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玉,张 旺
(山东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济南250014)
19世纪末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提出了“合法性”概念。从历史经验出发,韦伯将合法性划分为三种类型:传统型的合法性、魅力型的合法性和法理型的合法性,它们分别基于传统、感情信仰和价值理性信仰[1]48。合法性是对统治的正当性的思考,它问的是“什么样的统治是正当的,是被人们普遍认可的”?一般来讲,被认为是正当的统治都能被认可,但被认可的不一定是正当的;被认可是合法性的充分条件。需要指出的是,合法性是观念上的、认识上的,因此它和文化是密切相关的。有关合法性的观念是一种文化,而文化具有时代性、民族性和矛盾性的特征,这也决定了合法性的特征。处在剧烈转型期的社会,其政治合法性会有很多特殊之处。相比于欧美国家,东亚国家属于后发现代化的国家,它们都要走过一段转型之路。在现代化之前,东亚国家的社会特征基本上是相一致的,属于儒家政治文化圈。尽管不同的东亚国家在转型的起始时间、完成时间以及转型的路径上有较大的不同,但转型中遇到的问题和对问题的反应具有很大的相同之处。而且东亚国家处于转型期时在政治合法性上具有共同特征,这对于理解东亚国家合法性的特殊性及其政治文明的特殊性是有帮助的,对于转型期的中国进行政治文明建设也有反思价值。
东亚社会的转型是全方位的、多层次的转型,总体上,可以概括为从以自给自足的以农业为主的传统社会转向以工业为主的现代社会,从村社走向城市化,社会从封闭走向开放,不断融入世界文明。生产力发展导致社会经济构成的改变,进而导致阶级阶层构成、规范体系和价值观念的改变,进而造成政治领域的合法性观念的转变。
本文是对“东亚国家合法性有什么样的特征”的思考。这似乎有些矛盾,因为只有先说清“合法性是什么”(What is legitimacy),才能说“合法性是怎样的”(How is legitimacy)。但实际上,我们先要描述东亚国家合法性的特征,才能认识东亚国家的合法性。分析实际的合法性的特征,对于探讨合法性是有益的。
东亚的社会转型是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因此我们可以以现代性和传统性来描述合法性。合法性的现代性特征表现为理性化、法制化、民主化、文化世俗化、人的自主性空间增多。由于受到西方资本主义法治观念的影响,法理化的合法性逐渐赢得人们的认同。人们不再向神秘的、不可知的力量寻找政治合法性的源泉。在东亚国家,经过日本的明治维新、中国的辛亥革命等标志性事件,君主绝对权威瓦解,世袭的统治者身份不存在了,人与人之间依附性的、等级性关系(君-臣,主-奴)已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有法律规定的独立性的、平等的公民关系。正如英国法学家梅因指出的,从传统到现代,人与人的关系在根本上的转变可以表述为:从身份到契约[2]。政治权威由个人转向政党组织,民主观念的不断发展,民权意识不断增强,使民主的政治制度成为第一政治诉求。人们要求普遍的选举权利,要求建立现代法律体系和法治国家。
合法性的传统性是指历史留下的传统政治文化还发挥巨大的影响,如儒家的等级观念、集体观念、宗法观念、父权意识等。一种可以称为“文化宿命”的东西在影响着政治和社会的变化。以日本为例,传统性吸收现代性的某些成分从而获得新的生命力,如等级制度、家族因袭、裙带关系和门阀政治等就是如此[3]。政坛长期受政党派系体制主宰,同属一党的议员因为利益或志趣不同,以某个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为核心结成小团体,俗称“派系(日文为派阀)”。资历浅的议员为了得到资金和声势的援助,以及在选举时得到支持而加入某个派系,他们大多听从派系首领的指示。
传统的合法性特征还广泛存在,人治主义非常明显。尤其是在政治文化上具有恩宠政治的特点。“人们也确认政治权力是评定或提升其身份地位、获取利益,并主宰其一生的最高权威。于是在社会政治心态方面,‘介入体制,获得君王恩宠,以谋得恩泽与利益’的政治理念得到一般社会成员的肯认。”[4]163领袖个人的影响力还非常大,如领袖崇拜常常盛行,对领导个人的忠诚大于对组织的忠诚。在日本“没有什么比用言辞侮辱天皇,或者攻击天皇,更会刺痛日本人、并激起他们的士气了”、“日本没有天皇就不是日本”;战败后,日本的老百姓从不认为天皇要对战争负责。对天皇无条件的忠诚,表现在对天皇以外其一切人和集体加以批判[5]23。朝鲜和韩国都继承了李氏王朝的传统,皇权意识也根深蒂固。在朝鲜,伟大领袖的地位不亚于古代皇帝。60年代的韩国尽管具有一些民主形式,但主宰政权的仍然是军官集团,而军队的动力主要是一种民族主义、服务忠诚、权力和恩赐所组成的混合物。朴正熙靠自己军队的支持而获得最高权力。全斗焕政府乃是在“一心会”的支持下上台的。“一心会”是旨在效忠于朴正熙个人的军官团组织,全斗焕本人是“一心会”的核心成员[6]351。在权威上,领导人的权威常常大于正式制度的权威,导致个人决定政党和国家的兴衰,如朴正熙被刺之后,其维新体制也就废除了。
