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毅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在当前全球化语境下,向世界广泛传播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已越来越成为我国翻译界的重要历史使命。中国书法是中国特有的传统文化及艺术形式。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及弗利尔美术馆等皆有数量可观的中国书法藏品。这些定期展出的书法藏品的英文解说词在对外传播中国书法文化中起着重要作用。中外博物馆书法藏品解说词虽在内容侧重上略有不同,但一般都会从笔画、结体、章法、气韵等角度品评作品的艺术特色。本文以台北故宫及北京故宫书法展品解说词中结体术语“平正” 的翻译问题为切入点,探讨书法审美术语的翻译,以期抛砖引玉,促进中国书法文化的对外传播。
古今书家对“平正”多有论述,其中被引用较多的当属唐代孙过庭《书谱》中的学书三部曲:“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历代书法论文选》,p.129)险绝后的“平正”与前一“平正”不同。“平正”常被视为横平竖直, 如沈尹默(2006:35,37)认为:“初学必须取体势平正、笔画匀长的来学,才能入手……如颜真卿书《东方画赞》”, 并自言其从临习《大代华岳妙碑》开始,“以其极尽横平竖直之能事”。而姜夔在《续书谱》中指出:“大凡学草书,先当取法张芝、皇象、索靖等章草,则结体平正,下笔有源。”(潘运告,1999:240)草书何以如楷书般横平竖直?故平正非指孤立的横竖笔画,而是指一个字或一幅字整体上端严平稳,无大开大合的张力及大起大落的动荡。
书家绝不止于简单的平稳,古来书法高手擅颠覆汉字标准结构,以抒情的个性书法语言消解欣赏者的审美疲劳,产生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审美效果。被康有为誉为“正体变态之宗”(崔尔平,2006:136)的《张猛龙碑》中,左右结构的字多取左低右高的险绝之势,后复以更奇险的笔画摆平,使整字最终化险为夷。刘熙载 (1978:166)曾说:“书宜平正,不宜欹侧。古人或偏以欹侧胜者,暗中必有拨转机关者也。”唐太宗评王羲之的行书 “势如斜而反直”(《历代书法论文选》,p.122),即字的局部显欹侧,但整个字是正的,故能于平稳中见生动。
平正亦为草书的结体标准。刘熙载(1978:142)认为:“草书结体贵偏而得中。”陈振濂(2006:246)指出:“平稳的有风姿的结构是令人叹为观止、并已构成了最通常的审美习惯的。草书结构是一种连贯的节奏型结构:小草保持了每个字的结构相对稳定,这是一种通常的美。狂草则对这种美进行破坏:每个字的结构可以横七竖八,但一组字(一串结构)却必须保持组合上的稳定:前者是削弱局部之美(甚至使之变 “丑”亦未可知);后者则是恪守,是创造更富于变化的整体的全局的美。”
由此可见,平正或为一般的平衡、平稳,或为似欹反正。正为常,险为变,正为法度,为规矩,千变万化不逾矩。书之结体由平正到险绝再到平正,达到中和之美。
台北故宫定期举办“笔有千秋业”书法展,展示馆藏历代书法名作。其解说词中逐字译 “平正”为level and upright。请看台北故宫官网上对清代钱沣楷书《临书赞》的评价及英译文(文中保留港台地区的繁体字)。
(1)此幅臨寫《東方朔畫像贊》,結體取向平正,頗能掌握顏體端凝的氣格。
This work is a copy of Encomium to a Portrait of Dongfang Shuo, the characters tending to be level and upright, grasping much of the Yan aura.
