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虹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史记·封禅书》可谓司马迁鬼神祭祀思想的集大成,基本涵盖了从上古到武帝三千年间帝王祭祀天地、山川、神灵以及林林总总的鬼神迷信活动,题为《封禅书》,是由于封禅是帝王礼祀鬼神活动的最高形式,故以为代表。这篇洋洋万余言的著作不仅仅是相关典章制度的翔实记录,其中渗透了司马迁鬼神观的方方面面,几乎可以作为《史记》鬼神观念的完整缩影。在《封禅书》中可以看到,司马迁对封禅祭祀在根本上秉持一种支持和礼赞的态度,但认识是清醒的。司马迁的鬼神观念是复杂而多元的,一方面并未真正摆脱唯心论进入唯物论的范畴,另一方面却呈现出诸多先锋而独到的见解,具有相当的合理性和进步意义。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西汉距巫史合流时代相去未远,祭祀神鬼之事本来就与史官的职责有一定关联,身为“近乎卜祝之间”(《报任少卿书》)的史官,司马氏父子自然不能完全摆脱敬畏神灵观念的影响,《封禅书》是一部古往今来祭祀神鬼活动的记录,充满着对封禅祭典的尊崇情味和丰富繁杂的神怪故事,如太戊时桑谷生为妖物、秦文公时得到有神灵光辉若流星声若雄鸡的宝物、高祖起事斩杀白帝之子之类。而《史记》其他篇章中,相同或相类的故事也不在少数。不能断言司马迁不信神鬼,《史记》带有一定的唯心和神异色彩,这是司马迁思想的时代局限,在根本上是由于社会生产力和科技水平并没有发展到相应地步。但是,耐人寻味的是,这部旨在陈述神鬼之事的《封禅书》中,恰恰又展现出司马迁对神鬼思想的质疑与反思,有着卓异于时人的合理内核。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吕思勉先生指出方士起源于原始巫师[1]462,可见神仙方术的源头在于原始宗教时代,源远流长,在我国社会中有着深微的渗透力。方士就是钻研方术之人,顾颉刚先生说:“鼓吹神仙说的叫做方士,想是因为他们懂得神奇的方术,或者收藏着许多药方,所以有了这个称号。”[2]11先秦即有方士鼓吹神鬼之说、宣扬升仙之术的活动,而秦汉以降,秦皇汉武迷信游仙长生,大兴求神拜鬼之举,导致大批方士蜂拥而至,如飞蝇逐臭,一时蔚为大观,在社会上也产生了尤为深远的影响。司马迁在《封禅书》中浓墨重彩地描述了这一类内容,一方面是史料的如实记载,另一方面也寄寓了抨击讽喻的含义,致力于打破神仙方术迷信的神话,还归其真实嘴脸,这对警醒世人、鞭辟妖氛是有一定意义的,虽然最高统治者汉武帝并未因此反省。
在文中,司马迁主要用了两种手段,一是直刺虚妄,如关于“苌弘以方事周灵王”的记载:“苌弘乃明鬼神事,设射《狸首》。狸首者,诸侯之不来者。依物怪欲以致诸侯。诸侯不从,而晋人执杀苌弘。”[3]1364可见所谓方术不过是别有用心的故弄玄虚。而汉武帝宠信的众多方士之中,不少就是以拙劣的骗局企图骗取皇上信赖结果身败名裂的,如少翁用帛写字让牛吃到肚子里,然后故意声称此牛肚子里必有古怪,杀牛得帛,呈献天子,但自己的笔迹不巧被天子认出,酿成一场闹剧。新垣平之望气,栾大之妄言,皆属此类。
另一种是暗含讥讽。虽然没有挑明神仙方术的虚假,但行文中嬉笑怒骂,暗喻褒贬。如描写武帝迷信李少君,亲祠灶神,遣方士求仙炼金,在少君病死后尚“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3]1386,虽然“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仍不觉悟,导致后来“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虽未明言李少君的欺诈,但语气犀利,批判的矛头不仅指向方士,更指向昏庸的皇帝。文中方士时时搞出斗棋、献书、炼丹、召灵等小伎俩,作者明显是抱着毫不相信的态度来展示这些跳梁小丑的把戏的,也几次用“怪迂”等贬义词来形容方士,冷冷地说“终无有验”“无有效”“其效可睹也”。当时天子的态度十分热衷,屡受欺骗还“羁縻弗绝,冀遇其真”,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迁敢于揭露神仙方术的虚伪可笑,是极具独立思想和非凡胆识的。
