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浩莉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5;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先秦诸子善用比喻说理,且各有特色,这是不争的事实。韩非子的比喻实践可谓是独树一帜,他通常运用历史民间故事或身边的日常事物作比,创造出极具特色的比喻及寓言故事。虽然所选喻体平实简朴,但《韩非子》(本文所用版本为高华平、王齐洲、张三夕译注的《韩非子》,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本文所引《韩非子》例句和译文均只列篇名。笔者注)中的比喻并不让人觉得枯燥乏味,这是因为韩非子运用不同类型的句式比喻和篇章比喻,结合自己的哲学思想和政治观点,扩充成论点明晰、说理充分的语篇结构,即独立的论辩文章,既使各篇文章的比喻运用新颖别致,避免繁冗重复,又能针对每篇文章的中心论点选取最适合的比喻形式。
《韩非子》比喻虽然变幻无穷,但我们通过仔细考察,发现其的比喻运用实际上是有章可循的。笔者拟从两个方面归纳《韩非子》比喻类型,一是从句法层面上分析其比喻句式,二是从篇章角度探讨其篇章比喻。比喻作为一种修辞结构,从语言表层来看,既是一种句法结构,也是一种篇章结构。但一直以来,语言学界对“篇章”没有一个统一的界定,研究取向不同,分析方法也不同。[1]仅从语言表达式来看,徐赳赳认为,从最底层看,两个彼此有关联的小句,就进入了篇章研究的范围,大于两个小句的语言单位,如多重复句,段落,一直到整个篇章,都是篇章研究的对象。[2]De Beaugrande和 Dressler将“篇章”定义为满足衔接(cohesion)、连贯(coherence)、意图性(intentionality)、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信息性(informativity)、情景性(situationality)和跨篇章性(intertextuality)7个组篇标准的交际事件。[3]实际上,由一个以上的小句构成的句子只要满足了以上组篇标准,便可认为是篇章。刘辰诞就认为篇章指一段有意义、传达一个完整信息、逻辑连贯、语言衔接、具有一定交际目的和功能的语言单位或交际事件,由一个以上的小句构成,可以是一组句子、一段诗歌,也可以是一篇文章甚至一部小说。[4]因此,我们可以说,句子和篇章之间是一种条件转化的关系。那么,推而论之,句子比喻往往与篇章比喻之间可以条件转化。
《韩非子》中某个关于比喻的语言片段既可看作是句法层面上的比喻,又可看作是篇章层面上的比喻,因为它们本身是独立语篇的组成部分,具有构成篇章的7个标准。只是前者把句子看作语言的最高层次结构和最大单位,不考虑语境因素,而后者要结合语篇的宏观结构及联系语境。因此,二者在语言表达形式上存在某种重合现象,虽然如此,但研究视角不同,类型划分的标准也不同,划分的类型也就不同。前者从句法结构出发,根据修辞结构,即本体、喻体、喻词之间的关系,分析《韩非子》句式比喻类型,而后者从篇章结构出发,考虑语境因素,依据喻体的组合排列方式,归纳其篇章比喻类型。
明喻是本体、喻体和喻词全部出现的一种比喻类型。《韩非子》中的明喻根据喻词的不同可分为以下五小类。
1.以“如”为喻词类
1)是故明君之行赏也,暧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主道》)
2)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别贤不肖如黑白矣。(《说疑》)
2.以“若”为喻词类
1)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修头,下以修足;清暖寒热,不得不救;镆铘傅体,不敢弗搏。(《有度》)
2)听言之道,溶若甚醉。(《扬权》)
3.以“犹”为喻词类
1)夫世愚学之人比有术之士也,犹蚁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远矣。(《奸劫弑臣》)
2)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此不知之患也。(《五蠹》)
4.以“是犹”为喻词类
1)我以忠信事上,积功劳而求安,是犹盲而欲知黑白之情,必不几矣。(《奸劫弑臣》)
2)且夫治千而乱一,与治一而乱千也,是犹乘骥駬而分驰也,相去亦远矣。(《难势》)
5.以“是”为喻词类
1)不察私门之内,轻虑重事,厚诛薄罪,久怨细过,长侮偷快,数以德追祸,是断手而续以玉也,故世有易身之患。(《用人》)
2)其国乱弱矣,又皆释国法而私其外,则是负薪而救火也,乱弱甚矣。(《有度》)
