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论杜矛盾现象评析

2012-12-18 20:36杨胜宽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夔州杜诗朱熹

杨胜宽

作者:杨胜宽,乐山师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614000。

朱熹在宋代理学家中,算是最有文才的一位,不仅对《诗经》《楚辞》《文选》用力很深,而且在诗文创作方面,数量巨大,取得了较高成就。据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介绍,朱熹文集当其在世时就有人着手收集编纂。南宋嘉定(1208—1224)初,其子朱在编刻朱熹文集,其弟子黄士毅在此基础上编成朱熹文集类编本,多达150卷;而《宋史·艺文志》载其文集前集40卷、后集91卷、续集10卷、别集 24卷,总计达 165卷。①1005—1006朱熹死后谥“文”,后人称“朱文公”,反映了对其一生在文学及学术研究方面评价的盖棺定论。朱熹对文学创作及其作用,也有较深刻的认识。《诗集传序》:“或有问于余曰:‘《诗》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之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②1他认识到,诗歌是人表达情感欲望的重要方式,是不能自已的正常需求。

但当我们考察他对历来一致推崇的杜甫及其诗歌的评价时,却不难看出诸多矛盾之处,不仅有评价杜甫其人与其诗之间的矛盾,也有在杜诗评价上的互相矛盾。本文将对这一有趣现象进行专门分析,并且试图结合其思想、学术以及对中国诗歌发展的基本看法,索解其中的深刻原因。

一、对杜甫其人的评价

朱熹对杜甫其人的总体评价所显示的矛盾,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两处评价自相矛盾。《王梅溪文集序》对杜甫的总体评价极高,与北宋中期以来对杜甫普遍推崇的主流倾向完全一致。其言云:

于是又尝求之古人以验其说,则于汉得丞相诸葛忠武侯,于唐得工部杜先生、尚书颜文忠公、侍郎韩文公,于本朝得故参知政事范文正公。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求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舒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③655

不仅指出杜甫诗品与人品高度统一,而且认为他是古往今来最杰出的五位“君子”之一,连用了“光明正大、舒畅洞达、磊磊落落”这样的极度赞誉之辞。朱熹“求其心”的评价路径,跟北宋以来发掘“杜甫精神”的认识趋势完全一致。笔者在《唐宋人所体认的杜甫精神》一文即指出:“宋人对杜甫精神的发掘,其与唐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不只是品评杜诗的艺术优劣和成就高下,而是透过杜诗进窥诗人之‘心’,去发现诗人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④这个过程大致从张方平开始,延续了整个宋代对杜甫其人的认识与评价过程。在朱熹所列的五人中,诸葛亮、范仲淹算是政治地位很高、功业卓著的政治家,颜真卿属于国难当头、志节彪炳的士大夫,韩愈则以拒释、墨,护卫儒家道统而广受宋人推重。朱熹把平生没有什么政治功名、漂泊坎坷的杜甫与之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杜甫作为诗人所表现出的伟大人品与精神。

但在别处,朱熹又对杜甫言行不符提出批评:

唐文人皆不可晓。如刘禹锡作诗说张曲江无后,及武元衡被刺,亦作诗快之。白乐天亦有一诗畅快李德裕。乐天人说其爱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杜子美以稷契自许,未知做得与否?然子美却高,其救房琯亦正。⑤659

虽然批评的言辞不如对刘禹锡、白居易尖锐,但整体上仍然把杜甫归为“不可晓”的唐代文人的范畴。在朱熹的评价话语系统中,“不可晓”是极其否定的意思表达。朱熹质疑杜诗自比稷契,但他的行为和能力根本没有达到。对此,笔者曾有《自比“稷契”与杜甫的社会理想》一文论及,阐明了如何正确看待诗人的艺术创作与政治抱负、人生理想之间的关系,不认同朱熹对杜甫的批评观点。⑥不难看出,朱熹对杜甫的这种评价,与他上述对杜甫高度肯定的态度,是自相矛盾的。宋人对唐代文人人生修养较差、思想境界不高、汲汲于仕进、对名利津津乐道的言行批评甚多,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等都受到过较多的批评。宋祁《新唐书·杜甫传》对杜甫就有“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的批评,⑦4738南宋周必大、朱熹等对杜甫自比稷契均提出质疑,坐实史传对其言“高而不切”的指责。

