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学义
唐王朝的建立,不但结束了六朝以来的混乱局面,而且展示了当时人们精神上的自信。在“天命”问题上尤其明显。《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唐纪二十八》载:“上 (唐玄宗)谓宰臣曰:《春秋》‘不书祥瑞,惟记有年。’敕自今州县毋得更奏祥瑞。”唐朝天子对“祥瑞”如此不屑,臣民们亦不能不受其影响。杜甫面对复杂的社会人生,深刻剖析许多事情的起因,并时常从“天命”的角度进行思考。他有敬天意识,但反对事天,而主张事人。这种态度应有其深层原因。
尽管目睹江河日下的残酷现实,但杜甫仍然相信李唐王朝历数仍在,而且有中兴之望。其《行次昭陵》云:
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风云随絕足,日月继高衢。……玉衣晨自举,铁(或石)马汗常趋。
杜甫大约在安史之乱后省家鄜州经过太宗之昭陵,有感而作此诗。作者回忆隋唐之际的形势,认为唐王朝的兴起应验了谶言,看来真是“天命”所归,故曰“谶归龙凤质”“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而今李唐王朝虽遇大难,亦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故举“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等奇异的现象说明国家中兴有望。浦起龙云:“公深愤于陷京之事,而欲乞灵于在天之神,故必玉衣举,铁马趋,保佑子孙以杀敌而后快也。” (转引自杨伦《杜诗镜铨》卷四)看来,杜甫似乎在努力寻找他所渴望的李唐王朝复兴的“天命”依据。又如《重经昭陵》云:
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
杜甫重谒昭陵,再次想起当初唐王朝新兴的大好形势,复从“历数”的角度强调李唐得天下的历史必然性,即“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蒋弱六云: “首二句见神器有定,不可以智力争也,与班彪《王命论》同旨。”(《杜诗镜铨》卷四)而如今之唐朝,虽有劫难,但中兴还是大有希望的,故曰“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仇兆鳌引张远注:“末句即‘五陵佳气无时无’之意。”(《杜诗详注》卷之五)既如此,则可知“天命”依然属唐。
但是,天下毕竟远非如杜甫所渴望的那样太平无事。相反,自安史乱起后,内忧外患不断,国家动荡不安,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实与杜甫所见到的“祥瑞天象”如此不符,但他对唐王朝的信念却不为所动,其《凤凰台》云: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
杜甫愿以自己的生命为“王者”企瑞,使国家“中兴”、“苍生忧”解,这是多么高贵的品德,多么博大的胸襟!于此,我们也能看到杜甫的天命观,绝非冷眼旁观世事的宿命论,而是不仅深信天命属唐,而且愿以己之生命换取天降瑞福于苍生的热切期盼。看来,杜甫意识中有唐室必然中兴的思维定势,故以为天命亦非唐莫属,以致总能找到天命依据。至于如何中兴,他在《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陆宰》中说:
周室宜中兴,孔门未应弃。是以资雅才,焕然立新意。衡山虽小邑,首唱恢大义。因见县尹心,根源旧宫閟。
杜甫认为若重视“孔门”教化,“衡山虽小邑,首唱恢大义”,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亦终能中兴唐室。由此可见,杜甫并非将唐王朝的命运真正全部寄托在“天”上。他清楚真正实现“中兴”,还是要重视“孔门”教化。
在封建社会,相信天命是一种较普遍的现象。一千多年前的杜甫,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相信的。但当思考天命与社会人事的关系时,他则更多从后者出发来解释前者;认为事在人为,人为的好坏是因,而相应的天命则是果。在杜甫看来,国家的统治者只有实行仁政,对民众怀有慈悲之心,天下才可太平,自然也会为上天所佑;否则,统治者若倒行逆施,就会天怒人怨,自然无好的天象。