《封禅书》末尾,司马迁在“太史公曰”中直陈:“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3]1404其写作目的并不在于详陈祭祀礼仪的法度规则,因为有关部门自有记载;而在于具见鬼神之事的“表里”。表,指其外部形式,而里,指其真实的内容。司马迁究竟是否迷信鬼神,历来学者难有定论,但确定的是,在司马迁眼里,敬奉鬼神之深层意义,远高于表面的形式,这就是现实人事的作用力。封禅祭祀、崇拜鬼神的同时,必须重视人本身建功修德的努力,否则,即使再虔诚,神灵也不会庇佑。
其中又包括两点,一是“受命封禅”。《封禅书》开篇即云:“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3]1355这个“受命”,指受天之命,似乎陷入天命观的桎梏,但又指明了这个天命并非仅仅是上天的指定,更要求个人的功业要建成,恩泽要普及,这才具有封禅的资格,不是任何帝王都能轻易去封禅的。下文说齐桓公虽为春秋霸主,威名远扬,但是靠武力征服而不是靠以政感天,上天没有降下祥瑞,因此管仲劝其不要封禅,也正是此意。二是要“以德配天”,指出一味膜拜鬼神是毫无作用的,君王必须要修仁德,行仁政,才可以得到神灵的降福,肃清邪魅的侵袭。孔甲“好神”但“淫德”,因此“二龙去之”,遭到诸侯的背叛。太戊修德而妖物桑谷死,“妖不胜德”。而始皇大肆封禅,祭神求仙,却“封禅之后十二岁,秦亡”。民间有流言说秦始皇是因被暴风雨所击,不得封禅,司马迁认为这是伪称,封禅之事并不假,真正的原因是:“此其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国家与个人兴亡的根本,不在于封禅,而在于明德。
司马迁并不反对封禅和其他的鬼神崇拜活动,《封禅书》中,处处可见其对封禅祭祀之事所抱的积极乃至热烈的心态。司马谈因未能参加汉武帝的封禅大典而引为莫大遗憾,甚至“发愤且卒”,而司马迁本人对“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也是颇为自豪的。但是,他的着眼点与汉武帝等热衷此举的皇帝显然不同。司马迁引用《论语·阳货》章的文句“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来说明这个问题,意为封禅如同礼乐一般重要,应按期举行,不可废弃。这也就是说,对于封禅祭祀,司马迁重视的是它之于国家政治和精神文明建设的仪式意义,并不是“求得神佑”这样一个虚幻目的。正如现代人清明祭拜祖先,已经完全不是为了求祖先保佑,而仅仅是一种缅怀先人、寄托哀思的仪式。
因此,司马迁格外注意两点,第一,止淫祀。借始皇朝儒生之口提到古人封禅是极为朴实的,只是扫地而祭,铺上柴草,重在心灵的虔诚和仪式的庄严,但是后来的历代帝王却给它附加了太多额外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原初的本义。而且,封禅祭祀是国家的重大仪式,非必要不得举行,后来的泛滥成灾令司马迁颇为忧心,他不惜笔墨铺陈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大肆祭拜,巨细无遗,甚至连海上诸神、两越百鬼都不放过,其讽谏之意不言而喻。第二,去私利。汉文帝是司马迁十分肯定和尊重的一位帝王,在文帝看来,敬奉神灵的目的,应该是“享其徳必报其功”[3]1381,答谢神对于国家人民的福佑,而不是出于个人功利的索求。因为祝官袐祝只替天子祈福,把灾祸转移让臣民替罪,因此文帝专门下令改革这一祈祷陋俗,令此后要为国家人民祈福。相反,秦皇汉武这两位帝王,祭祀求仙是为自己的后世昌盛和长生不老,司马迁是含着批评的意思的,尤其是汉武帝,沉溺于升仙登天,说出“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这样的话,虽未加褒贬,但其滑稽声口活现于纸上。
《封禅书》乃至整部《史记》中所体现的鬼神观念,虽未前瞻于时代,但可称得上拔萃于时代,为何司马迁能在一篇鬼神祭祀活动的典章记录文字里翻出新意,叙说鬼神敬仰却又超越了鬼神敬仰,把“人”的地位和作用提上来,展现出独到而深邃的见解?可以说既有外部原因的熏陶渐染,也有创作个体的鲜明烙印。