另一种是由于朱熹的理学思想与道德偏见造成对杜甫评价的偏差,形成朱熹眼中的杜甫与真实杜甫之间的矛盾。比如关于士人的出处进退问题,历来是困惑士人的人生难题。战国时孟子提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主张,成为后来士人普遍认同的出处选择方式。对于杜甫终生不遇,朱熹评价说:“就其不遇,独善其身,以明大义于天下,使天下之学者,皆知吾道之正,而守之以待上之使令,是乃所以报不报之恩者,亦岂必进为而抚世哉!佛者之言曰:‘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而杜子美亦云:‘四邻来报出,何必吾家操。’此言皆有味者也。”⑧654案朱熹所引杜诗,乃杜甫宝应元年(762)寓居成都时所作《大雨》诗的末二句,原诗为“四邻耒耜出,何必吾家操”,兹录全诗如下:

西蜀冬不雪,春农尚嗷嗷。上天回哀眷,朱夏云郁陶。执热乃沸鼎,纤絺成缊袍。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三日无行人,二江声怒号。流恶邑里清,矧兹远江皋。荒庭步鹳鹤,隐几望波涛。沉疴聚药饵,顿忘所进劳。则知润物功,可以贷不毛。阴色静陇亩,劝耕自官曹。四邻耒耜出,何必吾家操。⑨907—908

仇兆鳌解说此诗立意云:“此记喜雨之情。向以肺病聚药,今雨凉神爽,不烦进饮之劳,因知造化润物,施及不毛者,各有生意也。劝耕、操耒,结出同庆甘霖意。”⑨908杜甫诗原意不过因为久旱遇雨,十分欣喜,病为之轻,神为之爽,见四邻操耒而出,忙于耕作,期望着庄稼将有好收成,表达其同庆甘霖之意。朱熹引之作为杜甫表达报(“上”—皇帝)恩思想的证据,实际上非常牵强。尽管如此,朱熹对杜甫终身不遇,而能独善其身以大义明于天下后世的处世之道,表示了推崇与赞赏之意。

朱熹所强调的立身处世之“大义”,是恪守儒家人生哲学,以道自守,顺时委运,独善其身,以待时命,不能抱怨命运不公,而应该以对皇帝的绝对忠诚服从为天下后世树立立身进退的榜样。显然,朱熹是以宋代道学家君臣纲常那一套伦理观念在看待与评价杜甫。在宋代杜甫评价史上,把杜甫标榜成忠君的模范,又是宋代士人推崇杜甫的一大“亮点”。苏轼《王定国诗集叙》即云:“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余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情,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于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⑩318杜甫作为封建时代的士人,他忠君是无疑的,也是几乎所有封建时代士人的普遍政治信念。问题在于,杜甫的忠君,并非是对专制皇帝无条件的愚忠。他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能够把忠君、忧国、忧民自然糅合在一起,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表达其关心民生疾苦、担荷天下苦难的仁者情怀。朱熹作为正统理学家,所看到的是杜甫符合儒家传统教义的处世之道,认为上述的诗句表达了诗人报不报之恩的忠君思想,无疑是把真正的杜甫精神曲解和教义化了。他还在《答刘子澄书》中说:

向读《女诫》,见其言有未备及鄙浅处,伯恭亦尝病之。尝欲别集古语,如小学之状,为数篇,其目曰正静、曰卑弱、曰孝爱、曰和睦、曰动谨、曰俭实、曰宽惠、曰讲学。班氏书可取者,亦删取之。如正静篇,即如杜子美秉心忡忡、防身如律之语,亦可入。凡守身事夫之事皆是也……⑪654

