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浙江工业大学 之江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4)
小说发展至明,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创作高潮,长篇小说在题材内容上有了新的突破,在历史演义、英雄豪侠、神魔、公案之外,出现了以描写人们日常生活、人情世态为主要内容的世情小说。《金瓶梅》是世情小说首开先河之作,小说借宋写明,以主人公西门庆一家的家常日用、应酬事务为主要内容,笔触所及,上达君臣家国,下至闺壶婢仆,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情况。尤为重要的是,作者以洞达、酣畅之笔,极写人欲人情,书中人物多为背弃伦常道德者,这一变化与明代中后期反对理学、率性而为的新思潮有关。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历朝历代多用儒术以为国本,明清尤盛,“明清两朝士大夫大抵尊重儒学,尤尊宋儒之义理”[1],然而自明代中叶起,在思想文化领域兴起了新思潮,强调以“心”代“理”,肯定物质生活的重要性,反对“存理遏欲”,与此相关的一些文学观念如“童心说”“性灵说”“至情论”等的出现进一步影响了文学创作,“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2]的《金瓶梅》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
自宋元起,程朱理学逐渐成为统治者巩固统治地位的思想,至明代尤甚。元仁宗始定“四书”为科举科目,且以朱注为官定本,但元代科举时开时停,影响不大。及至明代,“明制,科目为盛,卿相皆由此出,学校则储才以应科目者也”[3]1675,试题范畴多在朱熹《四书集注》之内,造成“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3]7222的情况,程朱理学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朱子之学,将“天理”与“人欲”对立,强调“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4]207,并进一步解释“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4]224。朱熹所谓“灭人欲”,即否定人们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压抑人性,提出“当其私欲解剥,天理自是完备”[4]119,要求人以“三纲五常”为天理标准。在朱学影响下,明代前期文学创作亦多颂扬圣德和宣扬忠孝节义之作,如诗坛有“台阁体”,传奇则有《五伦全备忠孝记》《香囊记》等可为代表。
然而自明代中叶开始,王阳明“心学”起而代之,影响广泛。据《明史·儒林传》记载:“守仁之门,从游者恒数百,浙东、江西尤众。”[3]7282王阳明并未否定朱熹的“去人欲存天理”,但他主张以“心”代“理”,提出“心即理也。……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5]30,“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5]36,“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5]40,“心即性,性即理”[5]71等,以人的“心”“良知”“本性”作为判断善恶是非之标准,事实上肯定人的思考能力,相比于朱熹以“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4]1而提倡“存天理灭人欲”,王阳明的心学毕竟是跨出了肯定人性的一步,打破了明代独尊程朱理学,以伦理教条束缚压制人性的局面,并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3]7222王学其中一派,由王艮创建的泰州学派异端色彩最为鲜明,泰州学派也称王学左派。王艮从学于王阳明但并不盲从,他将圣人与百姓并提,认为圣人之事只是家常事,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肯定了日常生活、物质生活的重要与合理。他还非常肯定人追求快乐的自然天性,提出“悦是心之本体”,“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并作《乐学歌》,赞颂“人心本自乐”。其后学者如罗汝芳、何心隐、李贽等人更为激进,是“多能以赤手搏龙蛇,……非名教之所能羁络”[6]703之辈,他们不受礼教束缚,否定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强调个人价值和人格平等,提倡个体解放,并肯定人的欲望需求,对三纲五常的观念发起冲击。如罗汝芳认为圣人即是常人而肯安心者,而常人则是圣人所不可安心者,肯定了普通人个体的独立存在。何心隐则直接提出“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之说,认为人追求味、色、声、安逸等感官享受是人的天性,不应抑制。李贽进一步阐发了这种思想,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7]8。