钱沣所临《东方朔画像赞》为颜真卿早年作品,结体平正,没有晚年书《自书告身 》 那 样 险 绝。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中level 意为having a horizontal surface;flat,not sloping;of the same height;upright意 为 in a vertical position。对不谙中国书法的英语读者来说,level and upright除了表示没有高低起伏,平直没有弯曲以外,恐难有其他审美联想,反而使人想到王羲之所否定的“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历代书法论文选》,p.31)的“算子书”。书法中的直并非如尺画之直的一直溜下,而要“曲而有直体,直而有曲致”(刘熙载,1978:166)。应从一个字及一幅字的整体是否平稳来理解平正。一般语境下,“平正”或可译为level and upright,但却不是书法意义上的平正,没有译出它的书法内涵意义。平正也要经由笔画间的避让、穿插、向背才能达到。level and upright 实为“平正”貌合神离的“假朋友”(false friend),如同将“密码” (password)译为secret code,将“拳头产品”(knockout product)译为 fist product。
在翻译博物馆书法展品解说词中的书法术语时应考虑读者对象、解说词的篇幅、体例等翻译情境因素。白谦慎(Bai,2003:118) 曾 在 英 文 著 作 Fu Shan’s World: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Calligraph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中将傅山《训子帖》中提出的书法审美标准“宁拙勿巧,宁丑勿媚”直接译为 I would rather(my calligraphy)be awkward, not skillful; ugly, not pleasing.以awkward和ugly直译“拙”与“丑”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白谦慎的目标读者为英语世界的中国书法学者及汉学家,作者与读者在傅山书法主张上的互知(mutual knowledge)构成了一个强大的认知语境。作者还用大量篇幅对“拙”与“丑”这两个关键词进行阐释,引领读者透过字面达至深层内涵,换言之,层层解释又构成了理解词语的语境。而一般的博物馆游客都缺少中国书法专业常识。博物馆解说词在形式上属于公示语,受空间及媒介的限制,篇幅本来就有限,加之还需涵盖艺术家的生平简介、曾任官职、艺术师承、艺术成就、作品风格等方方面面的内容,也就不可能对某个术语进行过多解释。在缺少足够语境支撑的情况下,英译解说词应措辞准确、简洁。翻译中的准确,或者说精确(accuracy)的首要问题当如Nida(2001:129)所说,不使译文读者对所译信息产生误解。
北京故宫也藏有大量古今书法作品,尤以明清书作居多。笔者从北京故宫官网中搜集到7篇含有“平正”的书法文物,包括楷书、隶书、行草书,如沈藻的楷书《橘颂》。
(2)沈藻此作点划圆润平正,风格婉美端秀,为典型的“台阁体”。
Shen Zao’s characters are squarely structured with full round turns, typical of the chancellery style (taige ti) of calligraph.
squarely 意为成正方形地、四四方方地、不偏不倚地,squarely structured似可回译为“结体方正”。笔者从北京故宫官网搜集了约43 000词的书法文物解说词,发现square一词被使用27次,多对应中文解说词中的“方”、“方正”。请看伊秉绶隶书五言联的英文解说词:
(3)此联结字方正,舍隶书之波磔,突破了传统隶书的结构和笔法。
With the square characters, his calligraphy broke through the compositional and stylistic norms of traditional clerical script...
英译文不区分“平正”与“方正”,但二者确有区别。方对圆,平正对险绝。姜夔在《续书谱》中说:“方者参之以圆,圆者参之以方斯妙矣。”(潘运告,1999:255)例中沈燥的“台阁体”为明代应科举而兴的一种方方正正、大小一律的楷书,故此处方正、平正但说无妨,而行草书中的平正多不能与方正混为一谈,英译文亦应区别对待。
除“方正”、“平正” 英译不分外,北京故宫书法文物解说词中的“平正”有些缺少英文对应词,而多以individualistic等词来泛泛描述,如杨凝式草书神仙起居法卷。
(4)此幅小行草书是杨凝式七十六岁时的作品,似随意点画,不假思索,用墨浓淡相间,时有枯笔飞白。书字的结势于攲侧险劲中求平正,且行间字距颇疏,在继承唐代书法的基础上,以险中求正的特点创立新风格,尽得天真烂漫之趣。
Yet, his works are executed with distinctive, untrammeled energy and passion that made for a highly individualistic style.
In this scroll, Yang transcribed pithy Daoist formulas called Instructions on Activities of the Divine Transcendents. Featuring unique,uninhibited, and subtle brush strokes, it is a masterpiece of Yang’s lesser cursive script.
英译文中使用了individualistic,unique等诸多形容词,却无一词能具体体现险中求正这一关键结体特色。个性是艺术作品的生命,过于泛化的翻译无异于戕害了艺术生命。译文应尽可能地再现作品本身的艺术特色。董其昌书法的淡雅之美不同于王铎的雄浑之美,只一词不足以概之。杰出的书家一生都在自我否定,不同时期、不同创作心态下的作品会呈现不同的面貌,因此还要根据具体书家和作品来理解、传译作品的风格。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于2011年9月至2012年1月举办了 The Art of Dissent in 17th-Century China特展 (中国17世纪巨匠名迹展),其中对明代黄道周的草书诗的评价为:
(5)In this work of running-cursive script, he altered the standard configuration of characters to create precariously balanced forms that often rely on a calculated final stroke to adjust their proportion and center of gravity.
书界共识为结体得重心,字才显平稳。好字往往靠最后一笔得字之重心,即最后一笔落笔之前字是欹侧的,产生悬念,最后一笔矫正重心,总体上有似欹反正的效果。黄道周传世小楷或行草书以结字欹侧平扁,刚直中见奇崛之致而著称。precariously balanced 中心词为balanced,意为乍看上去是倾斜的,有一触便倒的危险,但实际上又是平稳的,形象地传译出黄道周书法的动态美。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徐悲鸿书法的解说词中进一步解释了这种似欹反正的意趣首先源于字的中轴线微微向一方偏斜。
(6)The component strokes of individual characters convey a sense of weightiness and precarious balance, while the central axis of characters occasionally tilts to one side, adding a certain gestural charm.
