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秀华
(广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中国的汉籍外译自古有之。据马祖毅和任容珍(1997:698-704)考察,中国历史上有史料记载的最早的国人从事的对外翻译活动至少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此后的中国文学外译活动一直延续并发展至今,尤其是自新中国建立以来,政府有计划地对外译介中国文学。然而,对于近代以来中国主动把自身文学“送出”(季羡林,2004:1)的种种努力,目前翻译研究的关注度明显不足,尤其是建国17年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翻译几乎是研究的盲点。在笔者看来,造成这种研究的缺失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是对这一时期文学的否定倾向,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界在西方启蒙话语的影响下普遍认为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是政治的附庸,没有文学价值,同时期出现的中国文学外译随之也一并被否定,而被视为无研究价值;其次,翻译研究,尤其是描写翻译研究大多关注于目标语社会主动发起和/或生成的翻译现象或活动,而对源语社会出现的翻译现象或活动则关注不足;再次,史料等材料的匮乏也进一步阻碍了这一领域的研究和探讨。
建国17年的中国文学外译活动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新生的民族国家主动对外翻译介绍本国文学作品,以响应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诉求和召唤,意图在国际社会中实现自我合法形象的塑造。1951年创刊的英文刊物《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便是这一努力的见证。本文从《中国文学》的创办动机入手,分析1951-1966年间的翻译选材及其与同时期文学思潮和国家外交政策之间的互动,并探讨《中国文学》与冷战时期新中国民族国家建构之间的密切关系,揭示这一刊物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发挥的重要作用。
《中国文学》是为了对外宣传新中国,重塑新中国形象而创办的综合性刊物 。原中国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吴旸在谈到《中国文学》的创办动机时提到,身居英国的叶君健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回到祖国,不满国外有关中国的书籍,认为国外读者只能看到赛珍珠的 《大地》中所描述的贫穷落后的中国以及林语堂笔下悠闲而古色古香的中国形象,而不能读到反映新的中国、新的人民的作品。因此,叶君健向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周扬和文化部对外文化联络事务局副局长洪深提议创办《中国文学》。在周扬等人的支持下,《中国文学》创刊号发行于1951年10月1日,成为“文化部对新中国第三个国庆节的献礼”(吴旸,1999:490)。
在创办初期,《中国文学》为不定期出版,选题较为随意。1952年前《中国文学》为年刊,1953年改为半年刊,1954年改为季刊,1958年改为双月刊,1959年改为月刊。1953年下半年《中国文学》正式并入外文出版社,开始系统地译介中国文学作品。《中国文学》由中国作家协会直接领导,是作协的对外刊物。作为当时中国社会唯一一份专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的期刊,《中国文学》在成为国外读者了解中国文学及其动态的最主要窗口的同时,也在国家政治体制内扮演着重要角色。从由时任国家文化部部长的茅盾担任主编的安排以及时任国家副总理和外交部长陈毅曾于1959年和1963年两次对《中国文学》所作出的讲话指示来看,这份期刊重要的政治地位可见一斑,成为官方通过对外翻译文学作品展现国家自我形象的专门刊物。