杜甫俨然成为了防身如律、守身事夫的教科书了!这根本不能反映出千古诗圣杜甫的真正伟大之处。

二、对杜诗评价的矛盾

讨论朱熹评价杜诗之前,必须明白朱熹对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总体认识与评价,从这个评价中,能够清楚他为什么如此评价杜诗的某些原因。其《答巩仲至书》云:

顷年学道未能专一之时,亦尝闲考诗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及魏晋,自为一等;自晋宋开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故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制,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且以李杜言之,则如李之《古风》五十首,杜之“秦蜀纪行”、《遣兴》《出塞》《潼关》《石壕》《夏日》《夏夜》诸篇……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而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⑫654—655

朱熹对于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宏观认识,其评价观是贵古而贱今的。他把《诗经》《楚辞》及汉魏古诗作为第一等,认为是学诗、作诗的“根本准则”;晋宋颜谢以及唐初,及以五言古诗为代表的六朝诗歌为第二等;而唐代律诗兴起以后迄于宋代的近体诗,属于第三等,其评价为“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带有明显的贬低之意。按照他的古代诗歌评价观,其选诗的标准随之产生,《文选》所载的汉魏古诗,郭璞、陶渊明的五言诗,可以附骥于《诗经》《楚辞》之后,价值仅次于《诗经》《楚辞》,同样可以作为学诗者的范本;而李杜之诗,只有其中“近于古”的作品,才够得上《诗经》《楚辞》的羽翼舆卫,杜甫晚年出峡以后的诗歌,均不在符合他的入选标准之列。

从这段朱熹论诗的重要言论中,可以看出他在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宏观层面对杜诗的总体定位:属于第三等,其中近古之作,可以进入第二等。

明白了朱熹对于杜诗价值的总体评价,我们通过梳理他对于杜诗的若干论述,考察其中存在的许多矛盾之处。

首先,关于杜诗的思想内容

在讨论朱熹评价杜诗的思想内容之前,我们不妨看看他对于文章的思想内容与表现形式关系的基本观点。朱熹作为宋代重要的理学家,秉持唐宋以来儒家道统的基本主张,强烈反对过度使用语言修饰和形式技巧,以免造成对文章思想内容表达的遮蔽和妨碍,认为作家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持敬立诚,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提高其思想境界,这样,写出的文章自然最好。朱熹云:“文所以载道,一章之大意;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言有载道之文而人弗庸也,况虚车乎?不载道之文也。自笃其实至行而不远,是轮辕而人庸之者也;自不贤者至强之不从也,是弗庸者也;自不知务道至艺而已,虚车也。”⑬1303关于诗歌,他认为:“古人情意蕴厚宽和,道得言语,自恁地好。当时叶韵,只是便于讽咏而已;到得后来,一向于字韵上严切,却无意思。汉不如周,魏晋不如汉,唐不如魏晋,本朝又不如唐……”⑭881在朱熹看来,文章的道与文的关系,是实用与装饰的关系,如果装饰没有实用价值,这种装饰就是多余的,毫无意义。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历史,在朱熹那里,只能得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结论,其判断的标准也是如何处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后世的诗歌之所以不如前代,是因为越来越重视叶韵等形式技巧,“意思”却不断受到形式的压迫。

对于杜诗思想内容的总体评价,在对古代诗人的评价中,朱熹是比较肯定杜甫的,前述朱熹最推崇的五位“君子”中,纯粹以诗歌著称的惟杜甫一人,而被他称之为“圣于诗”的李白,并没有进入五君子的行列。其肯定包括杜甫在内的五位“君子”的依据,正在于他们“光明正大、舒畅洞达、磊磊落落”的道德精神与高尚人格,这种思想道德与人格情操,发之于诗文,让读者见其诗而得其为人品格,是朱熹最推崇的创作方法;他们的诗文,原本没有刻意的经营与技巧的造作,是处理内容与形式的最正确方法。其《答刘子澄书》言:

