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平
(浙江树人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大凡严肃认真的翻译家,都会在其译著出版时写上“译序”或“后记”之类的文字。在他们的“译序”或“后记”中,往往会谈及他们对所译作家与作品的研究和看法,也会谈及翻译中的甘苦感想。更有一些翻译家,会谈及他们所采取的翻译策略和方法,也就是阐明他们的翻译观。
所谓翻译观,是指译者的翻译指导思想及在翻译过程中所遵循的翻译原则。金隄先生在《论翻译》中指出,实际上每个人的翻译实践都有一些指导原则,区别在于那些原则是否符合客观规律。郭建中教授认为,“翻译理论,归根到底,实际上是对翻译性质和翻译规律的认识问题。翻译理论最终要解决的是译者的翻译观问题。翻译教学的根本目的,也是要使学生树立正确的翻译观。所谓翻译观,讲得再通俗一些,就是译者对翻译这一现象的看法或观点。它自觉或不自觉地指导着译者的翻译实践,不管这种观点译者有没有用文字或口头的形式表达出来。”①郭建中:《翻译:理论、实践与教学》,《中国科技翻译》1997年第2 期,第1 页。有些译家虽然没有直接在译作前后写“译序”或“后记”之类的文字,但他们也留下了一些有关论述翻译的文章,可供我们研究他们译作的参考。
罗新璋在《读傅雷译品随感》中指出,“翻译技巧,虽为小道,但往往涉及翻译观。”②罗新璋:《读傅雷译品随感》,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990 页。郭建中则认为翻译观是指导译者翻译实践的,并影响其译作的最终效果。因此,作者以郭建中译《鲁滨孙飘流记》,③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1 版),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来考察译者的翻译观对译作的影响。
应该说郭建中是属于严肃认真一类的翻译家。他不但在他的许多学术论文和专著中,反复阐述自己的翻译观,就是在他重要的译著如笛福的《鲁滨孙飘流记》和《摩尔·弗兰德斯》前,都写有“译序”。他的“译序”有两个特点。一是在“译序”中阐述自己的翻译观以及采用的翻译原则和方法;二是对读者比较熟悉的背景知识,就一笔带过。如,对笛福《鲁滨孙飘流记》的介绍和文学评价,就一笔略过。重点放在他翻译本书的策略、方法以及重译《鲁滨孙飘流记》(下简称《鲁》)所做的工作上。在《摩尔·弗兰德斯》的“译序”中,由于对笛福的这部小说了解的人不多,郭建中就作了详细的介绍和评论,同时也不忘表述自己的翻译策略和方法。今天我们要重点讨论的是郭教授《鲁》这个译本以及他的翻译观对译作效果的影响。
在郭译《鲁》第1 版的“译序”中,关于译者所采取的翻译策略,他是这样阐述的:①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1 版),译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 页。
……但一般读者,不论是青少年或中老年,都只把其作为一部冒险小说来阅读消遣而已。……今天,该书被誉为英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成了世界文学宝库中一部不朽的名著。但在当时,它只是一部畅销的通俗小说,连粗通文化的厨娘也人手一册。究其原因,我想不外乎两点:一是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二是叙事语言通俗易懂。因此,作为一个译者,翻译《鲁滨孙飘流记》既要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这部文学名著,又要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述一个冒险故事。这两点是我重译《鲁滨孙飘流记》的出发点。
译者明确声言:
作为一个译者,翻译《鲁滨孙飘流记》既要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这部文学名著,又要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述一个冒险故事。这两点是我重译《鲁滨孙飘流记》的出发点。
笔者就从这两点出发,考察一下郭建中翻译《鲁滨孙飘流记》的情况,重点放在译者的翻译观以及在翻译观指导下所采取的翻译策略和方法上。
郭建中在其许多学术论文和专著中一贯主张,不管英译汉还是汉译英,译作应在忠实于原作思想内容的前提下,力求译文通顺易懂。也就是他在“译序”中所说的,要“用通俗易懂的语言”。
首先,看一段鲁滨孙父亲劝导儿子关于中产阶级的议论:②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4 页。
他提醒我,只要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人都多灾多难,惟中间阶层灾祸最少。中间阶层的生活,不会像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人那样盛衰荣辱,瞬息万变。而且,中间地位不会像阔佬那样因挥霍无度、腐化堕落而弄得身心俱毁;也不会像穷人那样因终日操劳、缺吃少穿而搞得憔悴不堪。惟有中间地位的人可享尽人间的幸福和安乐。中等人常年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适可而止,中庸克己,健康安宁,交友娱乐,以及生活中的种种乐趣,都是中等人的福分。这种生活方式,使人平静安乐,悠然自得地过完一辈子,不受劳心劳力之苦。他们既不必为每日生计劳作,或为窘境所迫,以致伤身烦神;也不会因妒火攻心,或利欲熏心而狂躁不安。中间阶层的人可以平静地度过一生,尽情地品味人生的甜美,没有任何艰难困苦;他们感到幸福,并随着时日的过去,会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幸福。
