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婷婷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保罗·奥普莱为《黑暗的心》写序时说道:“黑暗有众多的意思,它是未知的事物,是潜意识;它也是一种道德上的黑暗,是吞没科兹的邪恶,是它认为处于存在的中心的那种性灵上的空虚;最重要的,它是神秘本身,是人类精神生活的神秘性。”[1]生活本身就是一段探寻存在价值的旅程,不论是在道德上、心灵上还是在人的潜意识中,渴望手握权利的法杖支配众人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也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它被“极权主义”所支配,在黑暗的此岸寻找出口,最终却永堕黑暗的地狱,这是现代社会的存在现状。《我不是潘金莲》的女主人公李雪莲选择站在生活的风口浪尖,企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打破沉闷的黑暗,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生存的价值。李雪莲的存在是荒谬的,但她的荒谬又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生活的逻辑本就是荒谬的存在,在这个服从的世界里,当她选择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则时,这个世界也必然将其抛弃。“极权主义”社会将她的生活扼杀在摇篮中,所以故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种略带苦涩的喜剧。这一喜剧现代性的呈现并不是与悲剧所对应的,这里的喜带着人生的苦涩与无奈,本该让读者同情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在命运舞台上“插科打诨”的“丑角”。本该诉求安慰的李雪莲在生活阴影的遮蔽下连最后诉求安慰的权利也失去了,而剥夺她话语权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东方的女性从来都是沉默的,没有权利进行自我言说,所以在中国千百年的历史中我们听不到女性发出的声音。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话语权被父权、夫权所剥夺,从而沦为男性的附属品。《我不是潘金莲》的女主人公李雪莲虽然敢于反抗权力,坚持自我,但是从她身上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女性的觉醒,而是女性生存的困境。李雪莲执着于上访的最初原因是被前夫秦玉河欺骗而离婚,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觉得自己被欺骗,她需要有人证明这场骗局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但是当她的行为被整个社会当成笑话来看时,李雪莲才真正陷入困境。正是这种困境逼迫李雪莲自我觉醒,在反抗强权时表现出积极的主动性,她作为自己的主人,代表个人进行自我言说。米兰·昆德拉说:“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小说家发现人们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的图’。”[2]寻找的过程是生命与拯救的过程。生命意识的存在是其摆脱生存困境,获得生存自由的必要条件,但李雪莲其存在本身并不具备这种觉醒的条件,她只是在自我本能的引导下进行反抗,而促使她奋起反抗的最终原因还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女性存在的价值载体——家庭。在这里李雪莲不再是一个清醒的反抗者,她是众多沉默的东方女性中的一员,在男权社会里沦为了生育的工具却不自知。李雪莲离婚的原因是为了能够为丈夫生一个儿子,为了躲避计划生育顺利将儿子生下来,她才选择了假离婚。这个由李雪莲一手导演的故事反而使李雪莲的存在成为一场闹剧。