文章尤不可泛……古乐府及杜子美诗,意思好,可取者多,令其喜讽咏,易入心,最为有益也。⑪654

这可视为朱熹对杜诗思想内容积极有益的总体评价,既肯定了其诗歌创作“意思好,可取者多”,又指出其诗歌对读者的教育启迪作用,能够入于人心,使读者获益。《跋章国华所集注杜诗》对章国华注杜诗引证非当提出批评,明确指出,“杜诗佳处,有在用事造语之外者,唯其虚心讽咏,乃能见之”。盖不满于注杜诗者,不去努力发掘其诗歌思想内涵和教育意义,反而把力气花在“用事造语”等形式技巧的揣度琢磨上。虽然朱熹没有明白道出杜诗的“意思”怎样好,好在哪些方面,何以易入心,最有益于读者,但其肯定杜诗思想内容与教育作用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答陈同甫书》《答巩仲至书》等,均从不同侧面对杜诗积极的思想内容作了高度肯定。

然而,同样是与其学生刘子澄讨论杜诗,朱熹又有几乎全盘否定性的评价:

刘子澄言:“本朝只有四篇文字好,《太极图》《西铭》《易传序》《春秋传序》。”因言:“杜诗亦何用?”曰:“是无意思。大部小部无(下)万数,益得人甚事!”⑮657

刘子澄认为宋朝的好文章只有他所列举的四篇,当然是不科学的,因为他纯粹是按照道学家的好恶与标准,而不是用文学的标准与价值观来评价的。朱熹的回答,依其“大部小部无(下)万数”的说话语境,虽然不是单指杜诗,但无疑包括杜诗在内,说其“无意思”,于人无益,与他在《答刘子澄书》《答陈同甫书》《答巩仲至书》和《跋章国华所集注杜诗》等文中对杜诗思想内容的高度肯定,截然相反,自相矛盾而不自知。

其次,关于杜诗的艺术方法

对于杜诗的艺术方面的问题,朱熹颇多批评之辞,批评主要侧重在以下方面,一是批评杜诗变古,即改变古诗的创作方法与风格,去“古风”越来越远。《答巩仲至书》把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历程概括为三变,去古愈远,愈变愈差。他把杜诗列于诗歌发展的第三阶段。朱熹对这一阶段的总体评价是:“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虽然朱熹承认杜甫是这一时期的杰出诗人,列举肯定了不少有价值的作品,但总体仍然持否定性评价。

二是批评杜诗没有自始至终学习《选》诗,随着其脱离《文选》为代表的古诗风格而逐渐自成机杼,朱熹就不能接受了。他说:“李太白学《选》诗,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后来)渐放手,夔州诸诗,则不然也。”⑤658又说:“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橫逆不可当,只意到处便押一个韻。如自秦州入蜀诸诗,分明如画,乃其少作也。”杜甫初年的诗如何“精细”,朱熹没有具体说明;而其晚年的诗歌为朱熹所不喜欢的理由,倒是比较清楚,是由于其风格“橫逆不可当”,并且不太讲究押韵的技巧。朱熹还借教人学诗的方法,表达他对杜甫诗歌的评价:“古诗须看西晋以前,如乐府诸作皆佳;杜甫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不可学。”⑯1602杜甫夔州以后的诗歌之所以不佳,是因为诗人“自出规模”,难以仿效!其实,朱熹批评杜诗之处,恰恰不是杜诗的坏处,而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创新方法,诸如在学习《选》诗的基础上“放手”形成独立的创作个性,艺术表现上的“橫逆不可当”与“自出规模”,重视诗歌的“意到”而不刻意追求押韵技巧等。