He bid me observe it,and I should always find,that the Calamitles of Life were shared among the upper and lower Part of Mankind;but that the middle Station had the fewest Disasters,and was not expos'd to so many Vicisitudes as the higher or lower Part of Mankind;nay,they were not subjected to so many Distempers and Uneasiness either of Body or Mind,as those were who,by vicious Living,Luxury and Extravagancies on one Hand,or by hard Labour,Want of Necessaries,and mean or insufficient Diet on the other Hand,bring Distempers upon themselves by the natural Consequences of their Way of Living;That the middle Station of Life was calculated for,all kind of Vertues and all kinds of Enjoyments;that Peace and Plenty were the Hand-maids of a middle Fortune;that Temperance,Moderation,Quietness,Health,Society,all agreeable Diversions,and all desirable Pleasures,were the Blessings attending the middle Station of Life;that this Way Men went silently and smoothly thro' the World,and comfortably out of it,not embarass'd with the Labours of the Hands or of the Head,not sold to the Life of Slavery for daily Bread,or harrast with perplex'd Circumstances,which rob the Soul of Peace,and the Body of Rest;not enrag'd with the Passion of Envy,or secret burning Lust of Ambition for great things;but in easy Circumstances sliding gently thro' the World,and sensibly tasting the Sweets of living,without the bitter,feeling that they are happy,and learning by every Day's Experience to know it more sensibly.
上面的议论译得通顺流畅,极具文采。由于是经典的通俗文学作品,用的是通俗的文学语言,也适当地运用了汉语的四字成语。我们对比一下原文看到,译文并没有因为“通顺”而背离原文的意思。其中像把Vicisitudes 译为“盛衰荣辱,瞬息万变”和对they were not subjected to so many Distempers and Uneasiness either of Body or Mind...by natural Consequences of their Way of Living 这一长句子重写,都是别具匠心的。如果这个句子照字面和句子顺序直译,肯定是不可萃读的。
再看对海上风暴描写的译文:①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1 页;第8 页。
我走出自己的舱房向外一看,只见海面上满目凄凉;这种惨景我以前从未见过:海上巨浪滔天,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扑来。再向四面一望,境况更是悲惨。我们发现,原来停泊在我们附近的两艘船,因为载货重,已经把船侧的桅杆都砍掉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呼起来。原来停在我们前面约一海里远的一艘船已沉没了。另外两艘船被狂风吹得脱了锚,只得冒险离开锚地驶向大海,连船上的桅杆也一根不剩了。小船的境况要算最好了,因为在海上小船容易行驶。但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刮得从我们船旁飞驰而过,船上只剩下角帆而向外海飘去。
I got up out of my Cabbin,and look'd out;but such a dismal Sight I never saw:The Sea went Mountains high,and broke upon us every three or four Minutes:When I could look about,I could see nothing but Distress round us:Two Ships that rid near us we found had cut their Masts by the Board,being deep loaden;and our Men cry'd out,that a Ship which rid about a Mile a-Head of us was foundered.Two more Ships being driven from their Anchors,were run out of the Roads to Sea at all Adventures,and that was not a Mast standing.The light Ships fared the best;as not so much labouring in the Sea;but two or three of them drove,and came close by us,running away with only their Sprit-sail out before the Wind.
