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瑛
(山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长久以来,隐喻一直被视为一种修辞手段,起着修饰作用。1980年,Lakoff 和Johnson在其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首次提出了“概念隐喻”的理论框架,并将其分为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实体隐喻三种类型[1]3-29。从此,隐喻研究进入到了全面的认知阶段。隐喻不再被单纯地看成是一种语言现象,而是用一个概念域去理解和构建另一个概念域,即 “来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的域”(target domain)之间的结构映射(mapping)[2]118。简言之,隐喻的实质就是人类理解抽象概念、认识客观世界的主要工具。情感在人类的精神和社会生活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情感和认知的关系密不可分,因此对情感概念的研究已经成为探索人类认知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人类情感尽管抽象,但并不是不可名状的。近些年来认知语言学者们作了大量的工作,他们的研究表明:情感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建立在人体感知基础上的隐喻表达的[3]。
当前,对认知隐喻的研究有一个重大课题,即概念隐喻的普遍性和相对性的问题。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本文以概念隐喻理论为基础,通过对汉语语料的分析,对最具代表性的实体隐喻——“容器隐喻”在汉语情感概念的构建和表达中的作用进一步研究,旨在探求人类思维乃至行为方式的共同规律性和差异性。
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是经验主义,即人类的思维活动来源于身体经验,并依据身体经验而有意义。人类最初的生存方式是物质的,在与客观世界相互作用的过程中,人们通过感知、联系,逐渐在大脑中形成了一种基本的认知模式——意象图式(Image Schema)。
Lakoff (1987)把意象图式阐释为:在我们的日常身体体验中反复出现的、相对简单的框架模式(如容器、途径、关联、外力、平衡)或者某种空间方位或关系(上—下、前—后、部分—整体、中心—边缘)[2]160。它为跨概念域的映射提供框架支持,因而成为隐喻的认知基础。
容器图式(Container Schema)是最重要的意象图式之一。人类潜意识中把身体看成是有边界和内外的三维容器。正是基于对自己身体构造的了解,我们的概念系统把容器的结构投射到一系列抽象目标域上,这样就形成了容器隐喻(Container Metaphor)。
Lakoff和Johnson (1980) 认为:英语中实际上并不具备容器结构的 “视觉范围”“事件”“活动”“状态”“社会群体”“时间”这些抽象范畴必须通过容器隐喻来构建[1]29-32。就时间概念来说,尽管它和空间概念一样是最基本的哲学概念,但如果不把其视为有边界的容器,人类就无法理解和描述它。其实,在世界上大多数文化中,“用来认识时间的概念的模式在本质上都是空间的”[4]。所以英语中有“in two weeks”的表达方式,汉语同样可以说“在两周之内”。
容器隐喻可以说是情感范畴概念化过程中最为基本的一个隐喻[5]146。这个隐喻把处在某种特定情感状态中的人的身体看成是容器,而情感则是容器中的液体。值得关注的是,英语中绝大部分情感概念的理解和体验都是建立在容器隐喻基础上的[5]146。那么,汉语是否也是如此呢?这个问题的解答,还得借助表达情感范畴的语言。而要想透过纷繁复杂的情感世界的表象看到人类认知的模式,我们只有从最原始、最本质的情绪体验入手,这就是被称作“基本情感”(basic emotions)的五种概念:愤怒、喜悦、悲伤、恐惧和爱情[6]4。
根据Kövecses(1990)的观点,愤怒最重要的生理效应之一 ——“身体热度”构成了愤怒概念化过程中的基本隐喻:愤怒是热(ANGER IS HEAT)。这个中心隐喻又衍生出两个次隐喻,当热度的概念用于固体时,就会产生“愤怒是火”(ANGER IS FIRE)的隐喻,当热度的概念用于流体时,就会产生“愤怒是容器中的热液体”(ANGER IS A HOT FLUID IN A CONTAINER)的隐喻[5]52。在此基础上,中国学者做了更加细致的研究,发现 “愤怒是火”这个隐喻在汉语中同样适用[7]52-54。人们生气时,会“发火”“两眼喷火”“满腔怒火”“心头火起”“窝了一肚子火”,甚至会演变到“火冒三丈”“七窍生烟”等。笔者认为,尽管我们的认知系统也会把“怒”看成独立于身体以外的“火”(如“火上浇油”“在火头上”),但不容置疑的是,容器图式在这里发挥了极为关键性的作用,人的身体或者身体器官被概念化为装有“火”的容器。
汉语“愤怒”的建构,不仅涉及“火”的概念,更利用了一个独特的来源域:“气”[7]54-56。这个隐喻同样基于我们的客观体验:对密封容器中的气体加热时,气体就会膨胀,压强逐渐增大,达到一定限度,就会爆炸。“气”在中国源远流长,是“中国思想史主干范畴之一,并贯穿中国古代与近代思想史的始终”[8]。汉语中有大量的“愤怒是气”的隐喻表达,如:“生闷气”“气鼓鼓”“怒气冲天”“脾气大”“发脾气”“肝气郁结”“心气不顺”“气得肺都炸了”等。
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一,“气”的温度并没有明确的体现,这点与英语把“愤怒”看成热的液体截然不同。其二,“愤怒是气”用了更多的人的身体部位作为容器的结构,这依然是以古老的中国哲学思想为基础。古代中医学把自然现象、肌体各脏腑、人的情感几个范畴结合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结构,运用“五行”相生相克的关系来解释人体的生理、病理机制[7]73-75。中医以五行配五脏(心、肝、脾、肺、肾),认为人体是以五脏为中心的功能组合体。五脏功能各有特性,如“肺主气,司呼吸”[9],人体是通过肺吸入清气,呼出浊气,从而维持生命活动的,所以 “气”和“肺”紧密联系。“怒”是“肝”的下位概念,怒伤肝,患肝病的人易怒;且 “肝病传脾,脾病及肝”[10],这就是汉语中存在诸如“脾气”和“肝火”这样词汇的深层原因。