传统性与现代性是矛盾地交织在一起。现代性不断地反传统,但又必须与传统达成和解。离开了传统的支持,现代的合法性观念无以良好运行。当现代性政治遭遇到困境时(统治的意义困境,认同危机、价值困惑,社会秩序困境,道德困境),不得不回到传统中寻找资源。这导致一方面不断建设现代性的政治文化,另一方面又要不断地老调重弹,倡导民族性,催生一波波本土化文化热。传统性不但具有顽固性,而且会吸收现代性的某些成分或层面从而获得新的生命力。这实际上构成了东亚国家的特定国情。
合法性可以分为意识形态里层和政治制度外层。在传统东亚社会中,合法性的里层是基于家族观念的恭顺意识,其外层是宗法性的等级制度,二者是一致的。转型期合法性的里层是传统和现代杂糅的政治文化,外层是现代性的政治制度,它们并不一致。转型中,观念层由家父长观念下的恭顺意识转变成阶级的意识形态(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制度层则由等级性的宗法制度转向理性化的法律制度。转变中的问题是外层的制度快速转型了,但内层观念上还保留着大量的传统性。这很大程度上是由文化的保守性造成的,过去的文化还大量存在于现实生活中,还在统治着人们的思考方式。
层次性表现在对国家、政府、政党三者的认同度上。人们对国家认同最高,政党和政府权威高低因时而变。东亚国家现代化起点上的不幸,激发了人们改造社会的愿望。在中国,孙中山确定的纲领中“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吸引了众多的追随者;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宣传内容是大和民族的优越性,士兵为天皇与大和民族而战斗;甚至本是同根生的朝鲜与韩国发生冲突时,政府的动员宣传都要提高到民族的生存高度。东亚各国特别重视民族尊严,这与其近代殖民或半殖民地历史有关。民族主义情绪总是容易被外交事件所激发。
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合法性上有很大的差异。在日本和韩国,地方政府更能得到人们的拥护,这很大程度上是地方自治所产生的结果。在中国,中央政府具有较高的合法性,而越往基层,政府的合法性越低,众多的上访案例显露了这一点。
对执政党的认同感有时会达到国家的高度。在中国,人们对中共的历史功绩认同度很高。人们基于对社会形态的认可而支持政党,从而自发地拥护中国共产党执政。对领袖人物的认同有时会转化为对组织的认同,起到服从的迁移效果,如朝鲜的金日成在人民心目中的伟大形象会有助于提升人们对朝鲜劳动党和政府的认同,并自觉服从。
合法性的结构性是指人们在合法性观念上的分化以及对不同政治权威认同的差异,体现在社会各群体对合法性服从的不同。例如韩国在转型的早期形成了明显的二元社会(乡村和城市),农民对传统权威还保留着一定的情感,城市中的市民阶层则要求统治的理性化。20世纪60年代,李承晚政权的支持者主要来自农村,反对党的支持者则来自城市。1965年汉城学生运动中,农民是静观派,城市中的工人则是支持者[7]。
结构化的主要原因是社会成员的阶级阶层分化。不同的阶级阶层有着不同的政治价值主张与利益诉求,受到现代化的影响也不同。农民对现代化的认识还处在朦胧中,而城市工人和知识分子则深受现代化的影响。现代的教育、工作及生活方式使后者在政治上的自主性、参与性大为提高。在塑造社会结构的因素上,从根本上讲是经济因素,尤其是产权制度的影响。在土地私有制下形成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对立;在资本所有制下形成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的对立;在社会财富公有制下,则形成均衡的阶级结构。处于转型中的东亚社会,情况则较为复杂,能找出各种产权形式,也就意味着多种政治主张。