这一段译文通顺而又紧扣原文。用词优美而又不失原意。例如,把such a dismal Sight 译成“满目疮痍”,把The Sea went Mountain high 译为“海上巨浪滔天”。最后一句but two or three of them drove,and came close by us,running away with only their Sprit-sail out before the Wind.译文是:“但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刮得从我们船旁飞驰而过,船上只剩下角帆而向外海飘去。”译文把整个句子融会贯通之后进行了重写,故而显得通顺流畅。
下面一段是心理描写:②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1 页;第8 页。
因为我第一次出海,人感到难过得要命,心里又怕得要死。这时,我开始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我这个不孝之子,背弃父母,不尽天职,老天就这么快惩罚我了,真是天公地道啊! 这时,我父母的忠告,父亲的眼泪和母亲的乞求,都涌进了我的脑海。我良心终究尚未丧尽,不禁谴责起自己来:我不应该不听别人的忠告,背弃对上帝和父亲的天职。
and as I had never been at Sea before,I was most inexpressibly sick in Body,and terrify'd in Mind:I began now seriously to reflect upon what I had done,and how justly I was overtaken by the Judgment of Heaven for my wicked leaving my Father's House,and abandoning my Duty;all the good Counsel of my Parents,my Father's Tears and my Mother's Entreaties came now fresh into my Mind,and my Conscience,which was not yet come to the Pitch of Hardness to which it has been since,reproach'd me with the Contempt of Advice,and the Breach of my Duty to God and my Father.
这一段描写鲁滨孙第一次出海遇到风暴时后悔的心理,译文表达得淋漓尽致。其中把sick in Body,and terrify'd in Mind 译成“人感到难过得要命,心里又怕得要死”,译得非常通俗;而and how justly I was overtaken by the Judgment of Heaven for my wicked leaving my Father's House,and abandoning my Duty 一句,译成“我这个不孝之子,背弃父母,不尽天职,老天就这么快惩罚我了,真是天公地道啊!”这些处理手法,都是可圈可点的。
郭建中在不少论文和专著中反复强调,由于汉英两种语言在词汇结构和句子结构方面的巨大差异,在汉英/英汉翻译的语言操作过程中,需要使用“替代”与“重写”的手段,并把这两个方法提升到汉英/英汉翻译的理念和翻译本质的高度来认识。在字词、短语、句子、段落和文本的翻译中,他分别提出意译、替代、重构、重组及重写的策略和方法。这些翻译的理念,是其翻译观的重要组成部分,目的就是为了在忠实于原文思想内容的前提下,使译文通顺流畅,通俗易懂。由于《鲁》是18世纪的英国经典文学作品,其语言与当代英语不论在词汇意义的演变和句法结构的变化上,都有较大的差异,与当代汉语的差异,更远大于当代英语与当代汉语的差异。因此,郭教授提出的这些理念与方法显得更为符合汉英/英汉翻译的客观规律。在郭译《鲁》一书中,这些手法的运用,更是随处可见。在词义的考据上,郭译更有其特色:对英语词汇理解确切,表达到位。原著Preface 第一句:
If ever the Story of any private Man's adventures in the World were worth making public,and were acceptable when published,the Editor of this Account thinks this will be so.
其中的private 一词,以前的译本,包括从20世纪30年代流行至今的一个译本,都译作“私人的”。郭译不仅以词义演变为根据,并以笛福同代人的评论用plain 一词加以印证,予以纠正,译为“普通人的”。确实,“私人的冒险故事”,中文搭配也不通。郭教授的译文如下:
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普通人的冒险经历值得公诸于世,并在发表后会受到公众欢迎的话,那么,编者认为,这部自述便是这样的一部历险记。
小说中多处用到admiration 一词。此词现在一般为“钦佩、羡慕”之意,但在笛福时代,则为“惊讶、震惊”之意。如他在逃离海盗途中,用枪打死了一只豹子。小说对见到此情景的黑人,作了如下描写:①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8 页;第57 页;第5 页。
...and the Negroes held up their Hands with Admiration to think what it was I had kill'd him with.