杜甫对“天”有敬畏之心,故其思考社会人生的诸多问题时也时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受这种观念的影响。他在《北征》一诗中说: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岂能久?皇纲未宜绝。忆昨狼狈日,事与古先别。……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杜甫看“天色”改,觉“妖氛豁”,预感天下将有变,安史将转衰。仇兆鳌云:“‘妖氛豁’,天意回矣。”(《杜诗详注》卷之五)故杜甫坚信“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言“昊天”亦“积霜露”以扶正祛邪,可见“天”不佑安史之徒,邪不压正,反贼必败。而“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岂能久?皇纲未宜绝”乃顺理成章之事。当然,杜甫也深知“忆昨狼狈日,事与古先别”,谓“皇纲未宜绝”的原因不止“天命”之一种,其中杨氏兄妹等邪恶势力遭诛、皇上圣明亦很关键,即“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可见,杜甫认定李唐必然中兴不惟有天命依据,亦有人事作基础。再如《病橘》:
寇盗尚凭陵,当君减膳时。汝病是天意,吾愁罪有司。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
杜甫认为天下未靖,本当忧之,不该尚豪奢。故曰“汝病是天意”,说“天意”如此,有意让卢橘生病,无可进贡于宫中。对于这种劳民伤财的奢侈行为,即使上天也要阻止,何况人乎!这里把天意与民意统一起来,可见他不仅十分反对进贡卢橘,而且似乎带有某种诅咒意味。至于“忆昔南海使……到今耆旧悲”则与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主旨类似,皆借古鉴今,反对统治者骄奢淫逸。杜甫看待上天是紧密联系现实的。其敬“天”是因为“天”能以“天象”更公正、合理地反映现实。当然,杜甫表达时不但融合了丰富的社会现实内容,而且渗透了自己复杂的人生感受,从而使其敬天思想更耐人寻味。
杜甫对天怀有某种敬畏之心,但并不认为事天就是敬天。其《南池》诗云:
菱荷入异县,秔稻共比屋。皇天不无意,美利戒止足。高田失西成,此物颇丰熟。清源多众鱼,远岸富乔木。独叹枫香林,春时好颜色。南有汉王祠,终朝走巫祝。歌舞散灵衣,荒哉旧风俗!高皇亦明主,魂魄犹正直。不应空陂上,缥缈亲酒肉。淫祀自古昔,非惟一川渎。干戈浩茫茫,地僻伤极目。
杜甫认为凡事当适可而止,不可贪得无厌,这是“皇天”有意之安排,故云“皇天不无意,美利戒止足”。 “菱荷”、“粳稻”在“高田失西成”的情况下“颇丰熟”已很难得;何况“清源多众鱼,远岸富乔木”,还有“春时好颜色”的“枫香林”。南池景物如此丰富,人们自然应该珍惜“皇天”之赐予。然而,杜甫看到的是“南有汉王祠,终朝走巫祝。歌舞散灵衣”的场面,好像祭祀“汉王”就可得到更多的东西。如此不知“止足”地贪图“美利”,反而浪费社会财富,实为逆“皇天”之意的无益有害之举,故曰“荒哉旧风俗”。可见杜甫反对“巫祝”之风,认为其荒诞不经。况且“高皇亦明主,魂魄犹正直”,本“不应空陂上,缥缈亲酒肉”。
但天下积弊久矣,非一时一地如此,故云“淫祀自古有,非惟一川渎”。于此“干戈浩茫茫”之际,身处偏僻之地的诗人触目伤怀,悲慨万端。仇兆鳌曰:“此记南池庙祀。黩祀不经,正神岂享?然习俗尚鬼,则己之极目感伤者不止此一处矣。”(《杜诗详注》卷之十三)
杜甫《伤春五首》其三云:
日月还相斗,星辰屡合围。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大角缠兵气。钩陈出帝畿,烟尘昏御道。耆旧把天衣,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杨伦云:“以朝廷事不便指斥,假天象言之,乃变雅诗人之义。” “激昂慷慨,亦复悱恻缠绵,与《有感五首》并见才识忠悃。”(《杜诗镜铨》卷十一)可见,杜甫虽也借助天象言政事,但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在人事问题上的主张之正确,认为唐王朝中兴还是要靠亲贤远佞,以上合天命,下得民心。其《伤春五首》其五云:“君臣重修德,犹足见时和。”即用实际行动善待人民,克制自己;只要“君臣”都注意行善政,注重德行教化,国家还是可以“时”来运转的。可见,杜甫坚信国家时运的好坏,在于“君臣”是否“修德”,这是很理性的仁政思想。
杜甫一生历尽坎坷,命途多舛,有时也疑心命运作祟,倍感苦闷、不解。其《飞仙阁》诗云:
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
