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咏史诗生成因素探析

2013-02-17 22:17王丽芳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咏史诗咏史刘禹锡

■王丽芳

刘禹锡的诗歌题材包括抒情诗、咏史怀古诗、政治讽刺诗、民歌体乐府诗等,其中最能体现其“雄浑苍老”风格的当属咏史诗。胡正亨曾在《唐音癸签》中引刘后村语曰:“梦得诗雄浑老苍,尤多感慨之句。”刘禹锡创作的咏史怀古诗有50多首,数量上远远超越了前代咏史诗人。同时他的咏史诗在内容上实现了由自我关照向社会关照的转移,在抒发个人情感的同时,“除了较集中地对社会盛衰的原因进行揭示外,还有一些作品抒写了对社会盛衰、家国变迁的感慨,表现出深邃的宇宙意识、绵远阔大的时空意识”[1]。刘禹锡的咏史诗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其自有因。本文着重探讨影响刘禹锡咏史诗生成的各种因素。

一、政治环境的促进作用

刘禹锡生活在唐安史之乱爆发后的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八朝。他为了革除弊政,在顺宗朝积极参加了永贞革新,从而导致了长达20多年的被贬经历。另外,当时唐朝宽松的文化环境,对他创作咏史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首先,“安史之乱”后的社会状况对刘禹锡咏史诗的影响。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将史学家所津津乐道的“开元盛世”局面一扫而空,成为唐王朝由盛唐进入中唐的转折点。进入中唐之后,唐王朝面临一系列的社会危机:外族入侵、藩镇割据、党争不休、朝政腐败,这些使广大人民处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国家江河日下的严峻形势促使责任感强烈的知识分子痛定思痛,总结历史教训,力图挽救唐王朝的危机。他们立足现实政治,反观整个历史,对社会衰败的局面及其成因进行了全方位的反思。由于文人在政治上的弱势地位,决定了他们只能通过诗歌来实现参与政治的目的。而咏史诗经过漫长的发展阶段,到中唐已经基本成熟,它借史抒怀的抒情方式为文人提供了干预时政的最佳手段。历史上任何一个杰出人物身上都有时代的烙印,刘禹锡生活在国运日渐衰微的中唐时期,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拿起手中之笔创作咏史诗也就成为一种必然。他的《金陵五题》、《金陵怀古》等作品反映了一位富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在国家前途堪忧的情况下所作的冷静思考。

其次,“永贞革新”的政治经历对刘禹锡咏史诗创作也有很大的影响。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之争,将唐王朝一步步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派在顺宗的支持下,对德宗时期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弊政,提出并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2](P98)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五云:“自其(二王、刘、柳)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但革新运动很快遭到宦官、藩镇以及官僚势力的疯狂反扑,永贞元年八月,永贞革新最终宣告失败。革新运动失败后主要参与者都受到了反对派的迫害,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唐宪宗对这些革新人士的处置是异常严酷的。唐宪宗对“二王八司马”恨意很深,元和元年年八月下诏曰:“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诗人被贬朗州长达十年未得量移,这在整个唐代极为罕见。元和十年诗人始得奉召回京,但又因《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语含讥刺触怒了宰相武元衡,再加上唐宪宗还没有彻底原谅革新人士,刘禹锡再次出任连州刺史,离政治中心长安城越来越远。在这之后又任职夔州、和州等地。政治上的不幸遭遇,必然会在文学作品中有所反映。

无罪被贬,刘禹锡心中“意有所郁结”,作为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必然会通过文学作品进行宣泄。但朝廷“犯官”的身份,使其不能使用直诉心曲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而在各种诗歌题材中咏史诗最容易将现实政治和仕途坎坷联系起来。因此,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便开始了咏史诗的创作,用以表达自己的满腔愤怒。如《读张曲江集并作引》,诗人借题发挥,表面上讽刺了张曲江也即张九龄,实际上矛头指向了唐宪宗,指责唐宪宗对革新人士的迫害太过严酷。

