运,他的狂病一旦痊愈,便泯灭了与他在狂态中所否定的环境的界限重被环境同化“赴某地候补矣”,体现了作者对先驱者的悲剧命运的思索[3]11。

《头发的故事》的超叙述部分除了引出小说下文N先生的回忆,还通过“我”(N先生的朋友)的反讽叙述显示出迥异于主叙述的价值判断:“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2]461

《孤独者》开头的一句:“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4]86迅速确立了一个超越性的叙述框架,叙述者“我”的全部回忆都被纳入到这个框架中加以展现。主叙述中,我和魏连殳的痛苦挣扎及魏连殳的最后死去竟然都成了这开头语句中颇具反讽意味的“别致”一词的注解。以往论者所谈到的小说结尾:“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4]108所体现的反抗绝望的精神命题,同样是被置于这开头的超叙述之下的。也就是说,小说结尾的这一抹亮色仍被笼罩于来自当下的暗影。

《伤逝》的副标题“涓生的手记”标志着还有更为外在的观察者在更高的层次上审视着“手记”中讲述的故事。一方面,副标题所暗含的现在时中的心态构成了对手记中涓生的忏悔、矛盾和挣扎的超越,另一方面,新的出路和新的价值形态显然又是副标题所无法企及的[3]207。回忆的意义在更高的层面被搁置了。

《孔乙己》与《祝福》采用了起讫严密的叙事框架。具有强烈情感势能的回忆被严格局限于两部小说开头与结尾的叙述者“我”源自当下的“冷漠”体验和反讽叙述中。回忆中人物的生命历程像化石一样被活生生地掩埋于超叙述层次所提供的死一般沉寂的现实。

《在酒楼上》的结尾:“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4]34被认为是体现了“我”对所讲述人物的超越,从而赋予了小说些微的亮色[3]211。但是,这后面还有一句:“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4]34颇具象征意味的文字隐含着“我”情感的急遽转换,过往的回忆又被置于当下一个同样迷茫的思想视野,悬置了起来。

极富张力的呈现回忆的方式,隐含了作家悖论式的生命体验。狂人、孔乙己、N先生、祥林嫂、吕纬甫、魏连殳和涓生、子君,他们的生命状态(愤激、抗争、迷茫、感伤、困惑与求索)更能牵动作家的情感;他们的精神困境与作家有着相似性;他们的精神气质也与作家相趋同③。在一定程度上,借助回忆,作家的情感可以获得扩张与慰藉,思考可以得到延续与深化。但毫无疑问,这些又都是在中国传统与现实中饱受摧折与扭曲,已经残缺不堪的灵魂。虽然其中不乏命运的抗争者,但无一例外都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痛苦的挣扎只能加速他们的灭亡,而他们的毁灭又确证着黑暗历史与现实的无可撼动!对他们的回忆,不仅很难构成对现实的补偿与批判,反而会强化无奈与绝望的生命体验。上述呈现回忆的方式,正是作家这种悖论式生命体验的外化形式。

从《呐喊》中痛苦到要去忘却的回忆,到《彷徨》更加决绝地契入回忆。这个过程体现了鲁迅抗争宿命的艰苦卓绝和生命主体意识的强大。而伴随着这一切的是作家心灵的另外一面:面对中国历史与现实时所产生的深沉的无奈与绝望。但是,必须看到,在小说文本与作者之间毕竟间隔着一个旁观的叙述者“我”和讲述回忆的叙述者“我”(多数情况下两者是重合的)。“我”存在的意义是双重的:一方面他密切了小说文本与作者间的联系,强化了此类小说主观色彩;另一方面他也使作者理性地与笔下那个虚构的艺术世界保持着距离。既然是反讽就已然隐含着批判,既然是搁置就依然保留着希望。正如钱理群说的:“虽然对走的结果存在怀疑,对怎样走也存在怀疑,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向前走,这成为他生命的底线或绝对命令,这是生命的挣扎,是看透与拒绝一切的彻底的‘空’与‘无’中的唯一坚守与选择。”[10]288鲁迅正是在这生命的两极状态的激烈对撞中执着前行!

注释:

① 这12篇小说分别是《呐喊》中的《狂人日记》、《孔乙己》、《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故乡》、《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彷徨》中的《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其中《兔和猫》、《鸭的喜剧》属托物言志、怀人的散文式小说,在《彷徨》中没有与之相对应的小说类型,故不作为分析对象。但是,这两篇小说同样具有回溯特征及浓厚的抒情性。

② 一部作品可以有几个叙述层次,向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的称为超叙述层次。可参见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③ 其中孔乙己和祥林嫂与作家精神气质的趋同性较为隐晦,需略作说明:孔乙己与陈士成同样是受封建科举毒害的旧式知识分子;祥林嫂和单四嫂子同样是鲁镇社会底层的失去丈夫与孩子的劳动妇女。但陈士成和单四嫂子的故事是戏剧化的直观呈现,叙述者是隐身的(《明天》在小说结尾处叙述者“我”显身,对单四嫂子丧子后在家中的感受加以评论,两者的感受开始趋近。但这是局部和偶然的),并未采用回溯小说模式。这已表明了作家的情感判断,他是更倾向于孔乙己和祥林嫂的。关于孔乙己与作家的趋同性研究,可参见拙作《边缘者的境遇——再读〈孔乙己〉》,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关于祥林嫂的部分,可参见王富仁先生的著作《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13页的相关论述。

[1] 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 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吴晓东.记忆的神话[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1.

[4] 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 李向东.边缘者的境遇——再读《孔乙己》[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46.

[6] 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7] 汪晖.戏剧化、心理分析及其他——鲁迅小说叙述形式枝谈[J].文艺研究,1988,(6):77.

[8] 汉斯·罗伯特·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J].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9] 钟丽茜.回忆的诗学意义[J].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06,(4):19.

[10]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TheRetrospectiveFictionsinCallstoArmsandWandering

LI Xiang-d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bei North University,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

There are some different styles in memories betweenNaHan(CallstoArms)andPangHuang(Wandering).The memories in the former emphasize emotional outpouring and those in the latter rationality.But the significance has been shelved or digested no matter which type of memories they are.From the painful memories that the writer wants to forget inCallstoArmsto accessing to memories resolutely inWandering,this process reflects Lu Xun’s arduous struggle against the predestination,and the mightiness of life subject consciousness.On the other hand,they present the writer's helplessness and despair.It is in the fierce collision between the two poles of life that Lu Xun moves ahead persistently.

Lu Xun;CallstoArms;Wandering;retrospective fictions;emotional outpouring and rationality;despair and protest

2013-04-22

李向东(1977-),男,河北张家口人,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 207.4

A

2095-462X(2013)04-0001-06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30626.1639.015.html

(责任编辑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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