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学术交游述略(上)

2012-08-15 00:46潘定武
黄山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休宁戴震江永

潘定武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戴震(1723-1777)缺乏家学背景而成皖派朴学一代宗师,一方面得自其超人之好学深思,一方面则得益于其广泛交游与学习。戴震生平大致可以乾隆十九年(1754)避祸离家远赴京师为界,分为前后两段。前一阶段戴震虽有一定时间的出游,但基本在家乡休宁及歙县等地学习与交游,后一阶段除短时回乡外,均在乡外(京师等地)度过。学界对戴震生平学术交游情况虽时有论述,但至今尚无全面梳理者,笔者不揣浅陋,试略作考述如下。

本文拟分上下两篇,上篇考述戴震赴京师前之学术交游,下篇考述戴震自赴京师至逝世前之学术交游。

戴震于雍正元年(1723)十二月二十四(西历1724年1月19日)生于休宁隆阜(今属屯溪)。据其弟子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以下简称“段《谱》”),戴震 10 岁“乃能言”,“就傅读书,过目成诵,日数千言不肯休”,[1]133且显示出过人的眼光与思辨能力。戴震开蒙老师慨叹:“此非常儿也。”其少时塾师或即其族叔戴荪和。又据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仆自少时家贫,不获亲师。”[2]368可知戴震少年时实以自学为主。

乾隆十九年赴京师之前,戴震以在徽州求学和著述为主。前期重要之著述,有《筹算》、《六书论》、《考工记图注》、《经雅》、《屈原赋注》、《诗补传》等。此间,乾隆四五年(1739-1740)间,少年戴震得与同邑郑牧及婺源张元泮有颇多交流。乾隆五年,戴震随父戴弁从商至南丰(今属江西),旋至邵武(今属福建)并课学童于此地。据段《谱》,乾隆七年(1742),自邵武归,初见江永(慎修)于婺源,并见休宁山斗之程恂,为程恂所称赏爱重。约在乾隆八年(1743),戴弁又携戴震往江宁(今南京)拜见客居于此的同族前辈戴瀚。戴震《考工记图注》等传至江浙,长辈学者如沈彤、惠栋等均引以为忘年交。约在乾隆十年(1745),戴震于休宁斗山程恂家正式拜江永为师。乾隆十四年(1749),与歙县程瑶田初见并定交。乾隆十五年(1750),于歙县紫阳书院受教于方楘如(朴山),并与汪肇漋、汪梧凤等定交。乾隆十八年(1753)前后,江永受聘于歙县西溪汪梧凤不疏园,戴震一面课授汪梧凤次子王灼,一面继续问学于江永,并与郑牧、程瑶田等有更加广泛的学术交流。次年,戴震因避族中豪强迫害,单身赴京师避难。

戴震前期学术交游之重要人物及与戴震交游情况分别略述如下:

1.程恂

程恂(1695-1755 年之前)。《清史稿》无传,方正中《徽州人物志》:“一作洵,字栗也,清休宁人,雍正二年进士,……乾隆元年荐举博学鸿词。”[3]85按程恂,字慄也,休宁山斗(今休宁县山斗乡)人,其生卒年文献皆不详。雍正二年(1724)进士,官直隶定州知府。乾隆元年(1736)召试博学鸿词,与齐召南(次风)等同为二等,授检讨,官至中允。程恂亦为当时知名学者,据《江慎修先生年谱》,程恂先后数次邀江永馆于其家。戴震得以正式拜师于江永,正在其家。据段《谱》:“是年(乾隆七年),自邵武归。同邑程中允恂一见大爱重之,曰:‘载道器也。吾见人多矣,如子者,巍课硕辅诚不足言。’”[1]136戴震于乾隆七年(1742)归乡时拜见程恂,当是二人初次相见。《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十四册有如下记载:“臣程恂,江南徽州府休宁县人,年30岁,由廪生雍正二年乡会试,中五经进士。”[4]可知程恂雍正二年中进士时为30岁,则其当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

又据纪昀《考工记图序》:“戴君语余曰:‘昔丁卯戊辰间,先师程中允出是书已示齐学士次风先生,学士一见而叹曰:“诚奇书也!’”[1]239戴震《考工记图》呈给纪昀时间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其语程恂曰“先师”,则戴震不但得程恂之延誉,同时亦向其问学,得其引导。“丁卯戊辰间”为乾隆十二至十三年(1747-1748),此时既称“先师”,则程恂卒年在1748-1755年之间。

