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玲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20世纪英国著名女作家达夫妮·杜莫里哀(Daphne du Maurier,1907—1990)除了创作《蝴蝶梦》《牙买加客栈》《玛丽·安妮》等一系列精彩的长篇小说外,她的短篇小说也别具魅力。我们将要讨论的小说《瞬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瞬间》讲述的是一个穿越故事。主人公埃利斯夫人由于一场车祸浑然不知地穿越到20年之后的世界。与此同时她也由一位贤妻良母变化为一位独立勇敢的新女性,但是最终却彻底迷失不知何去何从。小说结尾再次上演埃利斯夫人穿越的一幕,这次她或许真的被撞死了,或许重新回到穿越前的生活。同一个人物前后两个对立的形象以及小说耐人寻味的结局表明了作者杜莫里哀创作时内心深处的矛盾冲突:一方面要改写父权文化对女性歪曲和贬抑的角色定位,另一方面又要顾及自己的作品是否符合男性欣赏心理被社会所接受,最终不得不认同长久以来刻在脑海中的父权文化的印记。
欧美文学史上的穿越小说不计其数,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主人公往往都带着某个神圣又艰巨的伟大使命:或是改造国家,或是实验新科技,拯救全人类。例如美国作家马克·吐温1889年的作品《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发表于1895年的《时间机器》等。而达夫妮·杜莫里哀的短篇小说《瞬间》讲述的只是一个平凡女人的普通故事。她并未肩负民族国家的伟大使命。但是通过对文本的细读,笔者认为主人公埃利斯夫人其实肩负着一项伟大使命:向读者和整个社会传达作者达夫妮·杜莫里哀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在创作时的身份焦虑。
20世纪60年代,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提出“影响的焦虑”这一概念。在他看来,动态的文学历史正是源于艺术家的焦虑感。这一名词最初用来形容男性作家的疑虑,害怕自己不是自己的创造者,他前辈的作品在他之前就已存在,会比他作品有更大的优先权。按照布鲁姆的观点,作家之间的先后关系如同父子,诗人只有通过和他的父辈作战或否定他的父辈才能成功①。1979年美国女权主义批评家吉尔伯特和古芭出版了她们的合著《阁楼上的疯女人》,从新的角度去理解19世纪“妇女独特的文学传统”及其共性,创立了妇女文学创造性的新学说。她们认为:长期以来,由于艺术创造性被视为男性的基本特征,写作被视为男性的活动,妇女在文学中的形象更成为男性幻想的产物;妇女作家被剥夺了创造女性形象的权力,而须服从传统父权制的标准,因此她们在进行文学活动时,总是怀着“作家身份的焦虑”。这种忧虑使她们不能直接运用“女性独特的力量”,而是采用迂回曲折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感情。这些女作家在做着艰难而相互矛盾的工作;她们在谋求变成妇女文学的真正权威,同时既要顺从,又在破坏着父权制的文学标准②。达夫妮·杜莫里哀生活的20世纪,女性地位虽然有了极大的提高,但是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模塑依然难以根除,所以她在创作时也承受着一定的心理压力。这种女性作家的身份焦虑在于一方面要改写父权文化对女性歪曲和贬抑的角色定位,另一方面又要顾及自己的作品是否符合男性欣赏心理,是否被社会所接受,最终导致她不得不认同长久以来刻在脑海中的父权文化的印记。
短篇小说《瞬间》可以很清晰地分为两个部分:埃利斯夫人穿越前的生活和她穿越后的遭遇。穿越前埃利斯夫人的生活完全以丈夫、女儿、家庭为中心,是个典型的父权制所认同的“家中天使”。但是穿越后的她面对各种突发状况沉着,冷静,有勇有谋,俨然一个独立勇敢的新女性。同一个人物前后表现出来完全不同的性格特质,可以理解为主人公主体分裂意识的体现。小说题目“Split Second”也有“分裂成两个”的含义。一个埃利斯夫人在不同的环境下被分裂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前者是个贤妻良母,后者是个新女性。由此很清楚地体现了作者创作时的身份焦虑:前一个埃利斯夫人是杜莫里哀逢迎父权制所创造的人物,后一个形象是作者内心深处肯定的女性的本质存在状态。两个对立的形象表明了杜莫里哀内心深处的矛盾冲突,由于作为女性作家的身份焦虑感,她无法很好地将两者协调融合,所以只能“分裂”地呈现给读者。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的那种焦虑感也显而易见。小说的结尾埃利斯夫人的两种可能的结局:被撞死或者重新穿越回去继续做贤妻良母不约而同地表现了杜莫里哀不得不屈从父权制的无奈。
