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巧琴,方 梅
(1.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310058;2.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杭州310018)
“王梵志”诗主要来源于敦煌石室,大藏经及唐宋诗话笔记所收为少数。不同来源、出处的“王梵志”诗,在词汇学、造句学及形态学等方面,存在一些共同的语言现象,如词缀发达,纵予连词丰富,指示词“言、惟、唯、斯、兹”等文言词汇不再出现,疑问代词倒置现象消失,“把”字句、“将”字句用介词“把”、“将”使宾语提前等等。我们在此,把目前所能见到的所有“王梵志”诗作为一个封闭系统,通过对敦煌所出三卷本、一卷本、法忍抄本及唐宋诗话笔记中所收“王梵志”诗的穷尽性比对,试图勾勒不同来源、出处的“王梵志”诗的语言特征及其差异,以及常用语词的使用状态与演变轨迹,为构建完整、系统的语言研究尤其是语言比较研究方法体系提供具体例证。
汉语是声调语言,也是文字语言,这使汉语在类型学上,与印欧语系甚至是同一汉藏语系中的其他语言,都不尽相同。先秦的文言已有这种表现。汉魏以降,文言与白话的差距渐趋明显,六朝开始出现一种比较接近口语的书面语——古白话[1]后,汉语语言组成成分更显多样。晚唐五代敦煌语料的出现,使古白话趋于成熟,为汉语发展提供了更大的驱动力。汉语词汇、语法的表征方式渐趋复杂,词汇、语法体现意义的精密度也越来越高,类型学特征更显丰富。
黄家全曾将“王梵志诗”分为两类,一类称之为“原王梵志诗”;另一类主要是在流传过程中掺入的,称之为“类王梵志诗”[2]。源于敦煌的“王梵志”诗,兼容“写本文献”的复杂性及“民间文本”的随意性特征。其中的三卷本,大部分可归于“原王梵志诗”,一卷本、法忍抄本与唐宋诗话笔记所收的,大部分可能只是“类王梵志诗”或称之为“梵志体诗”。无论是“原王梵志诗”,还是“类王梵志诗”,基本语言组成成分都不外乎中土固有语言、外来语言两种。其中又以中土固有语言成分为主,这包括文言成分、先唐口语词和唐代新兴语词。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看,纯正的汉语是唯一结合了SVO语序和中心词居后双重特点的语言[3]。但几乎所有的“王梵志诗”,都或多或少包含着外来语言成分。外来语言使“王梵志诗”的语言组成成分更趋多样,同时也使“王梵志诗”兼具了翻译语料才包含的、源语与目的语的双重语言结构。
总体看来,“原王梵志诗”与“类王梵志诗”、源于敦煌的“王梵志”诗与中土诗话笔记所收的“王梵志”诗,中土固有语言、外来语言这两种语言组成成分及其比例都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
我们秉承词与词组优先的原则,不能成词者以字为单位进行统计,以义项为基,从“王梵志”诗中析出外来语言成分、唐代新兴口语成分、文言成分等三种主要语言组成成分,进行穷尽性比勘。发现敦煌所出“王梵志”诗中的外来语言成分、唐代新兴语言成分所占的比例较高,其中三卷本与“法忍抄本”又比“一卷本”高。中土诗话笔记所收的“王梵志”诗,外来语言成分与新兴语言成分所占比例更低。有些外来语言成分的源头可上溯到元魏、北凉、北周等时期的北方译经,如“姿首”,“纵使无姿首,终成有礼仪”(一八四首)。“姿首”一词,元魏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已见用例,“或作男子,颜容端正;或作女人,姿首美妙”(《正法念处经》卷十七,T17no721p97c19-20)。隋唐用例逐渐增多,“世人多以脂粉等事,莹饰姿首,维摩不尔”(隋慧远撰《维摩义记》卷三,T38no177p489c27-28)。被认为对一卷本“王梵志”诗有直接重要影响的敦煌本《太公家教》亦有例,“女人游走,逞其姿首”。又如“圆融”,“性少由方便,圆融莫遣知”(一七五首)。“圆融”一词,在北凉失译《金刚三昧经》中已见使用,“总持诸德,该罗万法,圆融不二……”(《金刚三昧经》卷一,T09no273p371b9-14)。北周法上撰《十地论义疏》也有例,“十地之旨圆融一味如蜜,万行斯举众德具足如甘露也”(《十地论义疏》卷一,T85no2799p769b25-26)。一般地,外族语言的影响,总是沿着合乎本族语言发展规律的方向起作用[4]。“姿首”、“圆融”两词的语素本是中土古有的,成词后的语义却是佛学东渐后才有的。语言意义的变化本是连续不断的,被提取出来用作成词的中土古有语素,却仅仅只在新词的位置上形成空位(gap)或语迹(trace),成了语言发挥作用及其演变的必要代价。“王梵志”诗中的一些外来词,就是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阻断其他发展道路的可能性。