……黑人们一齐举起双手,表示无比惊讶。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我是用什么东西把豹打死的。
这里,如果译成“表示无比钦佩”,似乎也可“蒙混过关”说得过去。但郭译根据词汇的时代意义,作了确切的翻译。
郭建中在其早期的一篇翻译评论文章中指出:“在翻译评论中,当我们着力防止‘见树不见林’的倾向的同时,也应防止‘见林不见树’的倾向。”②郭建中:《比较一部小说的三种译文》,《中国翻译》1993年第5 期,第41 页。他所说的“林”,是指对译文的总体风格,而所谓的“树”,是指译文的细节。正因为如此,郭教授翻译时既重视整体译文的通顺流畅,也注意词义的考据。
郭建中所说的“替代”,不是一般狭义上的“替代”,如找到英语和汉语中相应的成语或谚语互相替代。他所说的“替代”,是指要在英汉两种语言中找到相应的“表达方式”,这样才能使译作的语言成为地道的译入语的语言。这样的替代例子,在《鲁》中可说是俯拾即是。如:③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8 页;第57 页;第5 页。
All Evils are to be considered with the Good that is in them,and with what Worse attends them.
真是,我怎么不想想祸福相倚和祸不单行的道理呢?
至于句子的重构和段落的重组,以上所举的段落描写的例子,均说明郭建中对自己的翻译思想是身体力行的,因而整个译作能做到译作犹如用中文重写一样的通顺流畅。
为了使译文通顺易懂,译文在个别地方也略作引申,以前后映衬。例如在小说一开始介绍“克罗索”这一姓氏的来历时,说到鲁滨孙的父亲是德国人,姓Kreutznaer:
but by the usual corruption of words in England,we are called...Crusoe...
其中corruption 一词,在大多数的译本中简单地译为“变化”或“转讹”,结果译成“由于英国语音的变化”或“由于英国语言的转讹的关系”,意思含糊而有歧义。郭译是:
由于英国人读“克罗依茨内”这个德国姓,发音就走了样,结果大家就叫我们“克罗索”。
这个译文既通顺,又明白。
在第2 版的“译序”中,郭建中对处理原著中的文化因素有一番陈述。他说,④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8 页;第57 页;第5 页。近年来自己对译文的归化与异化问题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当时,归化与异化的争论,实际上是直译与意译争论的延伸。为此,他把直译与意译的概念定义为仅限于语言形式的转换(transformation),而把归化与异化的概念定义为仅限于文化的移植。这样,他提出“可以用通顺的语言传达出异国的情调。”关于这个思想,他在专著《科普与科幻翻译:理论、技巧与实践》中也有过详细的阐述,定义了直译与意译、归化与异化的概念,并提出了以下四种处理文化与语言的模式:(1)直译+异化;(2)直译+归化;(3)意译+异化;(4)意译+归化。他认为,在译文中用通顺的语言保留异国文化的这一原则,“尤其适合于翻译像《鲁滨孙飘流记》这样的文学名著。”因此,在修订版的译文中,他保留了英制度量衡,也尽可能地保留了原文的比喻。例如,当鲁滨孙从海盗那儿逃出来时,把同行的那个摩尔人丢到海里,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He rise immediately,for he swam like a cork...