作为文艺类综合刊物,《中国文学》在这一时期刊登的作品主要有文学类和艺术类,其中文学类作品的体裁众多,既包括短篇小说、长篇小说(节选)、散文、游记等,也包括文艺评论和文艺短讯。刊物以有限的选目反映出建国17年文学界的主潮,再现了彼时新中国建构自身文学经典的过程,同时也促进了新中国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与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之间的政治文化外交的开展,从而展现出新中国的自我形象。
对外翻译,尤其是由官方组织的对外翻译活动,是把符合自身意识形态以及诗学观的作品对外进行翻译、介绍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再现了源语社会将本国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努力。《中国文学》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诞生,在这一时期译介了古典、现代和建国17年文学,体现了一个新生民族国家通过对外翻译文学的手段进行形象自塑的自觉意识。这一时期《中国文学》对外译介的选材标准贴近当时中国的主流诗学观,主要译介的是被视为现实主义,尤其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充分彰显出国家文学的形象及其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形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诗学是1932年全苏联作家同盟组织委员会第一次大会提出的文艺原则。这一原则在20世纪30年代传入中国后一路向文学典范奔进。在1953年9月召开的第二次文代会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正式确立为新中国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周扬,1984:248),极大地影响并制约着《中国文学》的选材。
这一时期《中国文学》所登载的大都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古典文学方面,刊载了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文学现实主义起源的《诗经》部分作品,如描写人民生产斗争和反抗统治阶层的诗作(《君子于役》、《伐檀》、《硕鼠》等),杜甫和白居易等部分诗歌(如杜甫的“三吏三别”等及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卖炭翁》等)以及被认为是中国小说的现实主义萌芽的唐代传奇(《任氏传》、《刘毅传》、《李娃传》等),还有宋明时期的话本(《错斩崔宁》、《碾玉观音》、《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以及志怪小说等。
《中国文学》体现经典化的另外一个重要表现就是通过刊发作品来纪念作家。1953年是屈原逝世2230周年纪念,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世界和平理事会通过决议确定屈原为当年纪念的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这一世界范围的纪念活动一方面使人重新认识作为伟大诗人、正直的政治家和爱国者的屈原的个人价值,另一方面也让中国政府重新思考作为文化的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影响,以及传统文化在现代国家扮演的角色问题。”(戴燕,2002:122)为了呼应世界保卫和平大会的决议,争取国际地位,中国文化部适时决定由郭沫若、游国恩、郑振铎、文怀沙等人组成屈原研究小组,并将屈原的作品整理成集,以白话文的形式出版发行。同年《中国文学》第2期立即跟踪报导这一社会主义阵营范围内的纪念盛典,刊发了杨宪益翻译的《离骚》,并附有郭沫若撰写的介绍屈原的文章 《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1962年,杜甫诞生1250周年,世界和平理事会把他列为世界文化名人,《中国文学》第4期译载杜甫诗选,选译的诗歌大部分是表现杜甫忧国忧民的精神,如《兵车行》、《茅屋为秋风所破》、《闻官收河南河北》。艾黎和杨宪益夫妇当时都选择翻译杜甫的诗歌,这从一侧面反映出杜甫在当时中国文坛的经典地位。