诗人对于唐宪宗用人贤不肖倒置的情况义愤填膺,借咏史诗对这一不公平的社会现象予以辛辣的讽刺,如《咏史二首》其二,汉文帝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贤明君主之一,但是在用人时却疏远了“明王道”的贾谊,重用“工车戏”的卫绾。在诗人“同遇汉文时,何人居高位?”的反问中将自己对唐宪宗的不满情绪表达出来:自己的无罪被贬是君主贤愚不辨的结果。

虽然政治上遭遇了不幸,但是刘禹锡从来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诗人常借历史表明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以及对前途的无限憧憬。如《君山怀古》,诗中刘禹锡以哲学家的眼光看出顺境、逆境不是永恒不变的,有“千载威灵”的秦始皇都有“阻长风”之时。因此,诗人一直在等待。《望夫石》诗云:“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诗中刘禹锡“极力渲染‘望夫’与‘夫不归’的矛盾,以突出‘望夫石’的相思之苦和‘初心’之笃。”[3](P168)在《阿娇怨》中借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后幸不致的哀怨情状,婉转传达出自己重回朝廷的迫切心情。再如,当得知“八司马”之一的程异先被启用之后,诗人写下了《咏史二首有所寄》暗示友人“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传达出同样迫切的情感。

在被贬后期,贬所夔州、和州在地理位置上相对郎州、连州离长安较近,因而诗人被遗弃的感觉逐渐淡薄。加之随着岁月的流逝以及“二王八司马”中一些成员的离世,“永贞革新”已逐渐被人们淡忘,诗人的心境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咏史目光开始转向了在历史上有过丰功伟绩的人物。如《题淳于髡墓》中,诗人对淳于髡这位锐意进取、终有所成的政治改革家充满了敬意和敬仰,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改革时政的雄心犹在。

再次,唐代宽松的文化环境为刘禹锡进行咏史诗的创作提供了较为有利的客观条件。由于唐代统治者推行开明、宽容的文化政策,营造出了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为文学的良性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客观环境。咏史诗发展到中晚唐后针对现实的特色极其鲜明,因此统治者是否有容人之量,关系着咏史诗的兴衰。而由于唐代言论相对自由,为刘禹锡进行咏史诗提供了优越的创作环境,也使得其敢于以本朝史事入题。在唐代李杨故事是众多诗人热衷的诗题之一,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等都曾以此为题进行创作,刘禹锡也有以此为题材的作品。

二、地理环境的刺激作用

刘禹锡文学成就与其被贬经历有着紧密的关系,“诗穷而后工”,长期的贬谪生涯使刘禹锡失去了展示政治才华的舞台,此其不幸;但却成全了他的文学创作成就,此其大幸。而他被贬之朗州、连州、夔州、和州四地历史文化悠久、古迹很多,又为刘禹锡创作咏史诗怀古诗提供了便利的地理条件。

首先,刘禹锡被贬之地朗州有着浓郁的楚文化底蕴和深厚的贬谪文化的积淀。朗州即今湖南常德,处于沅水流域,是战国时期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被流放的地方。“屈原作为我国文学史上较早的最具代表性的典型贬谪诗人,则是众所公认的。屈原遭谗被逐,而始终抱穷守志,伏节死直,忠君爱国,尽心竭志,为后来的迁谪诗人树立了理想的人格范式。”[4]据太史公《史记·屈原列传》记载,屈原“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王怒而疏屈平。”屈原因积极地参与楚国的政治改革遭谗被贬,幽思忧愤而赋《离骚》。而刘禹锡也是因为积极参加永贞革新,“竟坐连累,贬在遐方。先朝追迁,方念淹滞,又遭谗嫉,出牧远州。”[5](P171)相似的政治经历引发了刘禹锡对沅、湘历史人物尤其是屈原的关注,进一步激发他通过咏史怀古的方式来表达抑郁不平的个人情感。并且刘禹锡被贬到朗州后,住在了招屈亭附近,使其对屈原产生了无限的敬仰,并决心要像屈原那样坚持理想,不屈不挠。刘禹锡说“穷愁著书,故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刘氏集略说》),自言不敢与屈原相比,但在精神上却与屈原相契合。《汉寿城春望》表明了作者的这种心志,该诗体现出作者不以挫折为意、期望东山再起的不屈精神和兴、废互相依存、互相转化的朴素辩证思想。另外,《学阮公体三首》等都是对屈原精神的继承,这也是在20余年的贬谪过程中,刘禹锡能不屈不挠地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的原因之一。

