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东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丁耀亢诗歌中的“菊”意象研究
王江东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丁耀亢的诗歌创作相当丰富,其中直接涉及“菊”意象的诗歌有109首,可以分为五种类型,这五种类型共同完成了诗人表达思想和情感的使命,并以其丰富的意象内涵向我们展示了诗人的人生感受。“菊”意象高频率的出现也与丁耀亢特殊的人生遭际和经历有关。
丁耀亢;菊意象;内涵;人生感受
丁耀亢(1599—1669),字西生,号野鹤,又号紫阳道人,晚号木鸡刀道人,山东诸城人。他一生著作甚丰,创作涉及到诗歌、历史、戏曲、小说等,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袁世硕先生称“黍离之悲,伤时忧世之思,侘傺不平之气,横溢于中而不可抑,于是发至于诗,发之于戏曲,发之于小说,皆非专以逞才学以文争胜。”[1]4
丁耀亢非常重视自己的诗歌创作,在其《江干草》序中说:“人贵立言,知本者尚之。是余生平之志耳!”同乡李澄中在《江干草》序中说:先生负盛名,中奇祸,走吴越、燕闽、大梁之区,与海内胜流切磨。晚以病盲其目,而鞶帨之思,侘傺盘郁之气,横溢于中而不可抑。故官可弃,请室可下,目亦可以盲,而独不能一日去诸怀者,诗也。”[1]354可见,诗歌是其镂心之作!目前,丁耀亢能确定的诗集有:《逍遥游》《陆舫诗草》《椒丘诗》《江干草》《归山草》《听山亭草》《问天亭放言》。
本文以丁耀亢诗集创作的时间线索为出发点,来分析其诗歌中“菊”意象在不同时期蕴含的丰富内涵,并以“菊”意象为诗眼,来把握丁耀亢诗歌中流露的人生感受。
菊花傲雪凌霜,佳姿丽质,承载了丰厚的文化意蕴,历代文人墨客对菊花的歌咏又赋予菊花许多特有的精神品性,至陶渊明高吟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回归田园后,人们经常把菊花和陶渊明联系在一起,菊花也成了隐逸的代名词。明清易代之际,许多文人士子面对家国破败、山河失色的现实,身临旧巢已倾,新枝难栖的两难境地,内心极度苦闷,纷纷借诗歌表达避世、隐逸的情怀,于是陶渊明及其诗歌风格成为诗人们追捧的典范。数以千计的“菊”意象出现在诗歌中,诗人把菊花作为自己心灵的对应物,诉说着他们的隐逸情怀,有时也表达高洁自许的意味或者怀才不遇的悲情。丁耀亢,作为其中之一,在其诗歌中借菊咏怀、怡情,托“菊”言志,以审美的眼光对菊花作诗意的感悟。据统计,在丁耀亢的诗歌中,直接涉及“菊”意象的诗歌有109首,分布于以下七个诗集中,如下表所示:
丁耀亢诗歌中与“菊”意象相关的诗歌可以分为五种类型,这五种类型共同完成了诗人表达思想和情感的使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丁耀亢个人遭际和人生感受。下面我们结合具体的诗歌,来探究丁耀亢诗歌的丰富内涵和人生感受。
第一,诗歌中的“菊”意象直接描绘了丁耀亢与菊相知相伴的隐逸生活。这类诗歌多集中于前期创作的《问天亭放言》和后期的《归山草》和《听山亭草》中。丁耀亢出身于诸城的名门望族,祖父丁纯和父亲丁惟宁皆由学业进身,皆能诗,这样的家庭氛围对丁耀亢的成长和以后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及长,丁耀亢于万历四十八年从苏州游学归来后,在橡槚山营造东溪书舍:“自乙丑秋营东溪书舍,结茅种树,决计卜居橡槚山之阳。