现代作家方面,《中国文学》登载最多的是鲁迅的作品,其中大部分作品的刊载也是与鲁迅的诞辰和逝世纪念日有关,体现了鲁迅的重要文学地位。1956年鲁迅逝世20周年之际,《中国文学》所刊载的现代作品全为鲁迅作品,从第2至4期分别译载了《秋夜》、《雪》、《风筝》、《好的故事》、《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五猖会》、《无常》、《藤野先生》、《女吊》、《明天》、《肥皂》、《离婚》、《奔月》,第4期还登载了鲁迅研究专家冯雪峰所撰写的《鲁迅的文学道路》。1961年为纪念鲁迅诞辰80周年,《中国文学》第9期开辟了专栏“鲁迅作品选”,译载了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祝福》、《伤逝》、杂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呐喊自序》、《战士和苍蝇》、《对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我们不再受骗了》、《写在深夜里》、《死》及散文诗《过客》、《死火》、《这样的战士》等。同期还登载了缅怀鲁迅的文章,如唐弢的《琐忆》、许广平的《鲁迅与瞿秋白》、李霁野的《和鲁迅相处的日子》以及孙伏园的《追念鲁迅师》等。同年第12期刊载了《中国文学》主编茅盾撰写的《联系实际,学习鲁迅》的评论。这些鲁迅的作品和评论文章立足于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解读,对外展现了鲁迅作为革命家、文学家、知识分子的朋友等多重形象,尤其塑造了一个连接五四时期的民主主义和之后的社会主义革命的革命家形象,为对外确立新生的新中国的合法化地位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中国文学》的宗旨是对外展现新中国的新形象,这也决定了解放区文学和建国17年文学在《中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解放区文学作为实践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创作与之后的建国17年文学充分展现了解放区时期以及新中国初期的社会政治文化面貌,是塑造新中国形象的主要载体,并成为《中国文学》主要译载的对象,其中以革命历史小说和农村题材小说两大类作品为主。在革命历史长篇小说方面,《中国文学》几乎同步登载了解放区文学和建国17年文学中主要描写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作品,如《新儿女英雄传》、《铜墙铁壁》(删去前7章)、《火光在前》、《平原烈火》(节译)、《保卫延安》(节译)、《小城春秋》(节译)、《林海雪原》(节译)、《红旗谱》(节译)、《青春之歌》(5~10章)、《红日》(3~5,10~11,14~17,21章)、《三家巷》(1~15章)、《红岩》(4,14,18~20,29~30 章),而短篇小说方面译载了《七根火柴》、《百合花》、《三人行》等作品。这些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通过再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战争的历史来表现党的丰功伟绩,对外阐明和展现新中国政权的由来,以确立共和国政府在国际社会,尤其是在对立的英美世界中的合法地位。在农村题材小说方面,《中国文学》主要登载了一些表现农村土地改革和合作社运动的文学作品,如《太阳照着桑干河上》、《暴风骤雨》(上卷7~17章)、《三里湾》、《山乡巨变》(8,19~20章)、《创业史》(第一部1~17章及第二部2章)等长篇小说节选以及《太阳刚刚出山》、《李双双小传》、《耕云记》等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无不表现出中国的农村政策以及农民在党的领导下翻身作主人的幸福生活。
除了发挥着向外展现中国文学经典化过程,再现中国主流文学思潮和风貌的作用外,作为代表国家利益的《中国文学》还发挥了不可忽视的政治文化外交作用。而因杂志刊物类的及时性特点,《中国文学》尤其在国内或国际形势出现动荡和变化而需要作出迅速反应之时,更是扮演着亲善大使的重要角色,支援了亚非拉的民族解放运动,同时也直接成为抗击美国等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主要力量。从这一点上看,《中国文学》为确立当时处于以美、苏为首的两大政治阵营夹缝中的新中国的第三世界的国际定位,在国际社会上彰显独立的民族国家的自我身份上发挥了不可忽略的作用。