第1 版中的译文是:
这个摩尔人是个游泳高手,一下子浮出海面……他在水里像条鱼,游得极快。
第2 版中保留了原文like a cork 的比喻,改译成:
这个摩尔人像钓鱼杆上的软木浮子,一下子就浮出海面。
从郭建中对直译与意译、归化与异化的定义中可以看出,他还是主张在忠实于原著思想内容的基础上,译文一定得通顺流畅。
前面提到,郭建中在“译序”中提到翻译《鲁》的两个出发点,其中第一个是“要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这部文学名著。”其严肃认真的态度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书中的译注。笔者粗略统计了一下,全书共106 条注释。其中涉及地理方面的注释有49 条之多,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主人翁鲁滨孙四处飘泊,到过或路经许多地方。第二多的注释是《圣经》,共28 条。作为一个严肃的翻译家,郭建中还特地指出,《圣经》中译文引自中国圣经出版社《当代圣经》1980年2月第二次试用版。其余29 条注释涉及历史人物、度量衡、作品本身、文化背景及宗教知识等。其注释选择精当,简明扼要。
第二,交代了所用的原作的版本:“诺顿异文校勘本”(Norton Critical Edition),还参照了牛津大学出版社的唐纳德·克劳利的校勘本。郭教授认为,由于是经典名著,就像中国的《红楼梦》《三国演义》等一样,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作出这样的交代,既是对作者负责,更是对译著负责。
第三,对一些地名、历史事件作了考证,纠正了前译本中的一些错误。最重要的一处纠正是,鲁滨孙第一次航海遇难,船只停泊在雅茅斯港外的锚地,该港口有一条河流入海湾。原文只用了“River”一词。该河应为“耶尔河”,但前译本均称“泰晤士河”,而泰晤士河是从伦敦入海的。
第四,纠正了前译本中的一些误译和漏译。前译本中最明显误译和漏译是原作的Preface。这个简短的前言,只有约250 个词。但前译本中的误译与漏译就有四五处之多,且各译本相互转抄,以讹传讹。前面提到个private 一词,前译本均作“私人的”解,郭译纠正为“普通人的”。再如序中最后一句:
...And however thinks,because all such things are dispatch'd,that the improvement of it,as well as to the Diversion,as to the Instruction of the Reader,will be the same.
此句的意思是此书只是供读者消遣而已,编者(实际是作者自己,是笛福以编者的身份和口气写了这篇序言)无需对原作作润色或修改。其意是笛福要强调书中记述的一切是真实的。前译本均译作:
他更认为读者从它里面无论就消遣来说、就教训来说都可以同样地得到益处,因为在这方面的内容它都具备。
这一译文与原文意思相去甚远。郭译是:①郭建中:《鲁滨孙飘流记》(第2 版),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4 页。
读者阅读这类故事,一般也只是浏览而已,因而编者认为无需对原作加以润色,因为这样做对读者在教育和消遣方面都毫无二致。
只要比较一下,我们就可以看到,郭译不仅意思正确,且非常通顺流畅。
郭建中严肃认真的翻译态度,还体现在主人翁的姓名和书名的翻译上。Robison 译成中文,按新华通讯社译名资料组编的《英语姓名译名手册》(第2次修订本),应译成“鲁宾逊”。现今的其他译本均用此名。但郭译为尊重习惯,沿用“鲁滨孙”的译名。书名绝大部分译本用“漂流记”,故大部分译本的书名是《鲁宾逊漂流记》。但郭译却沿用传统的译名“飘流记”。这倒不是郭教授不知道简写字,也不是他不知道“漂流”与“飘流”通义。这在汉语词典上都是标明的。但“飘”字除具有“漂”的一些意义外,还有“随风摇动或飞扬”之意。杜甫《赠李白》诗有“秋来相顾尚飘篷”和曹植有“清风飘我衣”之句。故Gone with the Wind 译成“飘”,而今出版时也没有改成简体字“漂”。傅东华在《〈飘〉译序》中解释道:“‘飘’的本义为‘回风’,就是‘暴风’,原名wind本属广义,这里分明是指暴风而说的;‘飘’又有‘飘扬’‘飘逝’之义……”①傅东华:《飘》译序,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42 页。鲁滨孙被暴风雨刮到荒岛上,故“飘”比“漂”更能体现原意,而不只是简体繁体的问题。故郭译本的书名为:《鲁滨孙飘流记》。