其次,刘禹锡后期所在的夔州(即今重庆奉节)有着很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夔州是三国时期蜀国的地方,三国历史上很多关于吴蜀两国的历史事件都发生在夔州。到达夔州后刘禹锡仍保持着积极革新的精神,曾先后向朝廷上,《夔州论利害表》和《论利害表》,但是二表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刘禹锡的才华仍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因此,刘禹锡面对夔州古城写下了大量的咏史诗,通过对古代先贤圣人的赞美,抒发自己满腔的愤世之情与济世之心。如《观八阵图》,通过对八阵图的渲染,表达了对诸葛亮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的无限向往和景仰之情。再如《蜀先主庙》也写作与这一时期,既有对刘备丰功伟绩的赞美,也有对刘禅荒淫无耻的批判。而其中“得相能开国”,指出正确对待人才的重要性,现实意义非常明确。

刘禹锡于公元824年 (唐穆宗长庆四年)调任和州(治今安徽和县)刺史。此时,在唐宪宗时期被镇压下去的藩镇割据势力重现抬头的端倪,但唐王朝却无力采取措施来对付他们。刘禹锡在沿江东下赴任的途中,经西塞山时,触景生情,抚今追昔,写下了《西塞山怀古》。诗人借古讽今来表达自己的隐忧。如此诗通过对历史的反思,总结六朝覆灭的教训,怀古慨今,表达了渴望国家统一、反对藩镇割据的意愿。大大强化、深化了刘禹锡怀古之作的格调境界。

再次,刘禹锡所在之和州(即今安徽省巢湖市和县)本身具有较为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且靠近六朝故都金陵。由于六朝的相继灭亡,金陵引起了后世文人的不断歌咏。虽然从连州到和州刘禹锡一直担任刺史,但是其贬谪的地位却从来没有改变过,“犯官”的身份使其在政治方面受到了很多的限制。因此刘禹锡自然也不会放过借六朝故都抒发历史幽情的机会,诗人后期创作了大量关于金陵及附近古迹得咏史诗。如其著名的《金陵怀古》,在物是人非的客观描绘中包含着诗人对社会历史变迁的深沉思考,“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体现出作者朴素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似平淡却意蕴深远。再如《姑苏台》:“筑用金锤力,摧因石鼠窠。”用平常的语言体现出作者对历史严肃的思考。

宝历二年(826年)秋,刘禹锡奉召返回洛阳。即使在被贬生涯即将结束之时,对于唐宪宗不能正确对待永贞革新以及对革新人士的迫害,刘禹锡仍是不能忘怀的。当所遇到的历史遗迹与内心抑郁之情相契合时,作者发而为诗,抒发对唐宪宗的不满以及对革新志士的同情。如《经檀道济故垒》,有“万里长城”之誉的刘宋大将檀道济无辜而死,时人歌云:“可怜白浮鸩,枉杀檀江州。”宝历二年冬天刘禹锡经过其故垒之时有感而发,在对檀道济表达同情之时,也表达了对王叔文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改革家的深切哀悼,由此表达对统治者滥杀无辜的痛恨。

刘禹锡在朗、连、夔、和四州有20余年的贬谪经历,后又出任苏州、汝州、同州等地刺史。在频繁的迁徙过程中,游览了众多的历史古迹,这些遗迹有着丰富的历史、政治意义,因此成为长期不受重用、沉沦下僚的诗人发泄心中抑郁不平之气、寄托政治怀抱的媒介。