就像《一句顶一万句》的荐言所说:“与神对话的西方文化和人类生态,因为神的无处不在而愉悦自在;与人对话的中国文化和浮生百姓,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其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能够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3]在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中,女性的存在已经演变成为一种固定的符号意象,是被抽空了内容的物化形象。她们在男权社会中处于附属地位,这种符号意象被权利所有者强制性地赋予其柔弱、顺从的个性。她们是男权社会中最卑微的存在,其生存意义并不是作为人的生命个体而存在,而是一种物质的存在,是社会和家庭的牺牲品。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隐藏于女性的潜意识之中,当这一认识为社会乃至于道德所接受时,女性个体企图凭借个人的能力去反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李雪莲作为一位农村的女性,她潜意识中所受到的传统影响更为突出,她坚持上访,不畏强权,这一系列的故事从表面上看是一位女性敢于反抗暴政,维护个人权利的坚持,但是除去这些幻化的表象李雪莲依旧是一个符号化了的传统女性。她为名誉而战,毫无技巧性地在自我预设的战场上进行着一个人的战斗。李雪莲是一位传统女性,她的反抗并非来自于自我的觉醒,而是源于她的家庭被暴力夺去,她失去了作为女性可以依存的载体,失去了自我身份的认同,堕入生存的困境无法自拔,企图借助自我的暴力反抗来寻找个人作为女性身份的价值认同。
李雪莲听到前夫说她是潘金莲,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语言的重量压得李雪莲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忍受被诬陷为潘金莲,她要为自己讨个说法,所以李雪莲固执地甚至有些偏执地不停地上访。这件看似荒谬、离奇的事件,不仅仅是为了供我们一笑了之,在荒诞的故事背后却隐藏着整个时代的隐疾,是当代人灰色生存境遇的真实写照。在寻找人类精神救赎的道路上,人类用语言来反抗宇宙意志,而这种无谓的反抗却成为悲剧意识的本质。李雪莲遇事不能忍的性格注定她成为一个孤独的探道者,成为对自身意识不自知的反抗的殉道者。在这里语言成了恶魔的私语,它连接了此岸与彼岸的世界,却在“恶魔”的引导下将人生的道路引向了地狱。他人即地狱,生活在别处的人们就这样赤裸裸地被囚禁在他人话语的牢笼中,走向地狱的彼岸。李雪莲的生活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她是孤独的,她的孤独来源于生命本初的固执,她强迫自己处于这种孤独中,不愿意融入这个社会。这种看似自觉的觉醒,其实只是出自一种动物自我保护的本能,李雪莲并不是真正的卫道者,她只是被迫尴尬地站在卫道者的位置,这是一条被他人语言孤立的道路,李雪莲没有办法回头,只能被迫地走上了殉道者的位置。由于李雪莲不停地上访,许多官员都畏惧她,而这种畏惧只是现象的表面,在极权社会里他们真正忌惮的是权力。李雪莲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失语者,她不停地寻找,拥抱着一个执念而生活。可以生存下去的理由有许多,可当她失去了寻找的理由时,活下去的需求也就不复存在,所以李雪莲在她前夫死去后想到了自杀。这是一个奇特的、充满矛盾和悖论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人的存在是合理的,所有的存在都仅仅系在“我不是潘金莲”这句简单的话语上。作者正是用这样单薄的一句话,通过逻辑悖论的方式构建其宏大的叙述。这个没有行动自由、话语自由、权利自由的服从世界,连人的孤独都是被侵犯的。
人的话语权一旦丢失就会陷入恶魔的私语,人的本性在长久的沉默中被扭曲。刘震云的创作具有双重品格,他既想写李雪莲不畏强暴的勇气,又要表现出她值得同情的一面,这种双重人格的叙事造成了文章叙事结构的荒诞性。文明已经腐败,在众人的微笑中渐渐隐去,文明被权利所替代,成为当今世界的价值核心。李雪莲不停地上访是作者血性意识的自我投影,李雪莲被人为地塑造成社会的反叛者,与理性人类“陈腐不堪的伦理和道德”彻底决裂。正是这种彻底的决裂使李雪莲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出滑稽的喜剧。这是一场人类狂欢的盛宴,人们在这场吵吵闹闹的剧情中本分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李雪莲则处于舞台的中心,其他的一切背景都被隐于李雪莲过于缠绕的故事之中。我们始终无法了解这个事件的中心,作者也不要求我们去了解,这种狂乱正是作者所刻意营造的,这也正是生活最本真的状态。人的孤独是可以消解的,但是当一个人在长久的孤独中演变成一种社会存在的符号,那么话语权只能消解人一时的孤独,而那种来自于人类原初的孤独感早已融入人物的灵魂、血脉之中,成为人类必将终生背负的原罪。李雪莲有话可说,但是她处在一个矛盾悖论的圈子中,一万句话却怎么也无法说清楚一句话,她无处可说的话语只能在荒谬的自我言说下慢慢腐烂,找不到可以疏通的出口。语言是存在的寓所,语言也同样被存在所束缚,人的命运被强行与人类的话语权捆绑在一起,肉体的无所作为,让人只能依靠精神的长途跋涉来满足自身渴望逃离的存在需求。李雪莲在逃避,只不过她是朝着悖论的方向,脱离了生活本来的轨道,向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方向越走越远,最终成为生活之外的零余者。李雪莲无止境的追寻只不过是求得生命的完整性,这是她作为一个普通存在个体最基本的需求。她的行为与要求尊重并无关联,她的原初目的并不是要求与众不同,恰恰相反她的自身期望只不过是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不是顶着“潘金莲”的帽子生活得不清不楚,被排除在真实的生活之外。
