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垚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20)
“暴力美学”是个比较新的词,其产生的源头至今无法考证,学界也没有清晰准确的统一说法。据说最早使用这个词的是90年代的香港电影评论人,这个词常见于他们评鉴吴宇森电影的文章中。后来这个词广泛出现在电影评论、文学评论以及文化评论中。“暴力美学”概念诞生于电影领域,并从影视扩散到其他文学艺术领域。电影是影像和音效结合的调动多种感官的艺术形式。借助这种特殊的媒介,“暴力美学”大师们(吴宇森、昆汀、北野武等)无一不是用影像挖掘和呈现打斗等暴力场面的形式美,他们在乎的是暴力场面的浪漫化、形式化,舍弃了甚至压根不在乎道德伦理对暴力的束缚和批判。后现代主义语境下,“暴力美学”是从哲学美学到文化美学的转向,相比形而上的哲学美,暴力美是存在于大众文化中的美,它是形而下的,具有实践性的。
20世纪40-60年代,随着社会运动的风起云涌,文化思潮也从现代主义走向后现代主义。这一时期诞生了众多的理论思潮和艺术形式。这种文化、艺术呈爆炸状态的重要原因即后工业社会的到来,正是社会的大转型带动了文化的大转向。
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剖析了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他认为现代社会逐渐转向了后工业社会。大规模机械化解放了劳动力,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也带来了生产方式的变革。生产从原先的体力劳动生产出物化产品逐渐过渡为物化过程被机器代替。“后工业社会第一个,最简单的特点,是大多数劳动者不再从事农业或制造业,而是从事服务业,如贸易、金融、运输、保健、娱乐、研究、教育和管理。”[1]新的生产与消费关系宣告了大众消费时代的来临。一种广泛的观点认为现代人通过消费证明自身的存在。这种消费不再是钱与物的交换,而是一切都具有可消费性,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当然,艺术、文化也可以消费。
消费文化的背景下,文学、绘画、电影、音乐等艺术媒介成为消费品,直接与利润挂钩,成为资本家获得利益的途径。因此“暴力美学”作为一种商标,一种符号,被植入到电影中,使带有这种商标的电影成为具有市场竞争力的商品,供大众消费。电影生产者很了解大众消费者的诉求,“暴力美学”应运而生,这种可以直观地刺激观众神经的元素成为电影卖座的催化剂。例如,吴宇森的《英雄本色》排名1986年香港票房第一名,这部电影不但开启了吴宇森式的“暴力美学”,也成为香港电影黄金期的开端。
20世纪6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思潮从欧美发端,席卷全球。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继承、超越、悖离和反抗,这种思潮渗透到政治、文化、艺术的各个层面。“暴力美学”就是后现代思潮影响下的产物。后现代主义是消解深度,无中心,无主题的,“暴力美学”电影正是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把形式美放到突出地位。正如杰姆逊指出,“视觉隐喻的深度已经让位于时间断裂和片段的描绘。”[2]传统的电影注重叙事,试图通过叙事阐述意义,然而,“暴力美学”极力消解深度和意义,影像就是影像本身,它的背后一无所有。
“暴力美学”的后现代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即将形式美运用到极致。后工业社会以来,科技作为社会变革的利器直接推动了媒介的发展。电影借助特技和电脑特效营造出炫丽的视觉效果,对受众产生强大的冲击。暴力影像不再追求“真”与“善”,而是直接将“美”作为诉求点,运用各种先进的技术从形式上美化暴力。其次,“暴力美学”打破线性叙事,打乱时间、空间。“暴力美学”影像中的蒙太奇是爱森斯坦所说的“杂耍蒙太奇”,它的影像剪接不是为叙事服务,而是为了视觉效果服务,镜头在时间和空间中任意跳跃,营造奇观景象。再次,“暴力美学”最显著的特性是消解深度、解构意义。现代主义是建构的,传统的电影也是通过影像建构意义。而“暴力美学”不再提供意义,在这里没有道德批判、伦理束缚、社会规范。这些电影里往往充斥着脏话、杀戮、性等元素,甚至对这些在日常社会里作为批判对象的元素夸张地审美化。
后工业社会,电影作为商品必定有消费者,即受众。无论一部电影有多强烈的个人风格,都不能逃脱其追求利润的直接目的。因此,电影和受众是相互影响的。
第一个方面是“暴力美学”对受众的影响。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阐述了悲剧的功用,也就是“卡塔西斯”。“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卡塔西斯’。”[3]“暴力美学”也对受众有着“卡塔西斯”的作用。暴力是人的本能,现代社会将人规训为理性的、文明的人,而将人本能的、非理性的一面压制下去,因此现代社会的人无法得到直接的宣泄。“暴力美学”将暴力唯美化、浪漫化,用直观的形式美刺激受众的心理,达到宣泄的功用。然而,宣泄后是否能够得到净化和陶冶,“暴力美学”摒弃了这个责任,将净化和陶冶完全放逐给受众,由受众自己判断,电影本身并不提供意义和批判。第二个方面是受众对“暴力美学”的影响。后工业社会是消费型社会,“暴力美学”演变成一个符号,穿插在艺术作品中,成为获得利益的卖点。消费者对于视觉刺激和暴力审美的需求也反向地影响了一大批的艺术创作者纷纷涌向“暴力美学”的创作和加工。