一般来讲,社会的结构化将使合法性达致一种稳定的状态,中国两千年漫长的封建社会就是很好的证明。但转型时期的结构化并不稳定,而是处在激烈的变化之中。现代化采取市场经济方式促进发展和社会的开放,不断重新构造阶级阶层。资产阶级、工人阶级、官僚集团、中产阶级和农民、知识分子等共处在一个不断变化的共同体中,他们的利益主张各不相同。当代中国在政治思想上有老左派思潮、新左派思潮、自由主义思潮、民主社会主义思潮、民族主义思潮、新儒家思潮和民粹主义思潮等的争鸣[8]2。日本的政治合法性的多元化则体现在政党的分化上:保守的自民党主张自由主义和维持现行的资本主义体制,反对激进主义和社会主义,而日本社会党和日本共产党,则要求打破现状,实行社会主义。另外还有着特殊主张的民社党和公明党。这表明有关合法性的观念是多元化的,各种社会群体对政治权威及其政治行为的态度存在差异。不服从者、不同意者存在于各个群体中,比如对于压制一些群体的政治集会,在不同意者看来不具有正当性,而同意者看来则是具有正当性的。这说明合法性具有相对性。这一特性给合法性终极判断标准带来极大的困难。复杂的社会结构造成转型社会中政治合法性观念多元性的特征。在主导性的政治权威出现之后才会产生主导性的合法性观念,在一定意义上,其合法性观念是通过国家层面上的政治动员、政治宣传等方式造就。
由于处在转型期,在社会重构的过程中,一些阶级阶层没落了,而另一些阶级阶层则崛起了。社会结构的不断变化对政治合法性的要求产生根基性的影响。这形成东亚社会合法性的另一个特征:阶段性。阶段性的原因在于社会结构的转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问题阶段性地出现,也只能阶段性地解决。在不同的国家,阶段性问题不同,有关合法性观念也会有很大不同。近现代的日本经历了三次大的转型:第一阶段是从“明治维新”至“大正民主”时期,建立实权性质的君主立宪制;第二阶段是1904年日俄战争至二战结束,军国主义受到鼓舞,推行侵略战争;第三次阶段是二战后的转型,作为战败国,日本在美国的强力督促下,制定了新宪法,天皇让出了实际权力,议会成为实际的权力中心[9]。20世纪的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经历了四个阶段:(1)洋务运动至辛亥革命,从西学东渐到皇权被打破,人民主权观念初步确立。(2)民国时期,南京国民政府在蒋介石的领导下仿效日本、德国的政党领袖个人独裁的政治模式。(3)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期内向苏联社会主义模式转变,政党管理一切,全面地实行公有制度。(4)改革开放以来,与世界接轨,经济市场化、政治民主化、社会多元化、文化公民化。
合法性的阶段性通过代际政治观念上的差异表现出来。社会的变化通过代际的变化表现出来,尤其是社会剧烈变革的时期,代际之间差异也最为明显,人们用“代沟”来表示。代际之间的变化有时非常巨大,仅仅发生在两代人之间的革命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日本的明治维新、中国的辛亥革命,将两代人划入两个不同的时代。
与阶段性相关的是不稳定性。由于经济上的波动、政策上的变动或政府人事上的变动,政治稳定曲折起伏,不同政治权威获得的支持率时高时低。转型期的制度还不能提供很好的规范,多元势力的竞争将产生不稳定。1973年世界石油危机,韩国的游行示威事件就明显多于之前的年份。20世纪90年代民主化的第三波浪潮中,东亚各国政治合法性出现一个较大的波动。尽管日本模仿了英国、美国的民主制度,但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日本的政治远不如英国、美国那样稳定,议会斗争显得非常激烈,首相的更换十分频繁。小泉纯一郎之后,日本政治领导人的变化如同走马灯一般,首相几乎一年换一人,这种波动性高居东亚各国之首。对此,我们只能到制度之外的社会文化中寻找原因。
处在转型中的社会呈现出分裂性的特征,影响了合法性的一致性。有的学者将东亚的现代化称之为“分裂的现代化”(split-up modernization),市场经济忐忑不安地与专制的政治制度并存在一起[10]345。社会的发展具有极度的不平衡性,无论国家处在危机时期,抑或是处在建设时期,国家的政策往往表现出通过牺牲一些目标来实现另一些目标。城乡二元化使得社会出现分裂倾向,有关的合法性观念也必然是二元化的。首先是精英和普通民众在政治观念上的分裂,然后是精英内部和普通民众内部的分裂,并在更广泛的群体之间、地区之间的分裂特征逐渐产生出来。
