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
(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 22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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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俗词源的研究范围和意义
陈燕
(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 224002)
对于难以索解的词语,语言使用者根据自己熟悉的事物去曲解其词形和词义,从而形成流俗词源。流俗词源不仅发生于难解的技术用词和外来词,而且涉及到普通的本族词。我们可以把那些仅属语言使用者个人主观联想的临时流俗词源分立为蛋果词,把流俗词源的研究范围局限于那些已经为惯用法所接受的流俗词源。此外,流俗词源还可以纳入语言研究的其他相关领域,才能彰显其研究价值和意义。
流俗词源;蛋果词;词源学;词汇学
流俗词源在英语里称为folk etymology或popular etymology,汉语亦作俗词源、俗语源、民间词源、俚俗词源、通俗词源。索绪尔曾指出,“我们有时会歪曲形式和意义不大熟悉的词,而这种歪曲有时又得到惯用法的承认。”[1](p244)这种歪曲“不管看来怎么离奇,其实并不完全出于偶然;那是把难以索解的词同某种熟悉的东西加以联系,借以做出近似的解释的尝试。”[1](p244)索绪尔的这一解释成为后来的语言研究者探讨流俗词源的主要依据,几乎被视为流俗词源的经典定义,后来的普通语言学和词汇学著作以及语言学工具书对流俗词源的解释大多与此大同小异。近一个世纪以来,国内外对流俗词源的研究总体上比较零星和分散,比如索绪尔、布龙菲尔德、高名凯等语言学家的著述都有所涉及,但均未进行深入分析;词汇学著作偶尔提及;唯有我国学者张绍麒在专著《汉语流俗词源研究》(2000)中深入探讨了汉语流俗词源的形式、成因和规律,建立了一套系统而较为科学合理的汉语流俗词源理论体系。综观国内外的研究状况,我们不难发现:国内外学者虽然对流俗词源作了或多或少的研究,但是有两个根本问题有待于厘清,即流俗词源的研究范围和意义。只有找准范围并确定了研究对象,才能找到合适的研究视角,得出合理的研究结论,因此,本文将着重探讨这两个问题。
索绪尔对流俗词源的解释最早见于1916年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他的定义包含三个重要观点,即:流俗词源是对词语形式和意义的歪曲;流俗词源有时得到惯用法的承认;流俗词源是对难以索解的词做出近似的解释的尝试。这些观点道出了流俗词源的性质、可接受程度和主要关联对象。由于猜词心理与生俱来,对于难以索解的词语,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对其形式和意义做出某种解释。然而,由于这些词语的字面意义可能已经偏离了其实际意义,普通的语言使用者难免会曲解,不过曲解有时又被其他语言使用者接受,成为惯用法的一部分。
索绪尔认为,“流俗词源只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起作用,而且只影响到一些说话者掌握得很不完备的技术上的或外来的罕用词。”[1](p247)或许是因为受这个观点的影响,西方语言的研究者大多数把流俗词源的研究对象局限在外来词上,不重视本族词中可能存在的同类现象。对于汉语而言,索绪尔的这个论断是不完全正确的,因为张绍麒(2000)已经证明这两类词只占受流俗词源影响的汉语词语的一部分,有相当多的流俗词源现象发生在一些普通的汉语本族词上。
此外,索绪尔定义中的“有时”一词说明他认为流俗词源得到惯用法承认并非一种常态,不排除得不到承认的情形。或许正因为如此,有的研究者把个人一时曲解难词的情形纳入流俗词源范围。比如。鲍林格在《语言要略》(Aspects of Language)(1968)中引述了一个故事:一位母亲是东正教徒,而意大利语中“东正教”一词的阴性形式听起来像是“布满枯骨的院子”,这种语音上的巧合使得周围人把这位母亲与凶神相联系而疏远了她。由此看来,鲍林格所说的流俗词源包括特定语言环境中临时出现的对词义的歪曲,而事实上,这种歪曲属于索绪尔所说的言语(parole)而不是语言(langue)的范围,它能否获得惯用法的承认是未知的。类似的歪曲只有被语言社团广泛接受时,才能说明它们符合广大语言使用者的语言心理和习惯,才能成为惯用法的一部分而稳定下来。个别使用者的临时歪曲与惯用法接受的曲解无论在数量上、寿命上还是在对语言的影响上都是不同的,因此,为了研究的方便和深入,我们很有必要区分这两种不同性质的流俗词源。对于前者,我国学者张绍麒称之为“临时流俗词源”,这是非常恰当的。