人对暴力电影的热衷与“集体无意识”有直接的联系。所谓集体无意识,“是指由各种遗传力量形成的一定的心理倾向”。[4]荣格指出审美经验和艺术创作取决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艺术作品不仅仅表达个人审美欲望和情感,也积淀了文化、民族心理、时代精神、社会情感等。观众观赏电影以及对其他艺术作品进行审美的时候,他的心理结构融合了传统文化和当下文化,导致他们对某一类作品产生集体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判断。例如,日本推理犯罪小说和影视盛行,其中展现了大量的“暴力美学”元素,这与日本的民族性格、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凝结成的“集体无意识”有很大的关系。艺术创作者不约而同地创作同一题材和类型的作品,受众也愿意接受此类作品。
自“暴力美学”电影以及其他艺术形式的作品诞生以来,围绕着这个话题展开了不间断的讨论。最为突出的争论是道德伦理的问题。人类的发展过程是个文明化的过程,理性的人压制着自身本能中的暴力,追求善与美,惩罚恶与暴力。而“暴力美学”则直观地将暴力作为审美的对象,而且弱化了道德批判功能。例如,在许多作品中出现了被美化暴力实施者形象,包括《杀手里昂》《杀死比尔》等。因此,对“暴力美学”的批判集中于其道德伦理批判的缺失。
“其实,在这一概念没出现之前,文明的人类对野蛮暴力的诉求就一直没有停止过。这也正是文明的历史虽然向着文明的方向发展,却每每需要暴力来催生的主要原因。当制度的文明无法平衡各方利益的需求时,最大的暴力——战争便爆发了。暴力过后,一种崭新的进步的文明便取代了原有的文明,使各方的利益需求重新得以均衡。”[5]然而,将暴力作为审美对象,将其美化的“暴力美学”,却得不到一些人的认同,有人认为“暴力美学”的泛滥将导致犯罪率尤其是青少年犯罪率的上升。这种观点认为青少年还处在人格塑造阶段,对一些行为缺乏理性的判断,常常喜欢模仿,因此,“暴力美学”元素直观的刺激会诱使青少年的模仿,从而导致犯罪。然而,又有观点认为不应该将“暴力美学”一竿子打死。如果过分强调诱因反而忽视了导致犯罪行为发生的内驱力。更有新闻报导了德克萨斯大学发布的一项研究成果,其研究表明暴力游戏的存在有助于降低犯罪率,更多的人不是模仿而是从中得到发泄。总的来说,这种争论还将持续下去,而这种争论已倾向于社会学、犯罪学的范畴。从审美上看,“暴力美学”追求的是一种形式上的观赏效果上的刺激,而非一种真正的内容美或者实质美。在暴力电影中,人们可以只关心形式上的“图片”式“暴力美感”,因为这种屏幕上的“破坏性”美感,与现实无关。对于电影中的暴力,之所以有美感而受到追捧,在于其与现实无关,人们完全忽视或者说忘记了其背后的虚拟化危害。“暴力美学”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应该得到自由创作和发展的空间。
肯定了“暴力美学”的自由创作并不代表鼓励其所有的观念和表现形式。当代文化常常被称为视觉文化,这基本概括了当下消费型社会文化领域的特征,也反映了其存在的问题。新媒体的迅速发展将传统的文化媒介压缩到很小的生存空间,这个过程和现代主义所代表的精英文化的衰落和后现代主义所代表的大众文化的兴盛相应和。另一方面,后工业社会带来的是生活方式的转变,快速的生活节奏将大众接受信息的时间缩短,这样,依托新媒体的视觉文化兴盛起来。大众不再需要文字的长篇大论,而逐渐青睐甚至依赖图片、影像等新文化信息载体。这也是“暴力美学”流行的一个原因。然而,“暴力美学”这种愉悦体验式文化符号的泛滥引发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意义的消解,这也是后现代文化被批判的一大问题。大多数“暴力美学”作品呈现去反思性、去批判性的特点,这使它们彻底沦为消费社会下一件包装精美的商品,从而丧失了作为文本的深刻性和文化导向功能。这种去意义甚至反意义的创作观念或将导致社会文化趋向流俗。当然,这也是后现代文化的一个问题,即很多艺术形式渐渐丧失甚至可以说自行摒弃了其艺术价值,转而追逐商品价值。如何在消费社会的背景中融合艺术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商品价值,使其具有更大的价值生长空间,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1][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M].高铦,王宏图,魏章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20.
[2]福柯,等.激进的美学锋芒[C].周宪,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94.
[3]亚里斯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6.
[4][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137.
[5]谢宗玉.暴力美学:文明社会的魅影[J].湖南:文学界·原创版,2011(0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