英语中存在表示“喜悦”和“爱情”的容器隐喻,但并没有涉及“热度”的概念[5]146。我们来看汉语对这二者的描述,例如:
她听得心里乐滋滋的。
居民满怀欣喜搬进了新居。
他眼睛里闪耀着喜悦。
我把对他的爱埋藏在心底。
她含情脉脉。
可见,汉语也把“喜悦”和“爱情”喻为“容器中的液体或物质”。英语主要用身体作容器,而汉语则倾向于指明装有两种情感的各种器官名称,但只限于心脏、眼睛和胸腔。
此外,汉语有一个独特的容器隐喻:“喜悦是心中的花”[7]65,如:“心花怒放”“心里乐开了花”。其目标域和来源域之间形成了这样的对应关系:喜悦被比作花,花的逐渐盛开喻指情绪从弱到强的变化过程。这个隐喻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花,尤其是大红花,在中国人看来是快乐、喜庆和幸福的象征。这种思维方式充分地反映了汉民族含蓄、内向的性格特征。
容器图式是否是汉语“悲伤”和“恐惧”概念的认知结构之一呢?本文选取了一些典型的实例,如下:
他满腹惆怅。
我不禁悲从中来。
她内心充满了恐惧。
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这些语料再次验证了容器隐喻在汉语中的作用,人的具体器官的生理反应同样得到了强调。容器隐喻使我们很容易地对情感范畴进行分类和量化,从而理解它的方方面面,比如用容器中液体的有无和深浅来描述情感的存在、缺失与强度,以及对情感的控制程度。
笔者发现,“腹”总是与消极情绪有关,如“一肚子气”“满腹哀思”等。这主要是源自“阴阳”学说对中医的影响。阴阳学说是中国古代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思想,“阴”和“阳”是宇宙间一切事物内部既对立又统一的两个方面,二者不断运动和相互作用促成了事物的产生、变化、发展和消亡。人体生理病理变化的根源亦在阴阳。清阳之气向上,浊阴之气向下,阴阳一旦失衡,疾病就发生了。《内经》有云:“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月真)胀。”[11]简单说就是,胃肠之气不降,秽浊之气滞于人体上部,而腹部胀满。可见“腹满”是阴阳升降失常导致的一种病症,当然也就不可能和积极的情绪联系在一起了。
有趣的是,这种认知模型可以从另一个截然相反的角度来阐释:情感被看成是有边界的容器,而人则是其中的物质,即“情感是容器”的概念隐喻,汉语这方面的例子较多,如:
他被许多莫名的伤感包围着。
她陷入暗恋中。
人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惧。
这个隐喻的目标域在汉语中得到了进一步地扩充,情感有时被概念化为一大片水域,像“情绪的起伏波动”“激荡起情感的层层波澜”之类的表达屡见不鲜,尤其体现在“爱情”的概念系统中,如“坠入爱河”“情深似海”。鉴于“水的深度”和“情感强度”两个域间的映射,我们认为:此隐喻很好地体现了人类情感的强烈程度。
跨域映射并不是随意的,人类共有的身体和物质经验决定了汉语同英语一样,也是通过容器隐喻来构建和描述情感概念的,并且这些隐喻表达已经成为了常规用法,固定在语言中。
但是,由于语言被深深地刻上了鲜明的民族文化和价值观念,所以汉语的情感隐喻与英语相比又表现出显著的差异性,集中体现在两点:一是情感隐喻形成的过程中几个特殊的来源域,尤其是“气”的概念的使用;二是汉文化擅于利用各种人体器官来描述情感,如心、胸、腹、脾、肝、肺和眼睛,但器官的选择并非完全任意。典型的例子是“脾”“肝”“肺”与“愤怒”紧密相连,却不参与其他情感概念的隐喻化。从根本上说这种独特的认知模式与中国传统哲学“阴阳五行说”和其对中医学的渗透密不可分。
参考文献:
[1] George Lakoff,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 [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 Friedrich Ungerer,Hans J.Schmid.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 [M].London:Longman,1996.
[3] 赵艳芳.语言的隐喻认知结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评介[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5(3):67-72.
[4] 蓝 纯.从认知角度看汉语的空间隐喻[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9(4):7-15.
[5] Zoltán Kövecses.Emotion Concepts [M].New York:Springer-Verlag,1990.
[6] Zoltán Kövecses.Metaphor and Emotion:Language,Culture,and Body in Human Feeling [M].Cambridge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2-4.
[7] Yu,Ning.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A Perspective from Chinese [M].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1998.
[8] 曾振宇.“气”作为哲学概念如何成为可能[J].中国文化研究,2002(4):53-62.
[9] 邓铁涛,郑 洪.中医五脏相关学说研究——从五行到五脏相关[J].中国工程科学,2008(2):7-12.
[10] 张清苓.论《金匮要略》基本学术思想及辨病与辩证[J].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1998(4):7-10.
[11] 顼 祺,李秉英.对《黄帝内经》气机学说的探讨[J].中国医药学报,1996(6):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