国外也有学者关注“临时流俗词源”现象。2003年9月23日,Mark Liberman在“语言日志”(Language Log)网站上发帖,讲到一位女性误将acorn(橡子,栎实)写为语音近似的eggcorn(字面意思为“蛋形玉米粒”),他认为,这个eggcorn只是个人临时用法而非通行于整个语言社团,因此不是流俗词源,那么该如何指称eggcorn这种情形呢?在该贴9月30日的更新中,Mark Liberman提到Geoffrey Pullum建议使用egg corn(蛋果词)来指称这类由个别语言使用者用语音相似的词去替换原有的词而产生的讹误,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语言研究爱好者的响应。2005年,Chris Waigl建立了一个专门收集蛋果词的网站The Eggcorn Database-v.0.5(网址http:// eggcorns.lascribe.net/),截止目前已收集到600余个蛋果词。这些情况表明:人们对流俗词源的理解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索绪尔所说的“有时又得到惯用法的承认”已经悄然演变为“得到惯用法的承认”。国内也有河南大学副教授李淑静及其弟子杨小丽发表了有关蛋果词的研究成果。如果稍加分析,我们就会发现:eggcorn的讹误不同于简单的拼写错误或发音错误,因为acorn形似玉米粒(corn),接近蛋(egg)形,乍听之下,eggcorn与acorn语音相近,又能表达后者的某些特征,因此是一种对acorn做出“近似的解释的尝试”,属于索绪尔所说的流俗词源范围,或者更确切地说,属于“临时流俗词源”。如果我们把蛋果词作为一种独特的现象排除在流俗词源之外,在个人的临时用法与惯用法所接受的曲解之间划出一条明确的界限,无疑缩小了索绪尔所界定的流俗词源的范围,但是这种区分与索绪尔对于言语和语言的区分是一脉相承的,更加便于深入地研究两者各自的规律与相互关系,因此是一种可喜的进步,是值得提倡和推广的。
“人们根据语音的相似,既不考虑语音的历史发展,也不考虑词义的演变过程,而去牵强附会地推测词源,就形成了所谓俗词源。”[2](p141)由于流俗词源“解释词语得名之由牵强附会,割裂语词的内部结构,缺乏科学性,”[3](p12)因而也被称为“假词源”(false etymology)或“错误词源”(erroneous etymology)。“流俗词源是‘错误的’、‘无知的’,并且是偶然产生的,这种观点仍然广为流行,尤其流行于非语言研究者中间,但不幸的是,甚至语言学家们往往也持有同样通俗而肤浅的观点。因此,在流俗词源的本质和‘错误’语言用法方面,许多东西还有待于深入探讨。”[4](p119-120)那么,流俗词源研究究竟有何价值和意义?
流俗词源名义上虽有词源二字,但与词源学相去甚远。词源学探讨词的来源和发展演变,是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属于历史语言学范畴。西方词源学侧重通过对比亲属语言间的同源词去构拟它们的原始形态,进而解释亲属语言的分化过程和词的历史来源。汉语的词源学是训诂学、音韵学和传统文字学相结合的产物,主要研究词的来源、可追溯的原始形式和最古的意义以及两者之间的联系、词的形式和意义的演变过程和结果。由于流俗词源在侧重点、方法和结论等方面迥异于科学的词源学,“当代学者多站在现代语源学(etymology)的立场思考,强调以‘科学’方法重构词语的原始形式,将‘流俗词源’视为与‘专家词源’并举对立的反义概念,认为‘流俗词源’是欠缺客观分析、科学验证所造成的谬误,应该予以更正、汰除。”[5](p552)把流俗词源排除在词源学之外,是完全符合词源学的性质和学科定位的。但是,流俗词源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语言现象,并不因为不科学而消失。前苏联学者布达哥夫曾经认为,“在阶级社会中由于教育只为特权阶级所独享,流俗词源是广泛存在的。反之,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流俗词源的现象‘已经带有残余的性质’,而且会随着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逐渐缩小而日趋绝迹。”[6](p8)布达哥夫的预测并未应验,流俗词源持续存在着,不能不引起学界的注意和兴趣。