三是批评杜甫晚年(夔州以后)的诗歌创作方法及其风格。历来对杜甫夔州以后的诗歌创作人们都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达到了不烦绳削而自合的纯熟艺术境界,如黄庭坚曾在《大雅堂记》等文章中反复阐述这一观点。朱熹持论则全然相反,他说:“人多言杜子美夔州诗好,此不可晓。夔州诗却说得郑重烦絮,不如他中、前有一节诗好。鲁直一时固自有所见,今人只是鲁直说好便却说好,如矮人看戏耳!”⑮656朱熹对杜甫早年诗颇为推重,如评价其自秦州入蜀时所作的诗:“豪宕奇绝,诗流少及之者”。⑰655认为杜甫前期、中期的诗歌创作,明显优于晚年,晚年杜诗之所以不好,其认定的理由,一则云“说得郑重烦絮”,风格正与早年的“豪宕奇绝”形成差异;二则云用字不“响”:“杜子美晚年诗都不可晓。吕居仁尝言:诗字字要响。其晚年诗都哑了,不知是如何以为好否?”⑮656朱熹对杜甫晚年诗歌的贬抑,还基于他对作家创作“笔力”“笔路”的独特看法:“尝见傅安道说为文字之法,有所谓笔力,有所谓笔路。笔力到二十岁许便定了,便后来长进,也只是就上面添得些子笔路,则常拈弄时转开拓,不拈弄便荒废。此说本出于李汉老,看来作诗亦然。”⑯1601按照朱熹的观点,作家才气大小,笔力强弱,二十岁左右就定型了,此后写得越多,就越容易形成套路,不仅于作家创作没有益处,反而成为其无法逃避和摆脱的形式负担。这样的见解看似新颖别致,但实际上与文学创作积累原则与成熟原则都不尽相符,似是而非。

再次,关于杜甫的地位

对于杜甫地位评价所涉及的李杜优劣之争,从中唐开始直至朱熹所处的南宋,从来没有间断,朱熹自然也不能回避对两人优劣的态度,及对其地位的评价问题。他说:“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⑮657朱熹并不认同历来推许杜甫为“诗圣”的观点,他认为李白才配称中国古代的“诗圣”,认定的理由是他能够“从容于法度之中”,较少丢失古诗的流风遗韵。他还从古代诗歌流变的角度,将李杜、韩柳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李杜、韩柳初年亦皆学《选》诗者。然杜韩变多而柳李变少,变不可学而不变可学。故自其变者而学之,不若自其不变者而学之,乃鲁男子学柳下惠之意也。呜呼,学者其毋惑于不烦绳削之说而轻为放肆以自欺也。”⑱1605所谓“毋惑于不烦绳削之说而轻为放肆以自欺”云者,乃是针对黄庭坚等高度推崇杜甫夔州以后诗歌的观点而发,从对于学诗者价值大小的层面,认定杜韩的地位不及李柳。

三、朱熹论杜矛盾现象的原因剖析

关于朱熹评价杜甫及其诗歌的矛盾现象,据笔者所见,还没有研究者专门深入进行分析探讨,但有人已经注意到了朱熹对杜甫夔州诗歌评价明显偏低的问题。沙先一《试论朱熹对杜甫夔州诗的评价》一文,介绍了朱熹评价杜甫夔州诗的内容和主要观点,并就其形成这种评价观点的原因进行了分析,指出:“朱熹,因其理学家的特殊身份以及其时的学术背景的影响,而推赏(杜甫)具有昂扬向上、积极进取、英姿雄发之风气的诗作,从而贬低有老成之美、平淡之味的诗作(因为老成之美、平淡之味乃生命激情、生命活力消歇之后的产物),更不喜欢诗人在诗歌中抒写生命的负面因素,如叹老嗟悲之类;在形式上亦注重章法、规矩,而反对纵横恣肆、任意驱遣。这就是朱熹贬低夔州杜诗的原因所在,而朱熹激赏杜甫夔州以前诗的原因亦可由此而推论。”⑲可以视为对朱熹何以激赏杜甫夔州以前诗,而贬低夔州以后诗的原因作出的解答。但是,仅用一句“因其理学家的特殊身份以及其时的学术背景的影响”来回答朱熹贬低杜甫夔州诗的复杂原因,是远远不够的,更不足以解答朱熹评价杜甫及其诗歌的种种矛盾现象。