精英是多元的。政治精英、商业精英和文化精英在合法性的认识上并不一致,如崇尚自由的知识分子和倡导威权的政治领袖在合法性的观念上存在很大的分歧。精英之间的冲突代表着不同阶级阶层以及社会群体之间的冲突。韩国20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但他们并不是靠自身的能力、节约和进取精神获取了优越的地位。许多中产阶级人士是通过同特权阶层的寄生关系得到了某种程度的保证和收入。工业化加剧了这一负面进程,使得地域和群体之间的财富分配不公的现象日益严重,扩大了城乡之间和地域之间的差距,最终反映在对政权的支持上。朴正熙被刺后,崔圭夏在乱局中就任韩国总统。经过短暂的汉城之春后,他发动了“5·17”扩大戒严,严厉打压学生和民主人士,致使包括学生、商人、市民、退伍军人在内的10万光州人民游行示威,并升级为全副武装的人民起义。但是,光州人民与独裁者浴血奋战时,汉城、釜山和其他地区却是静悄悄的。这是韩国统治者长期制造地区隔阂的地区主义的后果。
分化是整合的前提。没有分化,就没有重新整合,新的权威就很难建立。权威冲突的存在才使得整合合法性资源成为一项必须进行的工作。除了现代性的各种政治思潮之间在整合,诸种权威之间亦处于不停的分化重组状态,体现在政党的分分合合。
失范是指失去典范意义以及失去规范的能力。从功能的角度看,在成熟稳定的社会中,有关合法性的观念具有规范和指导意义。而转型社会中,各种政治权威合法性处在不稳定的状态,缺失规范功能。
首先是掌权者的道德失范,传统政治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道德论证,而现代的政党政治,政党领袖首先要表明自己是党的意识形态的忠实信徒,自己代表的是哪些阶层或集团的利益。若是在自身特定的阶级或阶层的立场上模糊、摇摆,则是比没有道德还严重的事情。这是现代政治的内容和特点:群体利益问题第一,个人道德问题次之。
道德失落使得权力私化、权力腐败严重。道德失范会降低统治的合法性。东亚各国的工业化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推动的。政府严格限制国内市场的无序竞争,设立准入政策,为设租寻租提供便捷之道。主要执政党的支持者正是来自受保护的经济部门,因此执政党宁可牺牲大众,也要博取其支持者的最大欢心。“一个贿赂警官的人比一个用暴力攻击警察局的人更容易认同该政治体系……同一般小集团活动或庇护主义政治活动一样,腐化给某些集团以直接的、特定的、具体的利益。如果杜绝腐化,这些集团完全可能背离该政治体系。在一定程度上,腐化与改良一样具有维持政治体系的功能。”[7]64某种程度上腐败是对一些权力追求受到压抑群体的利益补偿。一般的民众很难宽容权力者的腐败行为,在一届政府下台之后,如果原来的领导人受到法律制裁,罪名也一般是权钱腐败。
其次是命令权力的另一方,即一般大众的道德失范。“在所有的过渡性社会中,人们都要经历一个广泛的心理调适过程。……这种心理的动荡将造成深刻的矛盾情感和不确定性,它能阻碍所有的活动并产生广泛的焦虑和异化感。”[11]66由此造成广泛的社会心理失衡。转型期的不稳定造成政治投机行为增多,造假、寻租、搭便车等行为增多。于是社会的价值观发生扭曲,民众不关心命令权力的正当性或合理性,只关注其能否给自己带来好处,民粹主义、仇富心理、绥靖心态普遍可见。在这种的环境中,人们对于政府—执政党满是怀疑。这种怀疑是一种来自心底的怨恨,其目的是推翻政府。政府或执政党自然对不满的群众增加警惕,想尽办法维持社会的稳定,但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危害政治的合法性。
东亚社会中新权威为了达到成长的目标,采取的策略与西方革命中新权威与旧权威彻底决裂的做法截然不同,新权威的建立要借助传统权威的影响力。面对现代西方文化的猛烈冲击,东亚国家的人们一度陷入矛盾不能自拔:不彻底地革命就不能建立崭新社会;要以现代权威自居,就要与传统划清界限,大力宣扬现代政治理念。彻底的革命打倒了旧的权威及其文化符号,但在近现代西方强大的军事、经济实力面前容易产生民族文化的自卑感。随着经济的迅猛发展,在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交往中,东亚国家产生了文化自信的内在要求。没有文化的复兴就不是真正的复兴,在认识到这些后,国家政权就会有意去推动传统文化的复兴。东亚国家用传统去改造现代性。诸种现代性不得不与传统相妥协,一旦立稳脚跟,新权威——执政党就要整合各种合法性资源,转而继承传统文化、制度、权威所具有的合理性。在韩国,朴正熙举起“民族主义”的大旗,获得人民普遍认同。“汉江奇迹”正是这种以民族主义进行经济建设动员的结果。合法性的民族性并非总是有益的,它使得人们对传统权威持有一种暧昧心态。这一妥协和批判的不彻底性,留下了后患。日本的“军国主义”就是传统与现代想妥协的产物。
在经济学中通货膨胀有可能是“外部传导”的。与之类似,东亚国家现代合法性也存在“外部传导”。民主化的世界潮流从西方开始,西方国家对东亚国家的合法性转变影响深远。