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亚非地区的民族独立解放运动风起云涌。对于这些殖民地国家和地区的政治局势,《中国文学》均能及时作出反应,出版和译载中国作家的作品,以支持这些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如1958年7月,以卡塞姆将军为首的伊拉克军人推翻了英美控制下的萨尔王朝的统治,建立了伊拉克共和国;同年黎巴嫩人民解放运动高涨,英美出兵干涉。外文出版社立即在1958年12月同时用英、法和阿拉伯三种语言翻译出版了茅盾等中国作家和艺术家所著的《支持阿拉伯兄弟的呼声》一系列诗文和卡通漫画,以支持当地人民的反帝和民族解放运动,谴责英美的干涉行为。同年《中国文学》第5和6 期更是打破了不刊登政治类报导的惯例,发行了两册政治文件附册。其中第5期包括 《人民日报》刊登的反对英美国家在阿拉伯国家的军事干涉行为,支持黎巴嫩、伊拉克和阿拉伯人民斗争的一系列声明、抗议、社论与诗文作品,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反对武装干涉黎巴嫩的声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对英国政府的抗议》、《欢呼伊拉克人民的伟大胜利》(社论)、《全世界人民行动起来制止美国侵略》(社论)、《英美侵略者为找寻坟墓而合作》(社论)、茅盾的《我们全力支持阿拉伯人民的正义斗争》、刘白羽的《正义的火把在燃烧》、萧三的《打断侵略者的脊骨》和阮章竞的《伊拉克共和国万岁》等。1960年7月至1964年11月,美国、比利时等国武装干涉刚果的民族独立运动,引发了刚果人民反殖民的武装斗争。1960年第10期《中国文学》设专栏“献给刚果人民的诗歌”登载了由杨宪益夫妇翻译、诗人闻捷所作的诗歌《战斗之歌》以及邹荻帆的《给刚果河的流波》,第11期登载了由杨宪益翻译的李野光的诗歌《早啊,非洲,新的非洲》、《致阿尔及利亚》。1961年第2期《中国文学》开辟专栏“杰出的非洲人”,刊载杨朔的《生命在号召》,以悼念1960年在日内瓦遇刺身亡的喀麦隆民族解放运动领袖费利克斯·罗兰·穆米埃。同期还译载了刘白羽的《血写的书》,评论阿尔及利亚共产党员阿迈德·阿卡歇在狱中所作的特写《七号牢房沉默了》。
除了亚非国家,中国政府还加强了与作为美国后院的拉丁美洲的关系,支持拉美殖民地国家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努力开展与拉美国家的经济文化往来,建立友好联系。1954年,中国诗人艾青受邀途经布拉格、维也纳访问智利。1955年第4期《中国文学》开辟专栏“南美洲的旅行”,译载了艾青在南美洲期间所创作的部分诗歌。诗歌《他睡了》、《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及《黑人居住的地方》表达了诗人对殖民地时期人民的同情和鼓励以及对殖民统治者不人道的种族歧视的揭露和谴责。《在世界的这一边》则记录了诗人受到南美洲人民热情亲切的欢迎,并歌颂了中国人民艰苦英勇与爱好和平的优良品质。
1959年,兼任中拉友协副会长的作家周而复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墨西哥、古巴等国,进行文化交流。1960年第8期《中国文学》登载了他的评论文章 《中国和拉丁美洲文学之交》。在这篇文章中,周而复追溯了中国从20世纪20年代《小说月报》介绍拉丁美洲文学开始,到建国后新中国与拉丁美洲之间的文化交流,以及两国作家为民族独立和反欧美斗争上所作的努力。次年《中国文学》第3期还刊登了周而复访问拉美期间所作的散文游记《航行在大西洋上》以及作家李少春的《美洲之行》。
1959年,古巴推翻巴蒂斯塔亲美独裁统治,取得民族革命胜利。但由于反革命势力的阻挠、美国的侵略干涉、革命组织内部的分化等不利因素,革命政权面临着如何巩固和发展革命成果,彻底推进新阶段革命任务的迫切问题。1960 年4 月中旬,西班牙和古巴两位著名诗人拉斐尔·阿尔贝蒂和纪廉在哈瓦那劳动人民宫联合举办了一个诗歌朗诵会。出席朗诵会的听众以自愿付款的方式购买入场券,所有的收入作为购买保卫古巴革命的“诗歌号飞机”的基金。两位诗人联合发表了一份号召书,呼吁全世界进步诗人举行诗歌联欢会,以便捐款购买“诗歌号飞机”用来保卫古巴革命。这条消息4月19 日刊登在中国报纸上,立即得到中国诗人的响应,一些诗人和作家在北京全国文联礼堂举行了 “支持古巴人民诗歌文艺会”(庞炳庵,2006)。1960年第7期《中国文学》专设“献给古巴的诗”栏目,译载中国诗人支援古巴革命的诗歌,如萧三的《古巴,我给你捎句话》、袁水拍的《加勒比海一枝花》以及郭小川的《为“诗歌号飞机”送行》。同期还开辟“欢呼人民的春天”栏目,刊登一组支援古巴、阿尔及利亚、刚果等拉丁美洲和非洲第三世界国家革命的诗歌和散文,如郭沫若的诗歌《反帝斗争的连锁反应》和刘白羽的散文《鼓声像春雷一样震响》等一系列诗文的英译,一方面向全世界传达了中国对亚非拉国家和地区民族解放运动的支持,另一方面也对美国等殖民主义国家的侵略行为进行强烈的谴责。1961年第3期《中国文学》开辟了专栏“为自由”,译载了郑歌的诗歌《火与剑》,以纪念拉美民族独立150周年和古巴革命胜利两周年。