语言意义的形成,建立在个体共同参与的基础之上。究其实质,“类王梵志诗”是不同作者从其自身的时代习俗、生活经验、文化性格以及审美趣味等方面出发,通过对“原王梵志诗”源语作品的理解分析,在目的语中努力寻找顺乎自然的、最切近的对等语,再加工后的呈现。这一过程是众多作者当下的、介入了主体意识的个体创造性行为,隐含着一种语境到另一种语境的转换。依附于源语结构而得以存在的“原王梵志诗”的语境,诗句间的语境、诗句中词间的语境,构成了递进的、潜在的语言与文化的意义。“类王梵志诗”整体语言风格与意义的建构,不仅包括对“原王梵志诗”表面语言文字的静态呼应,更隐含着语言形式下深层的、动态而多层次的种种衔接。外来语言、口语、文言等语言成分组合之后形成的诗句,意义的表达已经语境的催生而同处在一个认知域。僧侣与民间知识分子作为“王梵志诗”的主要作者,他们根据实际需要,按照一定的原则或方式,选择和突出认知域中的他们个人易感知和易辨认的某些方面,使不同语言组成成分通过其所在的诗句结构,进行意义分配。通过凸显诗句中某一种语言成分,使自己建构的意义解读过程能更容易地进行。“王梵志”诗语言组成成分及其比例的差异,首先是不同时段、不同层次的作者,对“原王梵志诗”语用环境主观识解的直接结果。
非“一人一时”之作的“王梵志”诗,内含丰富的新、旧语素与语法形式及其交替演变的痕迹,但使用最多的还是常用词。常用词代表着“普通语言使用者应用的词汇层级的认知观”[5]。语境所赋予或规定的所指意义,由于语境参数较多,建立在语境之上的意义很难保持一致[6]。但基于各种规约形成的常用语词,其源义和目的义的意义潜势,在任何语境的作用下都是不能轻易取消的。因而,对语言的演变路径和方向起根本性作用的,还是常用语词。我们尝试从同义异词与常用词更替演变的角度进行考察,进一步印证其与不同来源“王梵志”诗年代的对应情况。
汝/你
“王梵志”诗中,第二人称基本上用“你”,少数用“汝”,“尔”已退出使用。“你”的使用频率约达70次。其中三卷本为28次,卷五15次,法忍抄本22次,唐宋诗话笔记中的“王梵志”诗约5次;“汝”约3次,都出现在三卷本。敦煌所出一卷本《王梵志诗》不用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只有少量第三人称代词“他”。
汉语第二人称代词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基本上只有“汝”、“尔”两个保存下来,“你”被认为是从“尔”演变而来的。在唐人编撰的《北齐书》、《北周书》、《隋书》里已有“你”的较早用例。学界大多赞成,“你”的最早例证是“你父打我时,竟不来救”(李百药《北齐书·太原王绍德传》)。李百药《北齐书》的部分内容可能取材于隋王劭的《齐志》。百药本人则是由隋归唐的中书舍人。隋的创建者杨坚,曾是北周重臣,北周为鲜卑化的匈奴宇文氏所治。李百药所撰的《北齐书》也是关于鲜卑化的北齐政权。“你”在《北齐书》中的较早出现及其后在唐代较高频率地使用,一定程度上可表明,“你”在当时可看作西北方言[7]。《广韵》也有注“乃里切,秦人呼傍人之称”,据此可知,西北长安一带第二人称是用“你”的。
“王梵志”诗有较多“你”的例证,其在敦煌所出三卷本(28例)、法忍抄本(22例)、敦煌所出一卷本(0)中逐渐呈现出的式微之态,可能也不是纯属偶然。因为敦煌所出三卷本、法忍抄本、一卷本“王梵志”诗的年代在微观层面也存在差异。
口语性强的“你”在隋唐之际,已经通行到“修史的文人或誊写的钞胥敢于录用的程度”[8],“汝”则逐渐退出。“汝”在“王梵志”诗中,也只在学界大多认为语料年代可视为初、盛唐的三卷本中检到3例。早在先秦,随着“汝”在领格上限制的消失,“汝”在主格、宾格、领格等三格上的出现频率和比例都高于“尔”。之后“尔”只以极低的频率出现,到唐五代已处于衰亡状态。“王梵志”诗中也未见“尔”。“汝”在“王梵志”诗中零星出现,可能是因为它尚未脱离口语而转变成书面语。据吴福祥推测,“你”在口语中取代“汝”而作为第二人称代词的唯一形式,可能是在北宋中晚叶。
唐宋诗话笔记中的“王梵志”诗只用“你”,不用“汝”。这不仅仅只是替代“原王梵志”诗中对应语言项后的结果,使诗句在避免同一语言成分重复使用的同时,又体现出不同层次的语义连贯。或许也还隐含着若干与吴氏结论相符的线索。
亦/也