三、咏史诗发展的必然

咏史诗经过长期的发展历程,到中唐时已经完全成熟,并且中唐涌现出一大批诗人进行咏史诗的创作,形成了咏史诗兴盛的局面,这也是促使刘禹锡大量创作咏史诗的一个重要原因。

中国古代咏史诗的发展经历了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后世的比体诗可以说有四大类:咏史、游仙、艳情、咏物。咏史之作以古比今,左思是创始的人。《诗品》上说他“‘得讽谕之致’……咏史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隐括本事,不加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自摅胸臆,乃又其变……这四体的源头都在王注《楚辞》里。”[6](P81)屈原的《离骚》、《天问》、《九章》中涉及大量的历史传说、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并成为屈原表达政治见解,抒写怀抱和抒发忧国忧民情怀的媒介,具有咏史抒怀、借古讽今、针砭现实的意义,与后代咏史诗多有相似之处,开创了后世咏史诗创作的先河。对左思“乃又其变”的咏史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但是咏史诗的起源还可以向前追溯到《诗经》时代,《诗经》中雅、颂部分的《文王有声》、《生民》、《公刘》、《绵》、《玄鸟》、《皇矣》等篇,是商、周后人歌颂祖先的诗歌,在题材上当属于最早的咏史之作。但这些诗歌以叙述历史事件为主,实质上是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民族历史,其与真正意义上的咏史诗有一定的距离,与其说是咏史诗,不如说是民族“史诗”,但仍可以称其咏史诗的滥觞。

咏史诗在东汉由班固立名,班固创作了以“缇萦救父”为题材的中国历史上第一篇以“咏史”名篇的诗歌,具有开创之功。但班固的《咏史》基本上就是敷衍历史故事,而作者的主观情感较为淡薄,且在艺术上很粗糙,钟嵘在《诗品》中评价其“质木无文”。但毕竟在整个汉代班固的《咏史》成为唯一的一首咏史之作。

魏晋南北朝是咏史诗创作逐渐繁荣并趋于成熟的阶段,此期涌现出了大量的作家作品。代表作家有左思、鲍照、陶渊明等,代表作品《咏史》、《咏荆轲》等。其中左思的《咏史八首》以古比今,借历史故事抨击西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制度,将主观情怀融入咏史诗中,形成了借史以抒怀的创作方式,成为后世诗人效法的范例,这是左思对中国诗歌史的独特贡献。鲍照、陶渊明受左思咏史诗的影响,在其创作中也表现出了历史和现实融合的特点,如陶渊明的《咏荆轲》、《读山海经》等诗,借对历史的吟咏,表现诗人的主观情感。可以说左思的咏史诗为唐代咏史诗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唐代中国古典诗歌进入了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各种题材的诗歌在唐代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如出现了山水田园诗派、边塞诗派等众多的诗歌流派。咏史诗的创作也蔚为大观,尤其到了中晚唐时期,由于安史之乱后动荡不安的社会状况,引发了知识分子对社会历史和现实的思考,客观上也大大促进了咏史诗的创作。粗检《全唐诗》及辑佚之作,计有咏史诗近两千首,这个数字相对于五万余首现存唐诗来说是十分惊人的。著名诗人如:陈子昂、李白、王维、杜甫、高适、白居易、柳宗元、李贺、李商隐等都有咏史佳作,而且也有以咏史擅场的专门之家如杜牧、李商隐等人,确有雄踞高处、眼空四海的气象。文人咏史诗在唐代如此兴盛,作为中唐杰出的诗人之一。刘禹锡在政治上的不幸遭遇使其不得不发而为诗,其所处的时代环境以及咏史诗所具有的特性、咏史诗在这一时期的成熟,进一步促使他进行咏史诗的创作。在咏史诗中,历史与现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咏史诗成为刘禹锡讽喻现实、批判现实的有力武器。

[1]张自新.自我心灵的烛照与社会盛衰的思考[J].冀东学刊,1996,(3).

[2]卞孝萱,卞敏.刘禹锡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

[3]肖瑞峰.刘禹锡诗论[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

[4]刘梦初.刘禹锡对迁谪文学传统的突破[J].中国韵文学刊,2002,(1).

[5](唐)刘禹锡.刘禹锡集[M].上海:中华书局,2000.

[6]朱自清.诗言志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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