也有人认为,书名不应该译为《鲁宾逊漂流记》或《鲁宾孙飘流记》,因为主人翁没有“漂流”,而应按原著书名译成《鲁滨孙历险记》。作者认为,自从林纾在上世纪30年代把该书书名译成《鲁滨孙飘流记》以来,已广为流传,并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译名。故没有必要更改译名;而郭译不用“漂流”,而用“飘流”也有此意。为此,郭译本在作者序言(郭译“弁言”)后面和全文开始前,加了一页,注明“鲁滨孙·克罗索的一生及其历险”,可谓考虑周全。
余光中在《余光中谈翻译》一书中谈到:“一个人的翻译,其实就是他自己翻译理念不落言诠的实践,正如一个人的创作里其实隐藏了自己的文学观。”②余光中:《余光中谈翻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96 页。刘宓庆也说:“认识的深化,只有在方法论的指导下,从事脚踏实地的研究和实践才能获得。这是方法论和认识论的统一,也就是翻译理论与翻译实践的统一。”③刘宓庆:《翻译与语言哲学》,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94 页。纵观郭建中的翻译思想,我们可以把他的翻译观概括为“通顺的翻译观”。他在许多论文和专著中提出的汉英/英汉翻译的理念、原则和方法,都是为了确保译文的流畅通顺。读他的译作,不论是英译汉,还是汉译英,不论是经典名著,还是通俗的科幻小说,不论是演讲词,还是科普文章,我们都会感到译文如云行流水,读起来朗朗上口。译文中很少有长句,个别长句他也用标点符号点开便于阅读。更没有诘屈聱牙啃不动嚼不烂的句子。可见译者的翻译观,确实影响到译作的最终效果和最后的面貌。
中国翻译理论史上最著名的译序当推严复的《〈天演论〉译例言》了。他提出的“信、达、雅”就是他的翻译观,他译事的前期,“雅”更重于“信达”。《天演论》以及他前期的译作,就是他翻译观实践的成果。“但他后来的译本,看得‘信’比‘达雅’都重些。”④鲁迅:《鲁迅的回信》,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275 页。
对鲁迅的翻译观,翻译界有些不同的看法。笔者认为,虽然在早期,鲁迅提倡过“宁信而不顺”,这是他反对当时“宁错而务顺”和“宁顺而不信”的倾向提出来的。他提倡直译,绝对没有排斥意译。在与瞿秋白的翻译通信中,他也承认瞿秋白的译文既忠实又通顺。在许多其他论及翻译的文章中,他也主张意译和通顺。在《卢氏〈艺术论〉小序》中,他认为译文“诘屈苦涩”,“尚有潜心研究者,解散原来的句法,并将术语改浅,意译为近于解释,才好……”⑤鲁迅:《卢氏〈艺术论〉小序》,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261 页。在《〈小彼得〉译本序》中他说:“然而开手就翻译童话,却有些不相宜的地方,因为每容易拘泥原文,不敢意译,令读者看得费力。这译本原先就很有这弊病,所以当我校改之际,就大加改译了一通,比较地近于流畅了。”⑥鲁迅:《〈小彼得〉译本序》,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262 页。因此,译界都承认,鲁迅后期的译作非常重视通顺,而《小彼得》是公认的鲁迅通顺的译本之一。由此可见,随着译者翻译观的改变,前后期的译作效果和面貌就不一样。
瞿秋白主张翻译要用真正的白话,而“真正的白话就是真正通顺的现代中国文……”⑦瞿秋白:《再论翻译》,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280 页。而瞿秋白的译作通顺又如原创作品,如高尔基的《海燕》等,已成了中国翻译文学中的典范。