王羲之说:“夫书字贵乎平正安稳,先须用笔,有偃有仰,有欹有侧有斜,或大或小,或长或短……”(《历代书法论文选》,p.28)换言之,一幅优秀的书法作品是收放、展缩、轻重、奇正、大小、粗细、枯湿、浓淡等矛盾元素的和谐统一体。语言是心理的外化,是人类体验的隐喻,书法审美中诸如似欹反正、大巧若拙、计白当黑等似是而非的说法正是书法审美体验在语言上的映射。在平正与险绝的关系中,过平则呆板,过险则狂怪,寓平正于险绝,才能不激不励而风规自远。在拙与巧的矛盾中,过拙则笨,过巧则滑,寓巧于拙,则奇趣横生。在生与熟的对立中,孙过庭主张“心不厌精,手不忘熟”(《历代书法论文选》,p.129),但熟能生巧,亦能生俗,故“字须熟后生”,方可突破习气,别出新奇。计白当黑谓落墨与空白处都不可不计,方能使整个字或整幅字疏密得当。中国书法在笔画、结构、章法等各个层面上的最终审美就是协调各种矛盾因素,最终实现中和之美。请看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中明代王宠行草书千字文的中英文解说词:
(7)此卷書法婉麗遒逸,以拙取巧,雅澹中英氣勃發,是王寵行草書典型面貌。
The sinuous yet powerful flow of brushstrokes is archetypical of Wang’s style of running-cursive script wrapped in ostensibly clumsy forms.
ostensibly clumsy将王宠作品似拙实巧的特点表述出来。
林语堂在其1935年创下美国出版奇迹的My Country and My People(《 吾国与吾民》)一书中专辟Chinese Calligraphy一节介绍中国书法,其中有几处描写涉及平正与险绝。例如,在谈及书家在结体上造险以打破汉字的常规美时指出:“Certain types, such as the worship of beauty of irregularity or of a forever toppling structure that yet keeps its balance, will surprise the Westerners...”(Lin,2000 :285)在谈到书法家结体之灵感源于师法自然时指出:“If a Chinese scholar sees a certain beauty in a dry vine with its careless grace and elastic strength, the tip of the end curling upward and a few leaves still hanging on it haphazardly and yet most appropriately, he tries to incorporate that into his writing.”(ibid.:286)在总结似欹反正为古来优秀书法作品的共性时指出:“In the highest examples of this art, we have structural forms which are seemingly unbalanced and yet somehow maintain the balance.”(ibid.:289)
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解说词一样,林语堂英文作品中有关中国书法结体的文字都凸显balance一词。balance有pleasing proportion of parts in a whole之意。而平正正是多种矛盾因素在整个字或整幅字上的高度和谐统一。balance 一词在笔者搜集的美国弗利尔美术馆中约两万词的书法藏品解说中出现了9次,如清代吴熙载作品的解说词为 Both the internal structure of individual characters and the spacing between them are carefully balanced and maintained.
综上所述,第一层面的“平正”可译为balanced,而第二层面的“平正”,即似欹反正,可译为precariously balanced,precarious balance,haphazardly balanced,apparently unbalanced,ostensibly unbalanced,seemingly unbalanced and yet somehow maintain the balance等,形成了“平正”英译术语体系,具体译文要依语篇行文的需要及具体的作品风格而定。李斯所书的《峄山碑》的平正与黄道周书法的平正当然不同。同为汉碑,《史晨碑》的平正又不同于《衡方碑》的平正。
书法作品解说词中审美评价的翻译最终应以传达艺术作品的风格为要,而书法作品的艺术风格由笔画、结体、章法、气韵等各个层面的风格组成。平正为一重要的结体标准,翻译应准确到位。
2009年中国书法成功申遗,进一步提升了中国书法的世界认同度。博物馆是展示中国书法文化的重要窗口,而其书法展览解说词英译文中存在的问题客观上会影响英语读者对中国书法的认知,甚至会造成误读。书法审美术语中折射出中国人特有的审美理念,书法展品解说词的译者要了解书法,熟悉看似普通词语背后的书法文化意义,力求通过精致入微且不流于泛泛的译文展示中国书法中所蕴含的中国人的审美追求与精神世界,使中国书法这一独特的民族符号成为我们文化自信的源泉之一。
[1]Bai Qianshen. Fu Shan’s Worl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Calligraph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
[2]Lin Yutang. My Country and My People[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3]Nida, E. a.Language and Culture—Contexts in Translating[M].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4]陈振濂.书法美学[M].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
[5]崔尔平.广艺舟双楫注[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
[6]姜夔.续书谱[A].潘运告.宋代书论[C].湖南:湖南美术出版社, 1999.
[7]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 1979.
[8]刘熙载.艺概·书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9]沈尹默.学书有法[M].北京:中华书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