与源发型的现代化相区别,东亚国家的现代化在性质上是诱发型现代化,它不是自身自然发展的结果,而是在西方入侵后,在抗拒和应变中走上现代化之路。
西方国家在多方面对东亚政治合法性产生影响。首先是战争上的影响。西方的入侵打开了封闭的东亚社会的的大门,给传统的社会秩序带来根本性的冲击,并诱发了现代化起点。西方国家的侵入首先给东亚国家带来生存上的压力,使得东亚的精英们普遍认识到“落后就要挨打”、“弱国无外交”,于是在建构国家时他们必然以强国家为取向。无论是明治天皇、洋务运动的推动者,还是后来的朴正熙、吉田茂、蒋介石等执政者,都将谋取国家的富强作为重要目标。其次在发展方略上,生存压力导致东亚国家采取非常措施来追赶西方发达国家,以期缩短发展的时间。这包括文化上的激进主义和经济建设上的激进主义。实现现代化必须保证国内政治的稳定,因此要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减少因权威竞争产生的冲突,于是集权主义战略就成为东亚国家共同的选择。
其次是在国际关系的大背景中,转型中的东亚国家处于不利的位置,政权的自主性受到外部影响很大。二战后,以美苏为首两极世界格局,使中国不得不倒向苏联,借鉴苏俄的社会主义模式;使日本遵循美国的意愿制定了新宪法;使韩国在美国的支持下,建立了军人政权。韩国因此受制于美国,国民反美情绪高涨时,也连同产生对本国政权的反感。“每当韩国出现民主曙光的时候,韩国最终的选择只能是李承晚、朴正熙、全斗焕,原因在于左右韩国国家的基本体制:把军事置于最高位置的美国战略,以及只顾自身经济利益的日本立场。日本的立场是宁愿维持朝鲜半岛的分裂状态。除非这两个基本状况有所改变,否则,韩国不会有选择的自由。”[6]351
第三,西方国家还影响了东亚国家的“政治认同”。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深入,西方的价值观也传输进来。欧美国家也有意识地对东亚国家进行“民主输出”。战后在和平环境中成长的新一代东亚国家公众,对国家困难时期没有直接的体会。西方国家通过多种途径的宣传,使其经济、文化、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吸引了一大批年轻一代人。通过与西方国家的比较,东亚国家年轻人很容易发现本国政府的不足,从而要求民主化。对东亚国家来说,欧美国家提供了一个现代化的样板,使其自身的合法性建设失去主动性。
1965年日本首相吉田茂在《激荡百年史》一书中指出:摄入外国文明常常孕育着一种破坏本国社会、文化和精神上统一的危险。因为文明是一个统一体。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采用外国文明的国家,便面临一种深刻的进退维谷的困境[9]22。日本明治维新采取全盘西化方略,将自身定位为一个“西方国家”,在文化、制度、发展模式上与西方国家保持一致。而在20世纪末随着东亚国家经济的迅猛发展,一部分精英又产生“回归亚洲”的愿望,这也影响了日本对中国及其他亚洲国家的态度,使其成为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12]231。
转型中的东亚社会不同于成熟稳定期的欧美社会。转型社会的政治合法性既与其自身特殊的历史传统、现实国情相关,也与转型期的外部处境、转型的模式、应对转型中问题的措施等相关。合法性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政治合法性建设受到传统和现代的多重的困境阻碍。政治文明建设也是在困境中行走,如金耀基先生所指出的:“中国现代化的目的,简单的说,有二。一是是中国能跻身于世界之林,使古典的中国能够成功地参与现代世界社会中去;二是是中国古典文化彻底更新,使中国古典文化能在未来世界中扮演一重要角色……中国的出路有且只有一条,就是中国的现代化。现代化是世界的潮流,中国不能违逆这个潮流,而一相情愿地回归到‘传统的孤立中去’,在这一点上说,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只有跟着潮流走。”[13]154合法性建设要面对传统性与现代性之间的张力和民族性与外部性之间的张力,也要克制合法性的多元化、分裂性和失范性等问题。人们应该明白的是,政治合法性是努力建设得来的,而不是坐着等来的。政治文明发展的道路不是一元的,不是绝对的,也不是停滞的,唯有不断地努力建设,东方社会方可以期待更高的政治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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