“如”、“若”、“犹”三个喻词意义相近,但“如”、“若”后一般接单个的词,如名词或形容词,而“犹”后一般接词组,以主谓结构的词组为多,“是犹”、“是”与“犹”的用法一致。由此,我们知道,韩非子运用此类比喻类型时,使用“如”、“若”一类的喻词,所选喻体一般是较为简单的事物或形状,使用“犹”、“是犹”、“是”一类的喻词,所选喻体一般是较为复杂的事件,值得注意的是,“是”并不能视为判断动词,它只是“是犹”的省略形式。
暗喻同明喻相比,一般不用比喻词,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韩非子》中的暗喻主要有四种变式。
1.判断式暗喻
这种暗喻形式一般是本体和喻体出现在判断句式中,构成暗喻关系。《韩非子》中不乏其例。
1)如此,则人臣为隙穴,而人主独立。(《用人》)
2)故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扬权》)
3)故号令者,国之舟车也。(《安危》)
2.附加式暗喻
附加式暗喻在《韩非子》中主要表现为喻体修饰本体,常以“之”字结构表现。
1)时有满虚,事有利害,物有生死,人主为三者发喜怒之色,则金石之士离心焉。(《观行》)
2)以隙穴之臣而事独立之主,此之谓危殆。(《用人》)
3)不去眉睫之祸,而慕贲、育之死;不谨萧墙之患,而固金城于远境;不用近贤之谋,而外结万乘之交于千里。《用人》
3.叙述式暗喻。
叙述式暗喻是指运用叙述句将本体和喻体融入其中,了无痕迹地构成暗喻。
1)故大人寄形于天地而万物备,历心于山海而国家富。(《大体》)
2)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主道》)
例1)中将君主喻为“天地”和“山海”,希望君主能有天地、山海那样的胸怀治理国家,使国家富强。例2)中韩非子规劝君主必须离散奸党的同党,收审他们的余孽,阻塞他们的私门,铲除他们的帮凶,将奸党比作“虎”,此句中用代词“其”指代奸党,
4.并列式暗喻
《韩非子》中这类暗喻的特点是:本体和喻体一前一后,以分句方式并列出现。
1)使中主守法术,拙匠守规矩尺寸,则万不失矣。(《用人》)
2)故使人无离法之罪,鱼无失水之祸。(《大体》)
例1)中比喻君主如能执行法术治理国家,那么就像拙劣的工匠只要能按照规矩尺寸做工,也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君主手中的法术就如同工匠手中的规矩。例2)中比喻人如果不遵守法规会获罪,就像鱼离开水一样会遭殃,形容法规对于日常生活和国家治理的重要性。这类暗喻还有采用对偶的平行句法,使本体和喻体各自成句,前后呼应。如“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有度》),本体为“法不阿贵”,喻体为“绳不挠曲”,排列成对偶句式,显示出语言的和谐美,加强语势。
《韩非子》中借喻的运用在先秦诸子中可算是最具特色的,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在基本式的基础上衍变出许多变式。
1.基本式借喻
借喻的基本形式为本体不出现,喻体直接代替本体,没有喻词。《韩非子》中有很多例证,这里仅举两例。
1)腓大于股,难以趣走。(《扬权》)
2)夫人主不塞隙穴而劳力于赭垩,暴雨疾风必坏。(《用人》)
例1)将君主比作大腿,而将君主宠幸的下臣喻为小腿,如果臣下的权利超过君主,那么君主很可能丢失自己的国家,就像小腿比大腿还粗的话,就会难以小步快跑。例2)中分别将国家比作屋墙,君主身边的隐患比作屋墙的裂痕缝隙,将政治外衣的粉饰比作屋墙的涂料,将动乱中的政治风暴比作暴风骤雨,奉劝君主应消除身边的隐患,不要致力于政治外衣的粉饰,一旦出现政治风暴,国家则会分崩瓦解。
2.延伸式借喻
延伸式借喻一般为复句形式,包括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基本借喻形式,后一部分利用前者运用的喻体结合本体加以延伸说明,故称之为延伸式借喻。
1)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说难》)
2)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然木虽蠹,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万乘之主,有能服术行法以为亡征之君风雨者,其兼天下不难矣。(《亡征》)
3)今夫水之胜火亦明矣,然而釜鬵闲之,水煎沸竭尽其上,而火得炽盛焚其下,水失其所以胜者矣。今夫治之禁奸又明于此,然守法之臣为釜鬵之行,则法独明于胸中,而已失其所以禁奸者矣。(《备内》)