笔者认为,造成朱熹评价杜甫及其诗歌评价矛盾,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可以归纳为以下数端:

第一,跟理学家的思想道德观念有关。我们知道,宋代理学或者道学,是一种关于人性观与人的社会伦理道德的学问。它重点关注的是关于如何通过主观道德修养扼制人的生理欲望,张扬社会理性与纲常伦理问题,即理学家通常所说的“存天理、灭人欲”。在理学家的观念中,天理与人欲以非此即彼的方式存在于人的灵魂中,多一分天理就少一分人欲,要使天理流行,就必须彻底克服人欲。而扼制人的情欲的最有效方法,就是立诚主敬,通过自觉、专注和持之以恒的道德修养功夫,把人的各种情感与私欲,始终压制在思想意识之下,甚至永远排除在人的心灵世界之外。因此,理学家在思想观念上,一直排拒文学艺术,认为那是害道之事,是玩物丧志的表现。程颐与学生的一段对话,典型地反映了理学家对文学的普遍态度:

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徘;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赖颜氏得心斋。’此诗甚好。古之学者,惟务养性情,其它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⑳239

把文学创作与玩物丧志、俳优游戏等同起来,认为它们都是“害道”的事,公开主张不学不为。在理学家看来,专意于文学创作,追求辞章等形式技巧,务以此取悦读者,使人不能进入道德修养的“心斋”境界,不利于修养性情。他们把文学创作与人性道德修养对立起来并把它作为反对和否定文学艺术的理由与借口。

杜甫本来是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强烈的人。他在自己颠沛流离、终身不遇的情况下,依然扮演着社会良心的角色,在他的诗中为底层民众代言呼号,表达其同情天下苍生苦难的仁者情怀,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朱熹一方面对杜甫及其诗歌里所表达的社会意识与仁者情怀十分推崇,称他为千古罕见、其心可鉴的磊落君子;另一方面,站在理学家的立场,他又不得不致憾于作为专意于文学事业的诗人杜甫,无论怎样看待,也不符合宋代理学家所倡导的个人伦理修养方式,因为杜甫平生把诗歌视为他的“家事”,是其光大祖传家业的责任,更是其生命的一种存在样式与人生最大的价值追求。这在理学家看来,当然是玩物丧志的“痴”与“徘”了,是严重害道的。所以,朱熹不仅对杜甫在夔州诗中“叹老嗟卑”进行批评,认为是诗人道德修养不够、生命境界不高的表现;还对其诗歌从内容到表现形式“橫逆不可当”、“自出规模”提出批评,因为,在朱熹看来,这些都是杜甫过度“专意”于诗歌形式技巧的结果,远远超越了“文以载道”所允许的界限。

第二,跟朱熹的文学观念有关。朱熹是宋代理学家中学问精深广博,且有一定文学成就的一位,他没有程颐那样对文学的极端否定的思想,但作为理学家,其对文学的基本态度,依然体现了一般理学家的普遍观念。关于“文”“道”关系,是唐代古文运动以来文学家与理学家持续争论的重要话题。以下的一段话,反映了他与作为文学家代表的苏轼的不同观念: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放入里面,此是他大病处。⑯1599