2.江永

江永(1681-1762),字慎修,徽州婺源(今属江西)江湾人,著名学者,尤精于音韵、礼学、历算。江永为学术上对戴震的影响最大之人。

然戴震与江永初次相见的时间及二人关系历来众说纷纭,晚清以来竟成一桩学术公案。除了各自认识角度有别外,与文献资料不足也有重要关系。戴震《江慎修先生七十寿序》的发现,无疑为认识江、戴关系提供了极重要的资料。此序见载于江永《善馀堂文集》①附录。段玉裁初编、汤志钧重编并校点《戴震集》、[5]戴震研究会等编纂《戴震全集》、[6]张岱年主编《戴震全书》[7]均未收录。此序由漆永祥先生首先发现并刊于2005年第1期之《中国典籍与文化》,题作《江慎修先生七十寿序》(以下简称《寿序》)。[8]杨应芹、诸伟奇先生主编《戴震全书》(修订本)收于第六册“补遗”中,题同上。其文曰:“吾师江慎斋先生,生朱子之乡,上溯汉、唐、宋以来之绝学,以六经明晦为己任。震少知向慕,既数年始获一见,又数年始拜先生于吾邑之斗山。所读诸经,往来问难,承口讲指画,然后确然见经学之本末。既而先生就馆本邑,未能从学,深怅恨焉。震之愚,固不能窥先生之万一,又未获尽读先生之书。所得读者,有《礼书纲目》、《周礼举要》、《礼记择言》、《律吕新义》、《深衣考误》、《近思录集注》及《古韵标准》、《切韵表》、《推步法解》、《翼梅》数种,博大精微,不可涯涘。……震少览近儒之书,所心折者数人。刘原甫、王伯厚之于考核,胡朏明、顾景范、阎百诗之于水经地志,顾宁人之于古音,梅定九之于步算,各专精一家。先生之学力思力实兼之,皆能一一指其得失,苴其阙漏,著述若此,古今良难。今圣主崇经学,特下明诏,博采通经之士。邑侯陈公以先生为首荐。先生坚辞不获已,但以所著书目报去,且致书与震,言驰骛名场非素心。又自谓生平撰者,得之午夜被中、白昼几上为多,兀兀穷年,不知老至,能知者鲜,亦不求人知。盖先生之所造至深而自信者审矣。今年七月十七日,先生七十大庆。盖非寻常称颂之辞可拟诸形容者,是以一切肤语概从芟略,直举及门以后所知与先生所自言者书之。……乾隆十五年,岁在上章敦牂月律中夷则,门人戴震顿首再拜撰。”

《寿序》作于乾隆十五年(1750),时江永 70 岁,戴震28岁。漆永祥先生称,本文中,戴震“于江永学行有极高之评价,民国间学者以为戴氏不尊江氏之说,观此文亦当不攻而自破”。[8]此说大致不错,只是还有待进一步分析。

据《寿序》,戴震对江永“少知向慕,既数年始获一见,又数年始拜先生于吾邑之斗山”(按:“斗山”实“山斗”之误,《戴震全书》修订本收录时已校正。山斗即今休宁县山斗乡)。则戴震初见江永实当20岁左右或更早。段《谱》“乾隆七年壬戌,二十岁”下称:“是年,自邵武归。同邑程中允恂一见大爱重之。……婺源江慎修先生永治经数十年,精于《三礼》及步算、钟律、声韵、地名沿革,博综淹贯,岿然大师。先生一见倾心,取平日所学就正焉。”段氏所述实当有据。杨应芹先生订补曰:“乾隆七年(1742)九月,徽州郡守朱大人敦请江永讲学于紫阳书院。休宁山斗是由江村至徽城的必经之道,程恂的家亦在山斗。大概在这时候,戴震始得拜见江永。”[1]136

杨应芹先生似乎认为戴震初始拜见江永地点即在休宁之山斗,时间在乾隆七年。其实戴震于《寿序》中明言:“震少知向慕,既数年始获一见,又数年始拜先生于吾邑之山斗。”则于山斗拜见江永已非二人首次相见。在此之前数年,戴震已“始获一见”江永。则如果山斗相见为乾隆七年,二人初次相见应在乾隆三四年间;如果二人初次相见在乾隆七年,则戴震于山斗拜见江永当在乾隆十年(1745)或稍后。

据《江慎修先生年谱》,②乾隆五年(1740),“休宁山斗程太史恂敦请馆于其家”;乾隆七年(1742),“九月,郡守朱敦请紫阳书院讲书”;乾隆九年(1744),“程太史恂复请馆于休宁五城”;乾隆十年(1745),“馆山斗程太史恂家”;乾隆十一年(1746),“馆如前。三月,赴紫阳书院讲书”。复按戴震《寿序》与段《谱》,则戴震初见江永时间当如段氏《年谱》所言,在乾隆七年;而于山斗拜见江永则当在乾隆十年,时江永馆于山斗程恂家。杨应芹先生认为,因乾隆七年九月郡守朱大人敦请江永赴紫阳书院讲学,江永经过山斗之时,戴震始得拜见江永。其实,推敲《江慎修先生年谱》,乾隆七年江永未必赴紫阳书院。其叙乾隆五年程恂“敦请馆于其家”;乾隆七年九月,“郡守朱敦请紫阳书院讲书”,乾隆九年,程恂“复请馆于休宁五城”云云,均只是程恂、朱大人发出邀请,以上数次敦请,江永当并未成行。唯有乾隆十年,江永“馆山斗程太史恂家”;乾隆十一年“三月,赴紫阳书院讲书”。可见《江慎修先生年谱》叙述甚为明了。江永于乾隆十年至十一年二月馆于山斗程恂家,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左右,此时确为戴震拜见江永最好之时机。