杜甫在战乱中携家带口,饱受辗转漂泊之苦。盖想到自己仕途多蹇,空负平生壮志高才,不禁悲慨万端;苦恼之极,怀疑命运作祟。所谓“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回视跟随自己、饥寒交迫的家人,他又忽然产生了恍惚不知所以然的慨叹:“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其《病柏》诗亦云: “静求元精理,浩荡难倚赖。”由柏之死联想到天地之难测,倍觉茫然、郁闷。而他曾寄予希望的朝廷似亦不复可指望施己援手。如《客亭》云:“圣朝无弃物,衰病成老翁。”既为“圣朝”,自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然大德大才的杜甫竟见弃于朝廷,坎坷一生,诚令其痛彻心肺。故其不免对命运发出扣问。又如《锦树行》:“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可见,杜甫对“圣贤” “薄命”、贤愚颠倒之社会现实极愤激。他在《天末怀李白》中更说: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言李白之所以不能“命达”,正因其“文章”之高。实为叹李亦叹己。
尽管饱尝人世之凄凉,但他并未一味迷信命运,而是保持一种积极心态,显示了不屈服于命运的态度。《寄薛三郎中据》云:
人生无贤愚,飘飖若埃尘。自非得神仙,谁克免其身?……天未厌戎马,我辈本常贫。……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春复加肺气,此病盖有因。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余今委修短,岂得恨命屯?闻子心甚壮,所过信席珍。上马不用扶,每扶必怒嗔。赋诗宾客间,挥洒动八垠。乃知盖代手,才力老益神。……余病不能起,健者勿逡巡。上有明哲君,下有教化臣。
杜甫对人生有清醒认识,认为“自非得神仙”,自然不能“免其身”。对于自己的疾病,他觉得“盖有因”,而非迷信所谓的“命”。所以,他说“余今委修短”,亦不“恨命屯”。“闻子心甚壮”“上马不用扶”等语虽系赞薛三郎中,但也可管窥诗人的积极心态。虽然“天未厌戎马,我辈本常贫”让他感到悲凉、无奈,但相信“上有明哲君,下有教化臣”,故鼓励“健者勿逡巡”。仇兆鳌注:“欲去夔江与薛共商出处也。……上有君有臣,薛当乘时有为矣。” (《杜诗详注》卷之十八)
通过上文的大致分析,我们似可设想:断定唐王朝必定中兴 (这也有“天命”依据)的坚定信念对杜甫有人生精神支柱的作用。这也应是其天命观得以形成的重要心理基础之一。因为如果对国家彻底绝望,那么,执着于现实、忠君恋阙的杜甫可能真的会万念俱灰;但他始终未失信心,故能坚韧地与世俯仰。其由此出发的天命思想自然有许多理性和希望的色彩。
其次,杜甫所处时代也是其天命思想形成的一个因素。唐代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自信的时代,唐代人的精神状态也多表现为积极乐观。在天命问题上,唐人虽然亦有传统的敬天思想,但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意识普遍非常强烈。而作为唐代伟大诗人的杜甫,其思想也可作为该时代思想的重要代表之一,自然亦与时代思潮一致。这在前文已有所述。
第三,杜甫之天命观亦与其处境、出身及个人信仰有关。兵荒马乱的时代大灾难易使他感到无奈,迫切需要寻找心理支撑;同时,杜甫希望恢复中兴,亦需对“张后不乐上为忙,至令今上犹拨乱,劳心焦思补四方”(《忆昔二首》其一)之类的现象进行婉讽,于是他假天命以言之即为顺理成章之事 (如上文《病橘》等);而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背景又使他更信人事。他说: “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进<雕赋>表》)“公诚能暂辍诸务,亲问死囚,下笔尽放,使囹圄一空,必甘雨大降。”(《说旱》)
至于个人信仰,杨伦在《忆昔行》后注云:“太白好学仙,乐天专学佛,昌黎仙佛俱不学,子美则学佛兼学仙,要亦抑郁无聊,姑发为出世之想而已。”(《杜诗镜铨》卷十八)看来,杜甫“学佛兼学仙”,实际上并非真的全信,只是“抑郁无聊”之时,姑且抒发一下“出世之想”,以作为舒缓心情的权宜之计而已。
总之,至少由于以上诸种原因,杜甫思考天命与人事的关系时,能从人事的、即社会现实的角度出发,来寻找天命的原因,而不是相反。于是,他就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事人、即实行仁政的方式才能解决天命归否问题。这无疑比主张“巫祝”“淫祀”以祈福之类的思想客观上更有利于当时的人民。
①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中华书局.1975.
②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③清.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④冯至.杜甫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⑤刘明华.杜甫研究论集〔C〕.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