在文学家看来,道虽然是文的主脑和决定因素,但文对道的表现,不能简单等同于文字讲义。它讲究对道的艺术表现,即要用符合艺术规律和要求、读者喜闻乐见的表现形式来艺术地表达,所以,与内容要求相适应的形式技巧,不仅不是多余的,而且是必不可少的。理学家则认为,只要作家的“心”中有道,只需把这种道的思想内容表达出来就行了,讲究形式技巧不仅是多余的,甚至会造成对内容表达的妨碍;因此,作家要做的全部事情,不是努力学习和提高文学艺术表现能力与技巧,而是专意于主观道德修养的完善和提升,自然就能够写出最好的文章,根本不存在形式技巧层面的问题。上述朱熹不赞同苏轼的一段话,其根本分歧就体现于此。

朱熹的诗歌发展观,也反映了理学家的一般观念,与文学家有着明显不同。因为理学家反对讲究文学的形式技巧,所以越简朴、越原始的作品越好。朱熹高度称许三代及魏晋的古诗,而贬低唐初以后的律诗,得出文学发展越来越退化的结论,与文学史发展的实际完全不符,乃是其理学观念导致的对文学发展偏见造成的必然结果。他把杜诗列入诗歌发展第三期有选择保留的诗人之列,并且认为其价值与地位逊于李白、柳宗元,大大低于历来对杜甫的普遍推崇和高度评价,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杜诗具有更多的“人力”因素,更加注重诗歌表现形式技法。杜甫自己说对于诗歌艺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江西诗派甚至说杜诗“无一字无来处”,这些都是作为理学家的朱熹所不喜欢的。他认为:“文字之设,要以达吾意而已。政使极其高妙,而于义理无得焉,亦何所益于吾身而何所用于斯世?”⑯1601他对杜诗感兴趣的,是其中部分合于儒家伦理、有益于社会教化的作品,就连那些晚年“烦絮”地自伤身世遭遇的叹老嗟卑的作品,也是朱熹所不认同的。这是他把杜甫夔州诗一再贬为“不可晓”的重要原因所在。

第三,跟朱熹对作家取法对象的评价有关。中国文学发展到魏晋,进入文学的“自觉”时期,即注重对文学创作的总结和反思,努力发现其中的规律,希望通过掌握这些规律,反过来指导文学创作实践。其间及稍后出现挚虞《文章流别论》、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等重要文学理论著作,对不同文学体裁的发展变化轨迹与规律、体式与特征进行研究,促进了文学的飞跃性发展。比如钟嵘《诗品》,在对魏晋以来作家进行分等与品评的同时,一一指出各家的渊源所自,使读者对不同风格诗歌作品的源流与歧变,具有更清楚的了解。

唐代诗歌的繁荣,是在综合继承历代诗歌优秀遗产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实现的。唐代诗歌理论的重要倡导者之一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大力提倡“汉魏风骨”,主张学习汉魏古诗的“兴寄”手法,改变六朝以来的繁缛辞藻与柔弱无力文风,经过盛唐时期作家的共同努力,唐诗步入全面繁荣阶段。在盛唐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大家李白、杜甫,代表了唐诗发展的最高水平。然而,李杜二人的天赋才质及所走过的人生与创作道路,并不完全相同。李白天才杰出,根本不屑于学习魏晋以后的文学遗产。其《古风五十九首》其一谓:“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㉑92对六朝以还的诗歌不屑一顾,力图恢复建安以前的清真质朴诗风。杜甫则注重全面学习继承历代的诗歌创作遗产,特别是六朝以迄唐初的近体诗创作方法。他的《戏为六绝句》等清楚地表达了这种“转益多师”的继承创新观念。

朱熹指出李杜均学《选》诗,李白始终学之,杜甫则始学之而终变之。他对李白继承多变化少作了充分肯定,而对杜甫变化创新较多给予批评,特别对其后来“自出规模”表示不满,并因此而比较肯定其早年作品,而大肆贬低杜甫晚年的夔州诗。朱熹之所以对杜甫有这种评价,与其不满杜甫取法六朝诗歌艺术表现手法,追求近体诗的形式技巧具有直接关系。人们从朱熹关于文学的基本立场,以及他的诗歌发展观念,不难明白其批评杜甫学习继承六朝诗歌遗产的原因。