例1)首先描述了如果有人碰到龙的逆鳞则会被杀的神话故事,接着比喻君主像龙一样也有逆鳞,形容君主有时不愿听取劝谏,反而杀害进谏之臣,说明臣下进言的艰难。此例前一部分为基本借喻形式,只出现喻体龙及其逆鳞,而在后一部分出现本体即人主,结合喻体逆鳞加以延伸说明。例2)首先也是仅仅描写喻体“通蠹”之木和“通隙”之墙,尽管它们千疮百孔,但要使之折断和垮塌,必须借助狂风和暴雨。“通蠹”之木和“通隙”之墙用来比喻“亡征之君”,而狂风暴雨用来比喻“万乘之主”,接着本体出现,说明君主只要能依法治国,就能加速那些“亡征之君”的败亡,就像暴风骤雨能加快“通蠹”之木和“通隙”之墙的折断和垮塌一样,想要兼得天下指日可待。例3)首先描述了喻体水与火的关系,水可以灭火,但如果用锅将水火隔开,那么水只能在上面沸腾以致烧干,而火在下面却烧得十分旺盛,这是因为水失去了灭火的条件,接着指出了其本体,法制就像那火,奸邪就像那水,而守法的臣子就像那釜鬵,法制通过守法的臣子可以禁止奸邪的发生,就像那火可以通过釜鬵将水煮干,因此,守法的臣子起到了阻隔奸邪的作用,规劝君主任用明法守法的贤臣,阻断奸邪的发生。
3.并列式借喻
并列式借喻是指喻体以并列的方式出现,两个喻体以对偶句式排列,我们称之为对偶式借喻,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喻体以排比句式并列,我们称之为排比式借喻,且这些并列的喻体都只代替一个本体。
(1)对偶式借喻
1)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主道》)
2)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安危》)
例1)以“虎”和“贼”比喻国家的奸臣,例2)以“车”和“船”比喻国家的法制规定,前后喻体都以对偶句式排列。
(2)排比式借喻
1)毋弛而弓,一栖两雄。一栖两雄,其斗颜颜。豺狼在牢,其羊不繁。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夫妻持政,子无适从。(《扬权》)
2)故子胥善谋而吴戮之,仲尼善说而匡围之,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难言》)
例1)运用了四个喻体阐释了“一国二君”的祸患,一只鸟窝有两只雄鸟,它们会彼此争斗,豺狼和羊同在羊圈,则羊群的数量就会减少,一个家庭有两个人同时尊贵,家务就没有一件能决定,夫妇俩同时主持家务,子女就会无所适从,以此说明了保持君主独尊地位的重要性。例2)运用三个历史故事作为喻体,即伍子胥善于谋划而吴国杀了他,孔子会游说人主却遭到匡人的围困,管仲贤能而鲁君将他囚禁起来,这些历史上的贤臣向君主进言反遭迫害的故事说明向君主进言的困难。
4.假设式借喻
假设式借喻是指以假设的或虚构的事物为喻体,有的对现实或历史予以否定,有的将现实或历史夸大,构成虚构的喻体,因此,此类借喻往往带有夸张、讽刺的意味。
1)伊尹毋变殷,太公毋变周,则汤、武不王矣。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南面》)
2)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定法》)
例1)中对历史事实进行假设虚构,如果伊尹不改变殷朝的古法,姜太公不改变周朝的常规,那么商汤和周武王就不能统治天下;如果观众不改变齐国的古法,郭偃不变更晋国的常规,那么齐桓公就不可能称霸天下,韩非子借此说明古法常规是否改变在于它们是否可行。例2)对现实进行了虚构假设,如果一个人不吃东西,十天就会饿死;如果天气寒冷到了极点,不穿衣服就会冻死,食物和衣服都是人们维持生命的必需品,韩非子借以说明术和法都是君主治理国家必备的东西。
引喻,即先引设某一事象,以其类似的特征来喻另一事象,喻体在前,本体在后,不用喻词。《韩非子》中引喻的数量相当可观,形式变化很多,主要是所引喻体的数量不等,有一个喻体引出本体的,有两个或两个以上喻体引出本体的,而本体数量通常为一个。
1.一个喻体引出本体
1)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法为比。(《有度》)
2)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孤愤》)
例1)和例2)均用一个喻体引出本体,如例1)中先引设关于木匠测量的某个事象,巧妙的木匠虽然用肉眼来测度结果也合乎绳墨,但首先一定要依据规矩来作为标准,接着本体出现,智慧极高的人虽能很快把事情做得合适,但必须以先王的法制为法度。例2)中先引设关于病人的某个事象,与病死的人患同样的病的人,不可能活下去,接着本体出现,与灭亡的国家有同样政情的,不可能存在。
2.两个或两个以上喻体引出本体