甲戍至丙子,居山藏修者近六年,性与山习,稽古多暇。或山谷映谷,溪雪流澌,载酒咏诗,呼朋命驾,时四方无事,夜不闭户,常于三更夜谈后,月上雪晴,游于峰顶。燎薪达旦,乐而忘曙。”[1]215所以,在其《问天亭放言》中,多首涉及菊花的诗歌表现了诗人恬淡、适意情怀,风格上显得绵厚、隽永。如《东溪园中晚秋怀邱五区》:“晚上小楼新酒熟,无人幸负菊花天”,《九日迟邱子廪不至明日欲追游东山又不果》:“菊团白露酒中山,高客无心任往还”,《过东溪随意往》:“平沙细菊留人坐,远渚寒云带鸟栖”等,这一时期,社会较为安定,丁耀亢的生活除了科考落第,尚无烦心事可言,因此,山居生活衣食无忧,酒熟时呼朋唤友一起游山玩水,看细菊留人,嗅野菊含香,深秋时节,将一腔闲情赋予菊篱,生活惬意悠闲,无拘无束。诗人以菊赏心,以菊怡情,来表现他对陶渊明躬耕田园,快意自足的诗化生活的向往。
此外,这类诗歌意象还多出现在晚年创作的《归山草》和《听山亭草》两个诗集中。这两个诗集创作的时间跨度为康熙元年(1662)至康熙八年(1668),这段时间是丁耀亢人生的最后阶段,两个诗集中涉及“菊”意象的诗歌颇能反映丁耀亢晚年恬淡的生活与淡泊的心境,是其生活的一个侧面。丁耀亢自顺治五年(1648)入京事清至顺治十七年(1661)解绶而归,历时十多年,十几年的入仕生涯,丁耀亢期望有所作为,他对自己的才能非常自信,认为自己可以“片言取卿相”。但现实是英俊沉于下僚,无人赏识,不得重用。于是产生归隐之心,辞官得允,他心情畅快。丁耀亢在其晚期创作的诗集《归山草•自述年谱以代挽歌》中写道:“止此三月,乃许放还。如云出岫,如鸟归年。诸客征诗,赞其高闲。”他邀请相邻修葺荒废已久的家园:“再邀相邻,再修荒园”,打算“移松乞菊,乐此余年”。晚年的丁耀亢的确躬行了诗歌中描述的生活主张,归去的生活也相当惬意。如《归山草•归山不易十九首》:“听松吹好梦,把菊见忘机”,“《归山草•冉寅九月九日再登高南山独宿山楼因欲往九仙山访马习仲今闻习仲入城谋食不果往作绝句纪怀二十七首》:“把酒绕庭待明月,露华暗满菊花丛”(其一),“不是重阳独访菊,年来无伴酒徒稀”(其四)。《归山草•记别是楼四首》:“呼童采菊东篱下,载酒听松过野桥”等。回归田园的丁耀亢乞菊、把菊种菊、寻菊,酿菊花酒,他不仅把菊花看作是隐逸的象征,在自己营造的菊的世界里淡然处世,颐养天年,而且,菊花成为他和陶渊明这位品性高洁,意趣雅致的高士心灵沟通的桥梁。经历了仕路坎坷,丁耀亢顿悟了“人生万事沧桑后,不及花朝对杯酒”[1]190的生活态度。此时的他,更能真切的感受陶渊明隐居自适、躬耕南亩的人生意蕴,心灵上与陶渊明更为契合,诗风更省净,诗味更隽永。
同样是直接描写诗人与菊相知相伴的隐逸生活,但《听山亭草》中有关“菊”意象的诗歌因为丁耀亢晚年经历焚书之祸而颇有些“悲哀”的意味。丁耀亢回归田园的惬意生活没过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字狱袭来,有人告讦丁耀亢在去福建惠安任职的途中著作的《续金瓶梅》借宋、金战争描写,影射清朝的残暴和无道,因而遭牢狱之苦,“在狱中百余日,赖龚鼎孳、傅维鳞为之开脱,诏令焚书,仅以身免”[1]3。这成为丁耀亢精神的郁结,加之后来母逝子亡,所以在《听山亭草》中,有些与“菊”意象有关的诗歌隐含着诗人的深哀剧痛。如《秋悲八首》:“白露东篱下,黄花剩可怜”,《丁末重阳后邀玄圃话旧四首》:“短发萧萧应共醉,东篱残菊不堪簪”,《前八音诗得之乱书中再绪遣怀三首》:“金尽床头壮士枯,石门松菊久荒芜”等等。言为心声,不平则鸣,丁耀亢内心的苦闷悲哀,作用于菊,一切景语皆情语,因而此菊非陶渊明之菊,所以丁耀亢的“菊”意象多了几分言外之意,“菊”意象是诗人晚年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第二,“菊”意象作为丁耀亢交游、唱和、侑酒之“座上嘉宾”。