同时他认为人的私心、私欲是天性本能,不应否定:“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8]526因此李贽非常重视物质和人的利益,反对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说,甚至提出激烈的观点:“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9]119”。泰州学派门人多数孜孜于讲学,影响极大,而李贽之书,更是达到了《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的地步,其书虽遭朝廷焚毁,但文人士大夫仍相与重印,甚至流传于日本,冯元仲有《吊李卓吾先生墓诗》评其挑战纲常礼教的勇气和在当时的影响:“通身是胆通身识,死后名多道益彰”。因此这些肯定个人价值和人性私欲的学说成为明中晚时期占据主流的社会思潮,促进了士人们个体意识的觉醒,亦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事实上,明代中叶的文坛上已经出现一些狂士,以放荡不羁的行为和创作表达对程朱理学控制下社会政治的不满,“前七子”中的何景明曾自携马桶赴会,坐其上读书,以示“傲然不屑”;“放浪名教外”的唐寅写出了“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的诗句。在创作思想上,强调抒发真情、标举个性,反对禁欲主义,冲破礼教束缚的观念与思想界的变化转折相呼应,成为明代中后期新思潮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徐渭批评《香囊记》等作“以时文为南曲”,终非本色,提出文学创作应“贵本色”,并抒发真情;李贽提出“童心”说,文辞应发自“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10]的童心,要求文学创作率真自然。此外,标举性灵的公安派袁宏道主张率性而行,是谓真人;汤显祖提出“至情论”,认为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人生而有情;酷爱李贽之书的冯梦龙为情作史,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这一抒发真情、肯定人性的文学思潮并不孤立,得到了创作实践的呼应。戏剧、小说等叙事类文学作品塑造了更多渴望挣脱纲常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女性形象,且出现了关注普通人日常生活和七情六欲的长篇世情小说,使长篇小说的表现内容从历史传奇转向市井细民,《金瓶梅》正是诞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小说洋洋洒洒一百回,既反映了在明代新思潮影响下人们价值观、生活方式等的转变,又酣畅淋漓地铺展了各色人等的欲望和情感,袁宏道在给董其昌的信中谓其“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反响极大,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小说创作转向了更关注人性人情的新方向。
《金瓶梅》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世情小说,就其取材来看,与李贽好察“迩言”的主张非常契合。李贽认为“迩言”即“街谈巷议,俚言野语,至鄙至俗,极浅极近”,其中“民隐无不闻,情伪无不烛,民之所好,民之所恶,皆晓然洞彻”[11]。《金瓶梅》以西门庆一家而写及一县,“闺闼谐谑,市井俚词,鄙俗之言,殊异之俗,乃能收诸笔下,载诸篇章,口吻逼真,惟妙惟肖”[12],正是对李贽主张的实践。书中各色人等种种嘴脸,跃然纸上:皇亲国戚、权贵士类、商贾富户,乃至倡优帮闲、师尼僧道、三姑六婆,作者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13],亦从中反映出时人精神状态和价值取向的变化,确实当得起“可以征当时小人女子之情状,人心思想之程度,真正一社会小说”[14]之美誉。而最能反映其与明代新思潮息息相关的部分,在于书中对个体欲望的展示和肯定人的合理欲求,由此体现作者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叛逆。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书中对“寡妇再嫁”的描写。《金瓶梅》中描写婚礼的有十余处,有定亲、娶妻、纳妾、入赘等不同形式,但最多的莫过于“寡妇再嫁”的情节。寡妇再嫁,本是人的合理欲求,但在程朱理学的观念中,“欲”是作为“理”的对立面而被禁绝的,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下,寡妇再嫁被视为“失身”。在《二程全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要求寡妇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守节不嫁,明代官方也鼓励寡妇守节,洪武三年,定“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至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閭,除免本家差役”[15]。在明代因“贞白自砥”而列入史载的女性人数远超前代,“其著于实录及郡邑志者,不下万余人”[3]7690。