1)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视,问而使之对,则喑盲者穷矣。不听其言也,则无术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则不肖者不知;听其言而求其当,任其身而责其功,则无术不肖者穷矣。(《六反》)
2)故绳直而枉木斲,准夷而高科削,权衡悬而重益轻,斗石设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有度》)
例1)使用两个喻体引出本体,先引设人们分别在睡着、睡醒时以及在沉默、说话时出现的两个事象,人都睡着了,就分不清谁是瞎子;人都不说话,就分不清谁是哑巴。睡醒了让他们看东西,提问题要他们回答,那么哑巴、瞎子就原形毕露了,接着本体出现,任用官员必须让他们说话和办事,无术和无才的人也就会原形毕露。例2)使用四个喻体引出本体,用绳墨来量直,弯曲的木头就要被砍伐,用准来测量是否平,那么凸出的部分就要被削掉,用秤来称重量,那么重的就要减轻,设置斗石来量多少,那么多的就要减少,接着本体出现,用法来治国,就是用法作为标准来衡量事物。
为了归类的方便,笔者将围绕一个话题的比喻篇章作为基本单位进行考察。关于“话题”的界定,学界有诸多争议,有学者认为“话题”属于句法层面,有学者认为应属于语篇层面。[5]本文从篇章的角度来审视“话题”,一般来说,《韩非子》中每一个独立语篇至少包含一个或一个以上的话题,这些话题又都为中心主题服务,我们把包含比喻的、仅仅围绕一个话题展开的话题链作为分析篇章比喻类型的基本单位,而这个话题即是所在篇章的本体,只不过有的篇章话题显现,有的篇章话题隐藏,情况较复杂,但喻体总会表现在语言表层上,因此,我们主要根据喻体的排列特征和组篇方式,将《韩非子》比喻篇章分为如下类型。
单项式是指篇章结构中只包含一个比喻,它不作为根隐喻被延伸扩展,也没有出现其它形式的比喻,只是单独出现在篇章中修饰主题。如在《饬令》中,整个篇章只有一例比喻,即“三寸之管毋当,不可满也。授官爵出利禄不以功,是无当也”,此篇围绕中心主题展开论述,指出君主应当正确实行赏罚,提倡根据功劳授官行赏,如果“授官爵出利禄不以功”,人们就像那永远装不满的无底的三寸之管,永远满足不了。这一比喻作为论据极好地论证了主题。单项式比喻篇章在《韩非子》中并不多见,仅见此篇。
平行式的结构特点是:篇章中所有喻体都围绕着本体进行多角度的特征描述,所用的喻体相互之间保持并列关系,而且既可属于同一语域,也可是跨语域的。根据喻体的数量又可分为双项(喻体)平行和多项(喻体)平行。
1.双项平行
围绕本体映射的喻体只有两个。如在《主道》中,有这样两段比喻篇章,其一为“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分别用动物界的“虎”和人类社会中的“贼”比喻奸臣,奉劝君主应保持虚静无为,遇事不表露自己的欲望和成见,使臣下无法探测君主的心意,以杜绝他们窥测君意、窃国篡权的企图;其二为“言已应则执其契,事已增则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生也……”分别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契”和战争中调兵遣将使用的“符”来比喻君主检验臣子是否言行一致的准则,奉劝君主应借助形名参验之术来督责臣下,验证其言行、事功是否相符。
2.多项平行
围绕本体映射的喻体有两个以上。如《难言》可分为两个次篇章,前者概括陈述了臣子向君主进言的各种困难,后者列举出历史上数十个忠良贤臣向君主进言不被采用反遭杀戮的故事,说明向君主进言之难。后者可被认为是运用历史寓言作喻体的比喻篇章,这些历史寓言以并列的方式排列,如“故子胥善谋而吴戮之,仲尼善说而匡围之,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三大夫非不贤,而是三君实不明。紧接着韩非子列举了商汤和伊尹的故事,虽然商汤能听取伊尹的进言,但那是“至圣”之君和“至智”之臣,尽管这样,“以至智说至圣,未必至而见受”,何况“以智说愚”,则“必不听”也,于是韩非子又以并列的方式列举了历史上十数贤臣向君主进言惨遭迫害的寓言故事,语势之强烈,感情之激愤,跃然纸上。
延伸式的特征是在一个根比喻的基础之上,将喻体放置于不同的假设语境中进行描述,使比喻不断延伸推进,使篇章句间上下保持一致,语义连贯。如《有度》中有一段篇章,话题讲的是臣下应奉公守法,一心一意为君主办事,围绕此话题,韩非子将忠臣比喻为人的手,说明无论在多么卑贱和危难的情况下,人臣都应不顾一切为君主服务,正所谓“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修头,下以修足,清暖寒热,不得不救;镆铘傅体,不敢弗搏”。