流俗词源现象中两个最基本的要素是词语和语言使用者,这两个要素是如何互动的呢?一旦词语的形式处于未知、不稳定或有争议状态,普通的语言使用者就可能用自己熟知的形式对其做出单纯而歪曲的解释,从而形成流俗词源。词语的形式包括音响形象和书写形式,西方语言学研究者往往从语音出发分析流俗词源对词形和词义的影响,但对汉语而言,书写形式在流俗词源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忽略的,这一点可以从我们“望文生义”的语言心理中得到证明。流俗词源既涉及语词自身的问题,又涉及语言使用者对词语的认识和理解问题。既然流俗词源关注的焦点是词语,那么它理应属于词汇学的研究范畴。语言系统内的哪些因素导致流俗词源的形成?什么类型的词容易产生流俗词源?流俗词源是否引起词形和词义的变化?如果有变化,那么,变化前后的词形和词义有何不同或关联?这些问题都可以从词汇学角度找到答案。遗憾的是,词汇学专著对流俗词源现象普遍着墨较少,比如麦克马洪(April M.S.McMahon)的专著《理解语言变化》(Understanding Language Change)(1994)和哈雷(Heidi Harley)的专著《英语词汇语言学导论》(English Words: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2006)都把流俗词源与类比构词相联系,仅以少数词语为例说明流俗词源可以看作是一种类推变化。我国学者张绍麒明确指出,流俗词源“是语言变异研究的重要材料,是汉语词汇研究,尤其是语词符号结构及其变异研究的重要方面。”[6](p4)此外,就语言使用者对词语的认识和理解问题而言,其“侧重点是词源解释的变化,也就是对理据,或者得名之由的解释的变化,这自然可以看作是词的结构以外的东西。这样,人们在词汇学研究中不重视它,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6](p3)可以说,流俗词源在词汇学研究中还处于一种边缘性地位,而且人们对研究流俗词源的意义还缺乏足够的认识。
然而,流俗词源现象从来没有消失过,人们对流俗词源的研究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从Abram Smythe Palmer所编纂的英语流俗词源词典在1890年出版,到张绍麒(2000)对流俗词源的理论建构和考释,一百多年来,不断有学者关注流俗词源,得出了不少有意义的结论。作为一种语言现象,流俗词源的产生既与语言自身因素相关,又与语言外部的诸多因素相联系。社会的变化、文化的发展、人的心理等因素都在流俗词源形成过程中发挥各自的作用。因此,我们可以从与语言相关的各种不同角度展开流俗词源研究,从而获得系统性与深度,彰显其研究意义。比如,研究流俗词源的形式、规律和作用,有助于厘清词形和词义的演变过程,为语言史研究服务;“就对外汉语教学而言,有助于帮助学生避免母语的干扰,迅速有效地记忆汉语词汇;就广告文宣的创作而言,有助于利用形象化理据挑动购买者的欲望。”[5](p549)总之,流俗词源涉及到许多领域的许多问题,因此,我们可以把流俗词源放在相关领域中进行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的研究,而不是将其局限在词汇学的研究范围之内。
流俗词源并非像索绪尔所言仅影响到一些难解的技术用词和外来词,而是也发生于一些普通的本族词。为了便于深入研究,我们可以把一些仅属个人主观联想而产生的临时流俗词源分立为蛋果词,把流俗词源的研究对象局限于那些已经为惯用法所接受的流俗词源现象。鉴于语言与人、社会、文化等存在多重复杂的联系,除了把流俗词源当作词汇学的研究对象之外,我们还可以把它纳入文化语言学、符号学、语用学、认知语言学等语言学相关学科的研究范围,放在不同的大背景中进行全面分析。从词汇学角度,我们可以揭示流俗词源的性质、特点、类型以及产生和发展的规律;从语义角度可以揭示特定语言社团的语言心理;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可以揭示导致流俗词源的心理机制;从文化角度可以揭示特定语言社团的民风民俗和民族心理,等等。只有进行多角度研究,我们才更有可能理解流俗词源的本质和规律,认清它在语言系统及其发展中所起的作用,真正促进语言的研究和理解。
[1][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高名凯,石安石.语言学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63.
[3]蒋冀骋.俗语源简论[J].古汉语研究,1990,(2).
[4]Rundblad,G.and David B.Kronenfeld.The Inevitability of Folk Etymology:A Case of Collective Reality and Invisible Hands[J].Journal of Pragmatics,2003,(35).
[5]王松木.从流俗词源论词语内部形式的湮灭与重构[J].文与哲,2007,(10).
[6]张绍麒.汉语流俗词源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邓年
H039
A
1003-8477(2013)12-0125-03
陈燕(1965—),女,江苏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
盐城师范学院教授博士基金项目“流俗词源的多角度研究”(12YSYJB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