然而明代中后期的新思潮对此进行了激烈的抨击,李贽针锋相对地提出寡妇再嫁是“正获身,非失身”,程朱理学禁欲主义的主张逐渐被市民厌弃,《金瓶梅》中大量的寡妇再嫁现象反映的正是在新思潮冲击下纲常礼教约束渐弱的社会现实。书中妇女多为寡妇再嫁,其中孟玉楼初嫁布商杨宗锡为正妻,次嫁西门庆为第三房小妾,西门庆死后再次改嫁李衙内为继室,达到了寡妇三嫁。这并非孤例,正如小说十八回中吴月娘所说:“如今年程,论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个儿!”在小说第七回中,孟玉楼嫁西门庆遇到母舅张四阻拦,前夫姑母出来替她说话:“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留着他做什么?”对于杨姑娘的这个说法,众街邻均高声附和:“姑娘见得有理!”可见在《金瓶梅》所展示的明代中后期社会,市井间的男男女女贞节观念极为淡薄,“幼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的论调多次出现,人的欲望需求被放在了伦理节操之前,表现出整体性的社会价值取向对于传统道德规范的背离,以及民间女子追求自身权利、自主意识的觉醒。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金瓶梅》中,婚姻关系的确定往往更看重金钱利益,打破了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如孟玉楼情愿舍弃嫁给尚举人为继室的机会而选择做开生药铺的西门庆之妾;庞春梅为陈经济择妻时也摒弃了千户之女,而选有着万贯家财的开段铺葛员外之女。李贽曾为商人正名:“商贾亦何可鄙之有?”[9]119《金瓶梅》中的这些例子,正反映了在明代新思潮影响下,人们肯定了追逐物质财富的行为,以及传统四民结构中商人地位的提升。
其次《金瓶梅》通过中心人物西门庆疯狂追求利欲、物欲和情欲,放纵享乐的一生,大胆而直露地描绘出一副个性欲望膨胀的世俗图景。西门庆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既开生药铺,同时又交通官吏,包揽诉讼过钱,自从其纳妾得财后,借助金钱的力量巴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太师,谋得官职,从此利用职权贪赃枉法以敛财,仅苗青一案他就受贿几百两银子,后又贿赂蔡御史早十日支盐,从中获得巨大的商业利润。西门庆临死前曾对自己的财产做了一番交代,段子铺、绒线铺、绸绒铺、生药铺、当铺及货物、放的外债,加上各处房产、祖茔等,西门庆在短短六、七年之内,累积的财富不下十万之巨,日常奢靡的吃穿用度还不计算在内。而西门庆之贪淫好色更是疯狂,除了家中妻妾成群之外,尚包占妓女,还与仆妇、丫鬟、小厮等淫乱,最后纵欲身亡。整部小说在利欲和情欲的推动下展开,西门庆这一典型形象则是整个时代追逐金钱和欲望的高度概括。不仅如此,在书中无论缙绅世家,或市井平民,甚至师尼僧道,都有着强烈的欲望追求,或是对金钱的孜孜以求,或是对物质享受的穷奢极欲,或是毫无节制的情欲宣泄。可以说《金瓶梅》是文学史上第一部敢于毫无顾忌地描写人欲、“曲尽人间丑态”的长篇小说。这一扬“欲”抗“理”的写法,表现出作者对儒家正统思想和道德观念的反叛,也反映了在宣扬率性而为、肯定人自然欲求的新思潮影响下,程朱理学的规范约束在市民社会中走向式微的事实。在反理学思潮中,李贽提出“好色好货”是人之本性的主张:“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福,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16]94。这一观点肯定了人们对世俗享乐的追求,并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明代中后期不少文人毫不讳言自己放浪不羁、纵情声色的生活,袁宏道有“五快活”的人生哲学;晚明的张岱更自谓:“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17]。民间亦是如此,“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18],追求物质享乐,乃至耽于酒色,已成为一时风气。因此追根溯源,《金瓶梅》敢于如此大胆地展示人的利欲、物欲和情欲,正是缘于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思潮的影响。
明代中后期涌现的新思潮,以心代理、以情抗理,肯定人追求自我利益、满足自身欲求的合理性,提倡率性而为,直言“好色好货”是人之本性,对压抑人性的程朱理学及其伦理道德产生了猛烈的冲击,使得大批文人学士重新审视旧的正统观念,推动了整体性的道德观念、价值取向发生变革,同时也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为第一部长篇世情小说《金瓶梅》的出现奠定了思想基础。《金瓶梅》“寄意于时俗”如实地记录了在新思潮影响下的社会转变,通过大胆展示人性欲望和肯定人的合理欲求,反映出市民社会对传统纲常礼教的反叛和厌弃,是文学史上第一部将笔触转向世俗百态的长篇小说,并在其中表现出对人性欲望的深刻思考,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书中所展现的进步思想,与明代中后期的新思潮相互呼应,促进了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的进步,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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