对立式是指为了解释说明两相对立的本体,用意义上相反或相对的两种事物一一对应设喻,两个喻体互相照应、映衬,往往用对称结构表示具有对立意义的喻体。在《主道》中韩非子为了说明君主对臣下应严行赏罚,以赏与罚两相对立的政治手段为本体,以人们持相反态度的两种自然现象作喻体,创造比喻“是故明君之行赏也,暧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百姓蒙受“时雨”的恩泽,因而倍感温暖,而“雷霆”经常惊吓百姓,因而感觉威严,韩非子在此喻基础之上继续扩充论证,说明君主如能严明赏罚制度,则“疏贱者不怠,而近爱者不骄也”。
递增式是指喻体围绕本体层层展开,喻体在同一语域内得到延伸描写,但在语义上显示出渐进性,在结构上则显示出平行式的特点。在《解老》中,为了阐释圣人“慈,故能勇”的道理,韩非子将圣人比作“慈母”,“慈母之于弱子也,务致其福,务致其福则事除其祸,事除其祸则思虑熟,思虑熟则得事理,得事理则必成功,必成功则其行之也不疑,不疑之谓勇……”由于母亲对子女的疼爱,总想给孩子幸福,于是要去除孩子的灾害,去除灾害则必须思虑成熟,掌握事物的法则,能掌握事物的法则,那么容易成就事功,做事时就没有疑惑,没有疑惑就叫做勇,圣人对待万事万物就像慈母为孩子考虑那样,因此说圣人“慈,故能勇”。
寓言式是指篇章中的喻体为加工过的历史故事或社会现象,有一定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篇幅有长有短,短至一个小句内,长至整个篇章。如《备内》中“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此段出现的两个历史寓言都是围绕着篇章话题——“人主不应轻信身边亲近的人”。寓言篇幅非常短小,浓缩在一个小句之内,但完全具备了寓言的关键要素如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以及寓意。《韩非子》中有大量的这种以篇幅短小的寓言故事为喻体的篇章,它们一般只作为论据使用。《韩非子》中也有以寓言故事作为喻体延伸至整个篇章的语篇,它们已经不仅仅是作为论据使用了,而是形成了一定的文体——寓言。赵逵夫就认为“战国末期的韩非是先秦寓言收集、改编、创作之集大成者,先后编辑了《说林》和《储说》这两部寓言专集”[6]。韩非子还自创了“难体”,《难一》至《难四》四篇文章,共有二十八则历史故事,每篇的体例大致相同,首先援引一则有影响的历史传说故事和一些思想家的言论,然后对之进行诘问和辩驳,实际上,这些历史故事可以作为独立的寓言来看待,韩非子针对那些思想家言论的辩驳可视为对寓言寓意的阐释及其对寓言本体的揭示。
在上文提到的句式比喻类型中,有许多比喻句运用了历史故事或生活小事作喻体,笔者认为,凡是喻体具有人物和情节要素的,在篇章层面,都应视为寓言式比喻篇章。如在假设式借喻中,韩非子经常以虚构的现实或历史事件作为喻体,它们虽然不是独立的寓言文体,但至少应看作寓言的雏形或缩略形式,为语篇围绕主题进行论证提供一定的论据。
尽管《韩非子》比喻在句法层面和篇章层面的语言表达式有重合现象,但研究视角不同,依据的标准不同,归纳的类型也就不同,而且两种比喻类型的总结所起的作用也不一样。在句法层面上,根据本体、喻体和喻词的关系,《韩非子》比喻类型以明喻、暗喻、借喻和引喻为主,每一类又有许多变式,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韩非子是如何依据修辞结构即本体与喻体的关系将词组合成各种类型的比喻句式。在篇章层面,以围绕一个话题的比喻篇章为基本单位,一般来说,这个话题即是所在篇章的本体,根据喻体在其中的排列和组篇方式,《韩非子》比喻篇章的基本类型为单项式、平行式、延伸式、对立式、递增式和寓言式,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韩非子是如何依据修辞结构即本体与喻体的关系将小句或句子联系起来,围绕中心话题扩展成篇章。
应该说,比喻既是一种句法结构,也是一种篇章结构,往深了说,它还是一种思维结构。本文从句法和篇章的角度归纳了《韩非子》的比喻类型,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实际上,《韩非子》比喻类型的归纳并非就此终结,我们还要考虑其中包含比喻的独立语篇的类型,这就必须涉及篇章衔接、篇章连贯以及篇章认知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以及需要解释清楚句法和篇章层面上的比喻是如何完成《韩非子》中那些完整语篇的衔接和连贯,而本文所做的只是下一步工作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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