傅雷的著名译序《〈高老头〉重译本序》⑧傅雷:《高老头》重译本序,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 页。中明确提出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在傅雷有关翻译的其他文章中,如《致林以亮论翻译书》《翻译经验点滴》《论文学翻译书》等文章中,也一再强调他的这一观点。傅雷还说:“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无生硬拗口之病;又须能朗朗上口,求音节之和谐;至节奏与tempo,当然以原作为依归。”⑨傅雷:《论文学翻译书》,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694 页。他详细解释说:“翻译这门学问,好比蚕宝宝造丝。这蚕要是吃了桑叶进去,尽吐些桑叶渣出来,就完蛋了。吃了桑叶,吐出来的应该是丝嘛。翻译的人应当把原文彻底弄明白了、完全消化了之后,再重新写出来。”①萧芳芳:《对我一生影响深远的—傅雷伯伯》,转引自王秉钦《20世纪中国翻译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4 页。正如郭建中在其著作中所说,更重要的是,是傅雷以其大量优秀的译作,实践自己的翻译观点,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就,在读者中具有较大的影响。
其他翻译大家如郭沫若主张“翻译作品要有创作精神寄寓在里面”,②郭沫若:《翻译的动机与效果》,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329 页。故其译作充满灵性,优美活泼,一如其创作;茅盾主张“与其失‘神韵’,还不如‘形貌’上有些差异”③茅盾:《译文学书方法的讨论》,选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337 页。,因而他的译作有艺术创作的水平;许渊冲的译诗,力求达到其主张的“意美、形美、音美”;飞白译诗主张“形神兼顾,把诗译成诗”④飞白:《诗的信息与忠实的标准》,《外国文学研究》1983年第2 期,第101-108 页。,提出译诗要“逼近原作的形式”,即“要求译者模仿着原作的形式,在译入语的屋子里,用新的材质重新塑造一个雕像”⑤飞白:《逼近原作的形式——再论译者的透明度》,选自《浙江大学中文系教师学术论文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因此,他的译诗形神兼顾。他把形神比喻为一对翅膀。译诗有了这对翅膀,才能展翅飞翔。
关于译者的翻译观与译作效果和面貌的关系,翻译史上的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但如果我们考察一下中国历代著名译家的译论和译作,发现他们有非常相同的主张,即译文在忠实原文思想内容的前提下,一定得通顺流畅,甚至要求像用译入语的原创作品一样流畅。他们所采用的方法,也都主张句子的重组或重写。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他们大多从事的是中西翻译(多数是英汉翻译)的实践,因而有相同或相似的体会和经验。这就不难理解,他们的翻译观也有许多相通之处。因此,学习这些翻译大家的译论是十分重要的。尽管他们的译论不如西方译论有详细的分析或完整的系统,但对我们的翻译实践有更大的指导意义。实际上,一般的翻译理论,也是大量的各种语言的相互转换规律的抽象总结。英汉/汉英翻译规律的总结,将对一般翻译理论的发展,作出重要的贡献。
综上考察,可以给人们提供以下几点启示:
(1)译者的翻译观决定了译作的最终效果和面貌。
(2)随之而来的自然是译者树立翻译观的重要性。至于树立怎么样的翻译观,可能会见仁见智,各人有不同的看法。语言学派有语言学派的翻译观,文化学派有文化学派的翻译观,解构主义有解构主义的翻译观,女性主义有女性主义的翻译观,认知语言学有认知语言学的翻译观……但是,笔者认为,正确的翻译观,应该是符合对翻译本质认识和翻译客观规律认识的翻译观。
(3)要树立正确的翻译观,需要对一般翻译理论有一定的认识,译者应该重视翻译理论的学习。更重要的是要对自己从事的两种语言的转换规律有深度的把握。
(4)需要大量的实践,然后才可能在一般翻译理论的指导下把我们的实践经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使我们能树立符合翻译客观规律的翻译观,指导我们的翻译实践。
(5)译者的翻译观应该是开放的、辩证的、可以改变的。译者可以吸收不同学派和不同翻译家的翻译观,考虑不同的原著目的、文本类型、翻译目的及读者对象等各种因素,在正确分析的基础上,确定自己的翻译策略。译者应自觉地树立符合客观规律的翻译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