毛泽东亲自促成编选、翻译《不怕鬼的故事》(陈晋,1996:106-114;王友贵,2007:40-41)是对外文学翻译用作国际和国内政治斗争以及政治外交手段的另一典型实例。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国政府处于内外夹击的紧张时期。国内事务方面,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过激做法遭遇严重挫折,并招致党内外各方的批评。西藏发生叛乱,台海局势紧张,美国增兵支持台湾。国际关系方面,印度尼西亚发生大规模的反华排华运动,中印边界纠纷渐趋尖锐,苏联突然终止中苏经济技术合作协议,中苏关系几近破裂。面对尖锐的国内外矛盾,毛泽东把当时国内外的批评者、对手和敌人等形象地称为鬼或半人半鬼,并决定把中国古代小说和故事中不怕鬼的内容编集成一本小册子,以表达不怕鬼的思想。这项任务落在了时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肩上。何其芳接到指示后迅速从晋以降的古代寓言、故事和笔记小说(如《夷坚志》、《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金壶七墨》、《幽明录》和《聊斋志异》等)里挑选若干作品编成《不怕鬼的故事》。1961年1月24日,他把反复修改过的该册子的长序最后一次呈送给毛泽东,毛泽东当日审毕稿子后给何其芳写了一封回信:
此件看过,就照这样付印。付印前,请送清样给刘、周、邓、周扬、郭沫若五同志一阅,询问他们是否还有修改的意见。出书的时候,可将序文在《红旗》和《人民日报》上登载。另请着手翻成几种外文,先翻序,后翻书。序的英文稿先翻成,登在《北京周报》上。此书能在二月出版就好,可使目前正在全国进行整风运动的干部们阅读。以上请酌办。 (陈晋,1996:113)
在毛泽东的指示下,由何其芳撰写、毛泽东修改以及刘少奇、周恩来、周扬和郭沫若等国家领导人和文坛领导人审阅的《不怕鬼的故事》之序言交由杨宪益夫妇翻译成英文刊登在1961年第10期的《北京周报》上。之后在1961年第5期《中国文学》上刊载由杨宪益夫妇英译的《不怕鬼的故事》(节选)。
由源语社会发起并从事的翻译活动多倾向于立足本土社会的意识形态与诗学规范,注重传达原作的内容信息,《中国文学》亦不例外。而作为国家对外宣传刊物的《中国文学》的特点是翻译原本的底稿一般会经过外文出版社中文编辑的加工。这是一种文化自我过滤的行为,避免与主流意识形态不符的内容流传出去。不适合对外宣传的负面形象也会直接删略,如1955年第1期刊载的柔石的 《为奴隶的母亲》(张培基译)就删略了男主人公皮贩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扔进沸水烫死的情节,对外掩盖了中国农民封建落后、愚昧残忍的形象。《百合花》(戴乃迭译)则删去了不利于表现解放军通讯员高大形象的描写,以归顺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诗学(倪秀华,2010)。
对于具体的翻译工作,外文出版社制定了明确的翻译原则:“信、达、雅”。1954年外文出版社制定的翻译守则中提到,“信”是忠实,即忠实于原文的思想和政策,忠实于原句的意思和精神,忠实于事实、数字和时间,忠实于语气和风格。在翻译中不能改变或增减原文的意思与事实。“达”就是通顺,即词能达意,亦即是说这种民族语言的读者不费过多的思索和推敲就能够看懂译文,能正确了解原意。“雅”就是优美,即文字通俗易懂、简洁明了,词汇丰富。在外文出版社之后制定的有关规定也基本沿用了这一翻译守则。1964年2月8日外文局制定的《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工作条例(三稿)》第六章“外文书刊的翻译工作”中规定翻译人员必须遵守以下翻译标准:译文必须忠实于原文,必须是流畅的外文,还必须译什么像什么。译文必须忠实于原文是指忠实于原文的意思和精神,也就是把中文的内容用外文忠实地表达出来。流畅的外文是指现代通用的外文,也就是当今世界上同文的民族能够互相了解的语文。忠实于原文是外文出版社所遵循的最重要原则。但我们也必须留意到在外文出版社内,原文事实上已不再是原文,而是经过政治意识形态严格选择并改写过的原文。忠实于原文实际上就等同于忠实于源语社会的政治意识形态。