“王梵志”诗中表示类同语法意义的副词有“亦”和“也”。副词“亦”达30例,其中三卷本占15例,卷五占6例,法忍抄本占7例,唐宋诗话笔记中见2例。一卷本未见副词“亦”,这可能跟它的表达内容有关。见2例“也”,但不作副词。
(1)损失酬高价,求嗔得也磨?(一八九首)
(2)将他物己用,思量得也磨?(二二五首)
两例“得也磨”均表口头语气,犹言“行吗”。语素“磨”作疑问语气词解,“也”在日本奈良宁乐美术馆藏、伯二六0七、斯三三九三等中作“夜”,可见此处“也”还是个记音词。
相对于“亦”来说,“也”是后起的副词。“也”与“亦”读音相似,分布大体相同。两者可能属于同一系统,是一个词位的两种变体[9]。副词“也”的早期用例,南北朝时期可见。
从太田辰夫、李宗江等所举的例子看,“也”的早期例证大多在南方。庾信虽也有例,但庾信是文人由南入北的代表,其语言习得的黄金时期不在北方。尽管对王梵志的生平,学界至今仍无定论,但他的活动年代应该是承接南北朝的隋唐,大体的活动范围是在长江以北,这是可以肯定的。在敦煌所出“王梵志”诗中,未能检索到副词“也”,副词“也”只在唐宋诗话笔记中见1例:
(3)倖门如鼠穴,也须留一个。(三二○首)
此例收在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各版本未见异文。金华人陈岩肖,其父死靖康之难,绍兴八年,以任子中词科,仕至兵部侍郎,成于淳熙中的《庚溪诗话》可能盖其晚年之笔。
副词“也”自南北朝产生后,有唐一代用例仍不是很多,“亦”还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晚唐五代,“也”的使用开始增多,但仍不能压倒“亦”。南宋末期,“也”的用量才占到两词出现总数的90%以上,元明时期,“亦”已少见[10]。从这一情况看,《庚溪诗话》中的“也”,与敦煌所出尤其是三卷本“王梵志诗”是有明显差异的。
寻/觅(覔)
表“寻找”义的“寻”,出现年代不晚于东汉。另一个表“寻找”义的“觅/覔”,较早的确切用例要迟至两晋。晋代以降两者常用。“王梵志”诗中,“寻”、“觅”并用。“觅”约25例,“寻”约8例。两词的使用情况伯仲可分。其中三卷本“觅/覔”10例(“觅”7例,“覔”3例),“寻”1例;卷五“觅/覔”7例(“觅”2例,“覔”5例),“寻”2例;法忍抄本“觅”7例,“寻”4例;一卷本“觅”1例,“寻”1例。
顾野王《玉篇·见部》:“覔,同觅,俗。”可见梁代已有“觅”与“覔”。一般说来,相对正字,俗字会是后起的。尽管“觅”、“覔”的早期例证出现在年代尚未确切的语料中,也不排除“觅”先于“覔”出现的可能。将“觅”出现的例证上溯到晋代是稳妥的。从汪维辉的具体考察看,“觅”存在地域差异,初始时它在北方文献中用得很少,南方口语则以说“觅”为主[11]。至隋唐,“觅”的使用范围逐渐扩大,北方文献也以说“觅”为主了,敦煌所出“王梵志”诗也是这样的情况。唐宋诗话笔记中的“王梵志”诗未见“寻”与“觅/覔”,也未见“找”,这可能跟它无需涉及“寻找”语义相关。“找”与“觅/覔”的情况恰好相反。最初它可能是个北方方言词,它对“寻”的替换始于明代中后期,而“王梵志”诗的影响在明代已经式微。其后才由北往南逐步扩散,清初成为“寻找”类语义场的主导词[12],并被保留到现代汉语。
“王梵志”诗出现了较多唐以前不常见的语言成分,以及新、旧语义在不同来源出处“王梵志”诗中的更替演变与不同分布情况,可为汉语发展到唐代已经出现了明显变化这一结论再添具体一证。
敦煌所出“王梵志”诗,是代表唐代西北方言的重要材料,其在文字、语言组成成分及常用语词的演变更替上,已表现出与“古江东方言”的不同。近代汉语在文字、词汇、词法等方面的某些早期例证,也可上溯到其中。这些都是中土诗话笔记所载“王梵志”诗所不具备的。
“王梵志”诗的作者构成与年代情况非常复杂,三卷本诗作的年代应是最早的,大抵是隋末唐初;法忍抄本踵其后;一卷本再晚之;唐宋诗话笔记所收的“王梵志”诗,大多当为不同作者对上述三个体系“王梵志”诗的模仿。上述情况一定程度上也是对这一结论的印证。
在梳理过程中,我们也遇到很多干扰。要达到对实际语言更加客观的描述,仍需继续基于汉语自身的特点进行更多的、个性化的细化研究。但初步看来,从语言组成成分及其比例、常用词的演变更替及同义异词等视角,来分析不同来源“王梵志诗”的语言结构、层次的种种精细化差异,结论是可用作初盛唐在汉语史中被认为是处于中古向近代过渡的语言学根据的,也可进一步印证隋唐以后文言白话之间泾渭分明的语言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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