杜莫里哀塑造的穿越前的埃利斯夫人是个颇受父权制认可的女性形象。她首先是个打理家务的能手。小说开篇就告诉我们埃利斯夫人是个十分爱干净,做事有条理的人。在她翻开日历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开始后,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打理家务中。从卧室到厨房到客厅,她整理床铺、橱柜、文件箱,每一个细小的物品她都要亲自整理到最满意为止。她喜欢这样的生活,觉得非常满足快乐:“埃利斯夫人坐在壁炉前,虽然有点气喘吁吁,但是她满足地微笑着。她的一整个上午过得非常的充实,很快乐,很值得。”③“此外,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喜欢这样的上午,喜欢一手挎着篮子到镇上买东西,小贩们跟她都很熟,对她也十分友好。”④除了做家务很在行之外,埃利斯夫人对丈夫也非常体贴迁就。我们从第三人称的叙述者口中得知埃利斯先生脾气暴躁,身体也不好。由于他一时的喜好再加上他的身体原因,他坚持要搬到乡下去住。埃利斯夫人非常喜欢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他们结婚十年来一直住在这里,她心里极其不情愿搬走。但是她没有向丈夫表露自己的态度,还是决定顺从丈夫搬到乡下,不巧的是在他们搬走之前丈夫突然去世,最终埃利斯夫人得以守住自己的房子。埃利斯夫人是个为父权制所认同的合格的妻子。她更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生活完完全全以女儿苏珊为中心。丈夫去世后,埃利斯夫人思念女儿,想要苏珊搬回家来住,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女儿不愿意回家住。她虽然很伤心,但是她没有让女儿看见她流泪,她对女儿说:“你在学校过得高兴快乐就好,毕竟你还有假期可以回家来住。”⑤从此她的生活重心就是一天天苦等女儿的假期。“女儿的假期就像是色彩斑斓的珠子一样,在母亲的日记里那么明显突出,它把假期前的那几周变得尤其枯燥乏味。”“二月尽管只有二十八天可依旧是那么漫长,三月更是让人觉得忧郁……四月欢快地到来了,因为有复活节,苏珊的小脸蛋被风吹红了,我终于可以拥抱女儿了,我们可以一起喝茶,吃点心,我们散步的那块荒地也变得充满阳光欢笑,全是因为我前面跳动着的那个小身影……五月很平静,没什么意思,六月却让人高兴,因为学校举办家长日表演,苏珊的眼睛那么漂亮,她是所有小精灵中最漂亮的,虽然她没有台词,但是她的动作依然优美。七月拖拖拉拉的,一直到九月,又可以看到女儿了,苏珊在海边玩耍……苏珊在农场上……苏珊在达特姆尔高原……苏珊在家里吃着冰激凌,侧着身子往窗外看。”⑥埃利斯夫人的世界里充满了女儿的身影,没有女儿的日子对她来说都是索然无味的。女儿对于她就是整个世界,她毕生的目标就是让女儿过得快乐,为她营造一个舒适温馨的家。这样一种对家庭对子女的近乎极致的投入不正是父权制所要求的女性的职责么?所以杜莫里哀创造的第一个埃利斯夫人确确实实是一个称职的“家中天使”。
然而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杜莫里哀接下来亲手“杀死”家中天使,让埃利斯夫人蜕变成一个独立勇敢的新女性。在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埃利斯夫人在不屈不挠地斗争着反抗着。
她散步完回到家发现一切都变了,在她自己推断出这是一个犯罪团伙侵占了她的房子时,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然后积极思考每一步的应对策略。“我必须保持冷静,她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镇静。如果我能接近电话,然后报警,这是唯一的希望,那个男人肯定猜不出我想干什么。”⑦“埃利斯夫人镇静自若,没有出声。她非常确定电话还在那个房间里,虽然所有的东西都被动过了。她快步走到电话旁,拿起了话筒:请他们马上来埃尔姆赫斯特街17号,我的处境非常危险,请您把这条留言转到警察局。”报完警之后,埃利斯夫人又设法拖住他们直到警察赶到。她应对这种突发局势的沉着、冷静、机智绝不是父权制所要求的女性该有的品质。在父权制规定下的女性是弱小的,无知的,需要保护的。杜莫里哀赋予埃利斯夫人如此的性格特质很明显是对父权制的一种颠覆。穿越后的埃利斯夫人不仅沉着冷静而且勇于反抗,敢于挑战权威。当这所房子的现居住者博尔顿先生告诉警察说埃利斯夫人是个疯子时,她坚定地说:“我没有歇斯底里,我完完全全是个正常人。是我报的警说这里有危险。”⑧在她一遍遍向警察申诉,却发现警察不相信她时,她开始对这些代表权威的人表示怀疑:“埃利斯夫人现在很确定这些警察是不会听从她的请求呆在这里的,突然她产生了一丝新的怀疑。这个警官和他的下属真的是警察局的人吗?他们会不会也是这个犯罪团伙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得通他们脸上那奇怪的表情,故意不用心处理这件事。