综合来看,朱熹对杜甫的认识与评价偏颇居多,根本原因在于其作为理学家对文学的歧视与偏见。杜甫在广泛学习历代诗歌遗产的基础上,努力“自出规模”,不仅不应该被贬低,反而应该予以高度肯定。因为文学艺术发展的根本动力,在于不断创新,形成鲜明的创作个性与独特风格,如果依照对传统的变化多少来评价作家的高下,无疑应该对善于变化创新的作家给予更高评价。杜甫一生的创作道路,是不断发展创新、逐步凸显艺术个性、艺术表现力不断提高的过程,至于晚年,其“无意而意已至”(黄庭坚《大雅堂记》)的纯熟表现境界终告形成,这不只是其文学表现能力的提升与完善,更重要的是其对世事与生命的体认,及对文学本质的把握,达到了非常人所及的高度。苏轼感慨天下的诗人学习杜甫,而少有人学到精髓,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无人巧会当时情”(苏轼《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其三),人们学不到杜甫当时对世事、苍生、人生意义的体认情怀,自然作不出他那些民胞物与、海涵地负的伟大作品来。杜甫大历元年冬(766)在夔州,作《阁夜》,诗云: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㉒1561

学者杨义对此诗有一段深刻的分析:“全诗以面对宇宙万象的大魄力,穿透了天地光影、人间歌哭和历史烟尘,从中别出机抒地体验着有声的意义、光影的意义和沉默(寂寥)的意义。这些寂兮寥兮、恍兮惚兮的东西也有意义吗?在这个综合了宇宙省察者、历史思考者和人生体验者多重素质的诗人巨眼中,以往未被人发现有意义的地方被富有原创性地发现了意义,而且综合了多重意义而创造了搏击人心的共振诗学机制,为中国诗学的意义表达拓展了一个新的境界。”㉓687相信只有晚年的杜甫才能写出如此具有深度和震撼力量的不朽作品。朱熹以其理学家的眼光,自然发现不了晚年杜甫诗歌的这些深刻性与丰富性,也感受不到这些作品的巨大震撼力。

注释:

①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卷二十〔M〕.北京:中华书局,1999.

②朱熹.诗集传序〔M〕.诗集传 楚辞章句,长沙:岳麓书社,1989.

③朱熹.王梅溪文集序〔M〕.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④杨胜宽.唐宋人所体认的杜甫精神〔J〕.杜甫研究学刊,2000年第3期。

⑤黎靖德.朱子语类〔M〕.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⑥杨胜宽.自比“稷契”与杜甫的社会理想〔J〕.杜甫研究学刊,2006年第4期。

⑦宋祁等.新唐书·文艺传·杜甫传〔M〕.二十五史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⑧朱熹.答陈同甫书〔M〕.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⑨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之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9.

⑩苏轼.王定国诗集叙〔M〕.苏轼文集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86.

⑪朱熹.答刘子澄书〔M〕.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⑫朱熹.答巩仲至书〔M〕.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⑬朱熹.朱子语类·道统〔M〕.御纂朱子全书卷五十二,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

⑭朱熹.朱子语类·诗〔M〕.御纂朱子全书卷五十二,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

⑮黎靖德.朱子语类·论文〔M〕.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⑯朱熹.论文·论诗·字学·科举之学〔M〕.御纂朱子全书卷六十五,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

⑰朱熹.跋杜工部同谷七歌〔M〕.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⑱朱熹.跋病翁先生诗〔M〕.御纂朱子全书卷六十五,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

⑲沙先一.试论朱熹对杜甫夔州诗的评价〔J〕.杜甫研究学刊,1998年第3期。

⑳程颢,程颐著.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M〕.二程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

㉑李白.古风五十九首〔M〕.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㉒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之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9.

㉓杨义.李杜诗学·杜诗抒情的共振原理〔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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