首先,司马迁的鬼神观并非凭空产生的,而是深受先秦鬼神观念尤其是儒家鬼神观影响的结果,基本上接近于儒家鬼神观的范畴。西汉独尊儒术,而司马迁从小饱读经典,且有董仲舒、孔安国两位大儒为师,儒家思想成为他思想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儒家鬼神观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奠定了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基本倾向,在鬼神与人事问题上,他提出了宗旨性的观点:“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孔子并非不信鬼神,但是他淡化了鬼神的地位,因为现实中最重要的是人事,不修人事而妄求鬼神,是本末倒置。另外他还提出祭祀的目的是为了“慎终追远”(《论语·学而》),敬事鬼神是为了感恩崇德,而不是祈福消灾。另外要该祭则祭,不能淫祀:“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这些观点和《封禅书》中的某些论点无疑是一脉相承的。李长之先生认为司马迁在精神上受惠于孔子,此可见一斑。[4]48-50先秦正史如《左传》,亦较多呈现了儒家观点,如“天道远,人道迩”(《昭公十八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僖公十年》)。儒家别派荀子则具备了初步的无神论思想,《荀子·礼论》中说:“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这些思想为司马迁对祭祀封禅的解读铺设了基石。
除了文化传统的影响之外,司马迁个人的出身和经历造就了他既宽宏博大又深邃精微的史学眼光,常常能在人所共知的事物表象下挖掘出深藏不露的本质。这其中有两件事尤为重要,其一是南北壮游,其二是罹遭宫刑。前者,漫游祖国山河拓展了司马迁的眼界和心胸,而丰富的第一手实践资料的积累令司马迁更容易把握住常人所难以发现的事物真相,形成其格外灵活跳脱的思维方式。特别是数次跟从武帝巡行封禅的经历,使他清楚地看到了帝王家祭神祀鬼求仙活动的泛滥无度、铺张奢靡、荒诞不经,从而对神鬼之事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后者,则是司马迁人生的最重大转折。《史记》成书过程长达十余年,而中间罹遭宫刑大难令司马迁对历史尤其是武帝朝的状况产生了深刻反思,“使他能用一种更理智的态度与眼光来观察周围的一切。他原先的一些信念发生了动摇,包括他先前对汉家政权的无比崇敬与礼赞”[5]65。司马迁敢于拨开神灵崇拜的神圣庄严面纱,冷峻地将其置于一览无余的展示台,用辛辣之笔对历代帝王逾越法度的封禅祭祀予以针砭和嘲讽,特别是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活画出汉武帝沉迷于鬼神崇拜、为方士所骗却不知悔悟的愚昧之态,确实只有其创作后期的激愤之笔才能挥洒出来。
众所周知,《史记》的创作宗旨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少卿书》)。“究天人之际”就是要观照从宇宙天道到社会人生方方面面的内容,并且探讨天道和人事之间的关系,这体现了西汉初天人感应理论的渗透,但更应该说体现了史学研究的有机联系辩证发展的先进思路。而《封禅书》所言种种,正是沟连神界与人世之事。司马迁没有把二者割裂开来,没有单纯记载典礼仪式与制度,而是在典章制度与史实的搜罗中加入了个人的思考,试图寻找神灵崇拜与人间政治的相应性,指出了封禅与“受命”、崇神与“修德”的密切联系,从而批判了违背时机不合礼法的“淫祀”和神仙方士的虚妄,可谓完美地实现了其“沟通天人”的意图。
总之,司马迁并不否认而且相当重视鬼神之事,但是,他更看重鬼神之事背后蕴含的社会现实意义和政治人事意味。要“表”“里”兼备,不能因表废里,更不应“把封禅与追求仙人仙药长生升天混同起来,把报答天命的庄严的宗教活动同个人荒唐侈心掺合在一起,将深微的天命降低到神仙方术的水平”[6]18。在神仙方术盛极一时、谶纬之学初现端倪的武帝朝,司马迁的鬼神观无疑具有别样的睿智和清醒。这种局限中不失进步的鬼神观是直承了先秦文化传统尤其是儒家文化的精义的,又与司马迁个人的胸怀眼光和素质个性分不开。它是我国思想界鬼神观从迷信到存疑再到颠覆大链条上重要的一环。
[1]吕思勉.先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顾颉刚.秦汉的方士和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5]杨大忠.《史记》西汉史中天命神怪思想初探[J].船山学刊,2006,(2):64 -66.
[6]陈桐生.《史记·封禅书》的几个理论问题[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9):1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