从译者的角度看,《中国文学》刊载的中国文学英译作品可分为三类:一是外国译者,也就是当时的外国专家和国际友人(如沙博理、戴乃迭和艾黎等)的译作;二是中国译者(杨宪益、张培基、喻蟠琴等),以及受邀译者,也就是当时社会力量的译员(如任教于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许孟雄、王佐良等)的译作;三是中外合译作品,主要是杨氏夫妇合译的作品。尽管译者群有所不同,但由于他们绝大多数为受雇于外文出版社的社内人员(国际友人和社会力量除外,但他们仍受外文出版社制约),社内的翻译原则对其具有很大的约束作用。这一时期《中国文学》的翻译策略较为统一,旨在传递源语文本信息的内涵,同时也尽可能兼顾译文的流畅性。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也标志着中国对外翻译进入一个崭新的时期。1951年创刊的《中国文学》肩负着对外展现新中国的自我形象的重任。尤其在建国17年时期,该刊在创刊动机、翻译选材和翻译策略等方面积极响应彼时新生的民族国家自我建构的诉求和需要,在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较为充分地彰显出全新的社会主义国家形象及其归属于第三世界的国际形象。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有关《中国文学》的翻译研究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和探索。
注释:
① 在一些外文出版社出版的英文书籍的封三印有《中国文学》的宣传广告:Know China through Its Literature—Read Chinese Litersture, a Literary Journal in English。
② 与之相关的是由中国人民外交学会编的《支持阿拉伯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档选编)》(China Supports the Arab People’s Struggle for National Independence (a Selection of Important Documents)),也于1958年由外文出版社翻译出版。
③ 外文出版社旗下的外文期刊各有分工,《中国文学》一般不刊登政治类报导。1959年4月7日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向国务院外事办公室提交的《关于外文出版社的四种外文刊物编辑方针的请示报告》中也提到《中国文学》“一般不宜刊载配合外交斗争的政治性文件”(周东元、亓文公,1999:159)。
④ 除了1960年与古巴建交外,中国与其他拉美国家没有外交关系,但这并没有阻挡中国与之发展其他渠道的联系。毛泽东曾明确表示:“只要拉美国家愿意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我们一律欢迎。不建立外交关系,做生意也好;不做生意,一般往来也好。”(《毛泽东外交文选》,p.338)
⑤ 该资料以及下文提及的《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工作条例》均由前外文出版社中文编辑廖旭和先生提供,特此致谢。
[1]陈晋.毛泽东指导编选《不怕鬼的故事》的前前后后[C].宋应离,袁喜生,刘小敏.中国当代出版史料(1949-1999)[C].郑州:大象出版社, 1999.
[2]季羡林.东学西渐渐与东化[J].东方论坛,2004, (5).
[3]马祖毅,任容珍.汉藉外译史[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1997.
[4]毛泽东外交文选[C].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4.
[5]倪秀华.《百合花》英译描写研究[J].韶关学院学报,2010, (7): 55-58.
[6]庞炳庵.郭沫若的古巴情结[J].郭沫若学刊,2006, (1): 15-18.
[7]王友贵.当代翻译文学史上译者主体性的削弱(1949-1978)[J].外国语言文学,2007, (1): 40-46.
[8]吴旸.《中国文学》的诞生[A].中国外文局五十年回忆录[C].北京:新星出版社, 1999.
[9]周东元,亓文公.中国外文局史料选编[C].北京:新星出版社, 1999.
[10]周扬.周扬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