这类诗歌多出现在《陆舫诗草》、《椒丘诗》中。《陆舫诗草》、《椒丘诗》创作的时间跨度为顺治五年(1648)到顺治十四年(1657),恰是丁耀亢的入仕生涯。因此,这类与“菊”意象有关的诗歌有部分是描写丁耀亢与朋友之间的交游与唱和,反映了诗人的仕途生活。如《陆舫诗草•九日同诸公登高日暮薛夫子张尚书后至次刘学士韵二首》:“不厌酒徒邻栗里,持螯重泛菊花杯”,《陆舫诗草•逢何中彻胡方伯署中》:“菊花湖水落,兰气雪楼空。相对能无醉,倾壶有上公”,《椒丘诗•出闱后曹子顾太史招饮陆舫》:“菊砌有话明夜露,桂林无实惜空香”等。丁耀亢在京师结交的朋友既有贵胄公卿,如龚鼎孳,傅新雷等,也有遗民遗士,如纪映钟等,一时之间,文人雅集,把酒言欢。“菊”意象在这类交游诗中是一种点缀,也是一种暗示,来说明诗人与友人之间的唱和交游是一种高雅的行为,“菊”意象是高洁品性、良好修养的象征。
还有部分有关“菊”意象的诗歌抒发了诗人思归之情怀。如《陆舫诗草•客老》:“旧好存颜面,新知已路歧。故乡多酒伴,谁醉菊花篱”,《椒丘诗•寄孙钟元先生次冢君孙君健韵四首》:“行藏有志竟蒙蒙,岂不怀归负菊丛”(其四),《椒丘诗•准告后雪中卧病呈孙大行四律》:“故山松菊在,衰老赋归迟”等。丁耀亢入仕清廷的这十几年,仕途走得并不平坦,怀才不遇的他历经坎坷,政坛的险恶与伪诈更让他力不从心,诗人眼看着与自己的政治理想渐行渐远,又无力改变,遂想循着陶渊明的脚印翩翩归去。于是在诗歌中频频出现了“怀归”“思归”“赋归”等字眼,即使丁耀亢在现实中不能立刻回归田园,但是至少可以在诗歌中可以不受拘束,自由驰骋,借菊花浇胸中之块垒。
第三,“菊”意象作为背景设置在诗歌中,来达到烘托环境的目的。这类诗歌有部分将菊花与战乱联系在一起,所占比重很少,仅在《逍遥游》、《陆舫诗草》中出现,如《逍遥游•山中九日送人归海东》:“石濑霜痕初落水,荒岩丛菊半连峰。干戈满地逢人少,文酒当年引话浓”,《陆舫诗草•玉田道中》:“野菊半荒屯牧幕,秋禾无主掩村扉”,《陆舫诗草•马上重九同大行王遇甫分韵得阳字》:道旁野菊连秋戍,马上村酤似故乡”,《陆舫诗草•逢乡人》:“故乡墟莽在,篱菊几寒丛”等。将“菊”意象与战乱结合,应始于岑参的《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遥怜故乡菊,应傍战场开”,这是对陶渊明“菊”意象的开拓。杜甫的《秋兴八首》中也有:“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丁耀亢继承了岑参、杜甫开拓的“菊”意象,又结合明清易代之际自身的特殊经历,在以上诗歌中将“菊”意象与干戈、角声、烽火、废墟等打上鲜明战乱字眼的词汇结合,营造了一种衰飒荒凉的环境氛围。虽然这类诗歌未直接写时事,只是诗人一己感慨,但由于他一直颠沛于战乱中,心之所系,未离时局,所以,我们可以在诗人的感触里,依稀看到战乱带来的破坏。
此外,“菊”意象作为背景出现在诗歌中,用来描写行役之苦,如《陆舫诗草•秋日送薛文卿司理归德》“天风断柳征鸿急,驿站停车野菊荒”;或抒写滞留之悲,如《陆舫诗草•十九日逢王孕杰司理李维乔郭昆伯仲招饮》“久住悲游子,离亭菊未花”;或交代事件地点,如《椒丘诗•冬至易州谢许兵宪荐》“野菊垂秋晚,边城落日黄”等等。总之,丁耀亢的这类诗歌,将“菊”意象作为背景设置,丰富了陶渊明“菊”意象,营造了一种“乱世哀音”,具有时代特色。