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寓所,我们终其一生所要追寻的不过是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当这一切都变成荒谬的存在,人类的语言就转变成了存在的牢笼,将人紧紧地禁锢在孤独的彼岸。一切存在都是荒谬的,李雪莲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寻找她存在的权利——话语权。她始终是一个人在这个荒诞的世上踽踽独行,凭着自己的执念孤独地走在上访的道路上,在没有寻得话语权之前,她始终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不是她不愿诉说,而是她的诉求缺乏存在的理据。李雪莲为之付出一生的执念将她带入一个终极悖论的荒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李雪莲注定是要失败的。当人的存在成为一种荒谬时,其他的客观存在终将被消解。作者用漫画式的笔调来论述人性本位,世俗伦理在李雪莲的世界中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当她的前夫将“潘金莲”这一抽象的标签贴在她的人生上时,她固执地要反驳这一悖论的存在。她人生评判的标准很简单,她要为自己的清白讨一个说法,哪怕这个说法对她的人生没有丝毫的意义。刘震云拒绝人道主义的情感渗入他的文本,所以李雪莲在他的笔下成为了一个荒诞化的人物,她的遭遇本该让读者同情,但刘震云拒绝同情的戏谑化描写让故事最后只能在读者尴尬的笑声中结束。在善与恶二元对立的世界里,人往往会迷失自我,李雪莲就在她寻找的过程中迷失了最初的意图。时间是最容易被遗忘的,人是最擅长遗忘的动物,李雪莲的一生都在寻找,同时也在遗忘,以至于最后她的寻找只不过是基于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上诉成为她存在的理由,一旦这一理由不存在了,她的存在也就不具有任何现实的意义,死亡成为她不可逃脱的宿命。
丹纳赫、斯奇拉托与韦伯在《理解福柯》中提醒我们:“公认的知识并非是对事物的唯一解释,事实上,它是某些解释胜过其他解释而产生的后果,通常有其政治原因……任何一种‘胜出’的解释就成了知识,相应地也就变成了‘真理’。”[4]李雪莲的话语权被一种中性化的人道主义话语所遮蔽,作者正是借着对女性沉默者的书写来揭露社会生活中人类话语权的丢失,不带任何怜悯主义色彩,是赤裸裸的冷嘲热讽。从人类的内部精神世界来透视外部的社会现实。李雪莲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种直视自我存在价值,反叛历史、社会和众人的姿态,去追求自己作为女性的存在价值。但李雪莲这一睥睨众人的姿态下隐藏着的是她卑微的内心世界,她的呐喊并不能否认她是一个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作为女性生存价值的存在个体。精神与心灵的力量固然强大,但是没有作为女性真正的觉醒,最后李雪莲只能丢盔弃甲,被真实的生活驱逐出境,孤独必然成为了李雪莲生存的绝对状态。李雪莲的追寻是带有极端性质的,她已经无法自己去操控这种追寻的力量,只能放任意识的前进。现代性的逃离成为女性主体无法偏离的社会主题,李雪莲并未反叛整个社会的大方向,在她不畏强权的外表下依旧保持着现代女性反抗男性霸权的共同姿态。荒谬离奇的故事只是生存的表象,其背后却隐藏着平民生活的生存之痛,不停的寻找最终成为李雪莲无法超越的内在需求。
[1]保罗·奥普莱.黑暗的心·序言[M]//(英)约瑟夫·康德拉.黑暗的心.黄雨石,译.北京:商务出版社,1983:18.
[2](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三联书店,1994:47.
[3]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4](澳)J 丹纳赫,T 斯奇拉托,J 韦伯.理解福柯[M].刘瑾,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