那么他们很有可能把我带到某个地方杀死我。”想到这里,埃利斯夫人马上回答说:“我不会跟你们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用力想要甩开。另一个年轻的警察也走近了。她大声喊着救命。”⑨埃利斯夫人在对她刚开始寄予唯一希望的警察失望后,她并没有屈服,反而开始怀疑警察的权威性,之后她仍然继续着她的反抗。在警察找来医生为她看病时,埃利斯夫人对医生说:“我知道只是例行公事,你不得不这样做。但是我想要警告你我在这里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从我被带到这里开始,甚至从警察到我家里去之前,他们的很多做法都是违法的。我虽然私下里不认识这个区的国会议员,但是我深信一旦他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处理的,那时候会有人付出代价的。”⑩之后当医生诊断说她得了暂时性失忆症时,埃利斯夫人回答说:“我的记忆力完全没问题,我刚刚已经给你讲述了我能想到的每一个细节,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我的住处,我的房子里的布置,我女儿所在的学校的地址……”埃利斯夫人的回答是对医生的逻辑的讽刺,更是一种坚决的反抗。她现在明白周围的所有人都想尽力证明她是疯子,她是病人,她意识到自己孤独无助的处境,但是她还是没有放弃斗争。“埃利斯夫人站起来,这次她拒绝了边上女警察的搀扶。她一定要让他们明白,她是个健健康康的人,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她都是个完全正常的人。她完全有能力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如果被允许的话。”此外,警察企图让她承认自己是报纸上刊登的走丢的妇人,医生也企图说服她她其实不是埃利斯夫人,而是她口中所描述的仆人。对于这一切不公的待遇,埃利斯夫人一直在艰难地抵抗着。这样一个独立勇敢,挑战权威,挑战全世界的女性无疑是对父权制下女性刻板形象的一种颠覆。
埃利斯夫人没有停止反抗,然而她的反抗却是不彻底的。她曾经五次重申自己的身份,但是每次都不约而同地以丈夫、女儿、家庭为坐标:“我是埃利斯夫人,我是个寡妇,我丈夫过世两年了,我有个九岁的女儿苏珊还在上学……”这一方面体现了女性在父权制影响下,把自己完全贡献给家庭,丧失自我意识的状况;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作者内心的焦虑:她赋予主人公以反抗父权制的意识,但是又不让她与父权制完全决裂。由此我们可以预想埃利斯夫人反抗后的结果:费尽周折她才得以见到女儿苏珊,但是母女二人最终都没认出对方。女儿甚至说从来没见过眼前的这位妇人。因为印在女儿脑海里的母亲依然是那个温柔娴淑、漂亮的“家中天使”的形象,她无法把眼前这位拿着匕首自卫的疯狂的女人跟母亲联系在一块。母女之间的间隙说到底源于父权制的莫大影响。走出女儿的家,埃利斯夫人孤苦无依地在大街上游荡:“没有人看她,也没有人睬她,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的,或是回家,或是刚刚从家里出来,埃利斯夫人吃力地往家的方向挪动着,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孤独无助。”
故事的结局,埃利斯夫人又来到穿越前的那一幕。这次她或许会被撞死,或许会回到穿越前的世界。两种不同的结局表达的却是同一种屈服于父权制的无奈:被彻底撞死的结局似乎是对企图颠覆父权制的一次残酷的惩罚;穿越回原来的世界就意味着甘心回到父权制的庇护下,继续扮演“家中天使”。两个不同的世界,同一人物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也是杜莫里哀自身主体分裂意识的体现。她采用了这种双重策略来体现她内在的矛盾与困惑。杜莫里哀生活的时代,女性的地位虽然有所提高,但是父权制的影响还难以根除,女性作家还经常被同时代人视为狂人或妖怪,所以她们不得不采用迂回隐秘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真实情感。这个充满矛盾的文本向我们展示了杜莫里哀创作过程中内心的挣扎:她既想颠覆压迫女性的父权制,但是受时代的限制,又不得不认同于父权制。她所塑造的穿越后独立勇敢、挑战权威的埃利斯夫人会留给读者深刻的印象,一定程度上也改写了长期以来父权制对女性形象的规范与贬损的历史,对女性意识的觉醒贡献了一定力量。
注释:
①李靓:《〈黄色墙纸〉中的疯癫涵义》,《西安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第83页。
②鲍晓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三联书店,1995年,第108-1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