第四,“菊”意象出现在咏物诗中,咏“菊”喻人,托“菊”言志,表达诗人对菊花傲睨风霜,卓尔不群风骨的赞美。如《归山草•仿辋川六体诗十六首》《椒丘诗•菊露》《椒丘诗•就菊吟》《听山亭草•孟夏移菊》(其一)这四首诗歌写了诗人觅菊、种菊、赏菊露、菊香、菊影以及菊的生长环境,都表达了诗人对菊花的喜爱,面对菊花,诗人不是旁观者,更不是占有者,也不仅仅是欣赏者,菊花是诗人性情在自然界的物化表达,与诗人惺惺相惜,在这里,人与菊共存,心与物交融。《逍遥游•野菊》《听山亭诗•孟夏移菊》(其二)这两首诗,是诗人由菊花的品性联想到陶渊明。如《野菊》:“野菊不受怜,淡荡摇秋烟。霜露有常性,繁华无一言。静丛香自徒,疏影暗相连。贮酒渊明意,南山亦偶然”,《孟夏移菊》(其二):“渊明不在菊,偶尔过东篱。寓兴非关物,幽情只自知。”丁耀亢能在更深的层面感受陶渊明,即“发现陶渊明‘金刚怒目’式的情愫”[2]170。所以,丁耀亢在《椒丘诗•题渊明对酒图》中说:“观其咏荆轲,雄心隐深愫”,在《江干草•题靖节赞图十一总赞》中说:“藏包胥子房之志而无其遇,借酒以遁乃名曰‘潜’”,丁耀亢称得上是陶渊明的隔代知己。《陆舫诗草•十月菊》《陆舫诗草•窗下黄花十月不吐失其候矣慨焉有怀作寒菊吟五首》是通过描写菊花“寒枝傲朔风”、“霜枝傲不移”、“一枝甘淡漠”、“天意许孤寒”等来表达诗人对菊花高洁品质的赞美。在这里,菊花已不再是单纯的菊花,而是丁耀亢心目中不慕名利,傲然独立的人格理想,菊花呵护着丁耀亢淡泊的内心世界。
第五,诗人将“菊”意象与佛和寺院结合。虽然这类诗歌仅有三首,但却不容忽视,这是了解丁耀亢内心世界和人生感受的一个重要窗口。丁耀亢从青年时期就开始信仰佛教,晚年遭文字狱逃禅到处云游,以身得免后,更是参禅好佛,求得内心的平静,一生写了许多参禅诗。他将“菊”意象与佛和寺院结合,如《逍遥游•登灵岩次石上苏眉山诗》:“野菊插佛头,甘泉荐芳醴”,《陆舫诗草•九日同诸公载酒野步》:“野寺松碑古,空坛菊路荒”,《归山草•怀张公路时在济南王子陶署中》:“野寺菊花人聚散,霜天鸿雁路东西”。这三首诗分别创作于丁耀亢悠游山林的早年,入仕清廷的中年以及解绶归田的晚年,是贯穿丁耀亢一生参禅好佛的线索。在这三首诗中,诗人将“菊”意象与佛和寺院联系,使“菊”意象带有淡淡的禅意,菊插佛头,无喜无悲,聚散离合,最终归于虚无,诗中自有诗人的一番清静心。在这里,诗人赋予“菊”意象以禅心,由此,我们可以窥见丁耀亢复杂的人生感受。
与“菊”意象有关的诗歌只占到丁耀亢全部诗歌创作的一小部分,但却独具特色。这些诗歌一方面开拓和丰富了陶渊明笔下的“菊”意象,另一方面,诗人又将“菊”意象与自己一生的遭际联系,借菊咏怀、怡情、励志,以菊写心。丁耀亢在菊花身上寄寓了他人生各个时期的人生感受,因而他笔下的“菊”意象,内涵丰富,有鲜明的个性。
[1]丁耀亢撰,张清吉整理.丁耀亢全集[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2]宫泉久.清初山左诗歌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3]严迪昌.清诗史[M].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4]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第三版)之中国古典诗歌意境——中国古典诗歌意象[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王江东(1987-),女,甘肃天水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中国古代文学元明清方向硕士。
2012-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