而江永与戴震之间交往更多者,则是乾隆十八年(1753)左右江永馆于歙县西溪汪氏不疏园时期。据《江慎修先生年谱》“乾隆十八年”:“歙门人方矩、金榜、汪梧凤、吴绍泽从学,休宁郑牧、戴震,歙汪肇漋、程瑶田前已拜门下问业。是年殷勤问难,必候口讲指画,数日而后去。”方矩等7人因此被称为“江门七子”。有认为江永馆于不疏园标志皖派朴学的初步形成。[9]江永亦被视为皖派朴学奠基人。

段《谱》虽言戴震拜见江永“一见倾心,取平日所学就正焉”,[1]136然未明言东原执弟子礼,也未直陈二人为师生,故造成后世对二人关系的歧见。余英时先生说:“张石舟、魏默深、王静安诸人均谓东原早年师事慎修而晚年背之,此一说也。胡适之谓东原自从师之后,一生敬礼慎修,此二说也。许承尧谓江、戴谊在师友之间,未尝著籍为弟子,此三说也。”[10]206

《寿序》的面世,无疑确认了江永与戴震的师生关系。不过,推敲《寿序》:“震少知向慕,既数年始获一见,又数年始拜先生于吾邑之山斗。”则戴震初见江永之时并未正式拜江永为师,正式拜师当在山斗与江永相见时。如此,段氏《年谱》只言戴震对江永“一见倾心,取平日所学就正焉”,并无不当。

乾隆十年,山斗相见后,江永、戴震正式确定了师生关系。戴震一方面求学于江永,但更多则是就“所读诸经,往来问难”。无疑,二人既是师生,但又不是单纯的授受关系,二人之间可以相互问难、探讨。从这个意义看,称二人关系为“亦师亦友”不无依据。进一步说,戴震为学向来主张实事求是,以寻求义理为旨归,而不偏主一家,更不唯先师所言为是。本此,戴震一方面敬重江永为学与为人并向其学习,另一方面则不惮与其问难,乃至纠正江永学问疏漏之处。

就《寿序》言,一方面出于对江永之崇敬,一方面恐因此种文体之常例,故戴震盛称江永,尤见其对江永之推崇。但“戴氏不尊江氏之说”是否因此序而完全冰释,似还需更具体分析。

《寿序》作于戴震28岁之时,一方面明言江永为“吾师”,一方面则自称“门人”。持“戴氏不尊江氏之说”者,多依据戴震后期著述中未见称江永为“师”,而只言“先生”,甚或称其为“吾郡老儒”、“同里老儒”。对此,梁启超先生于《戴东原先生传》中首先予以驳正曰:“启超谓先生所以推崇慎修者,具见于所撰《江慎修先生事略状》(《文集》卷十二),其不背慎修不俟辩。至其曾否受业慎修称弟子,则难确考。先生《与姚姬传书》谓:‘古之所谓友,固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文集》卷九)段茂堂上书称弟子,先生复札云:‘古人所谓友,原有相师之义,我辈但还古之友道可耳。’(段《谱》页十六)其平日持论如是,则其所以事慎修者,固当率此义以行,况其学原非尽出慎修耶!且子贡、子思,皆字称仲尼,未有疑其慢者。”[11]4182梁启超先生同样未睹戴震《寿序》,故认为戴震或未曾受业于江永;其所论戴震并非不尊江永的观点,得到稍后胡适先生的进一步发挥。李开先生于《戴震评传》引胡适《戴震对江永的始终敬礼》一文,称胡适认为戴震呼江永为“老儒”不仅不是大不敬,反而是格外尊重。李开先生对此观点也表示认同。[12]17其实,“老儒”一词的确并不如批评戴震者所认为是 “表明戴震不再尊江永为师,且心存轻慢”,[13]只是是否显现“格外尊重”之意,似可商榷。朱熹亦曾称郑樵为“老儒”:“旧曾有一老儒郑渔仲更不信《小序》,只依古本与叠在后面。某今亦只如此。”[14]2068朱熹虽在此赞同郑樵观点,但似未见得格外尊重。

戴震后期绝大多数情况下均称江永为 “江慎修先生”。胡适《戴震对江永的始终敬礼》认为,乾嘉时期称“先生”比称“师”更为时尚,也格外尊重,并举段玉裁一般也不称戴震为“师”,而只称“东原先生”或“戴先生”以佐证之。③“先生”之称,乾嘉时期或许特别流行,但是否比称“师”格外尊重,也似无有力证据。

不过,以上种种并不能表明戴震不尊崇江永。众所周知,戴震本字慎修,后避而不用,专字东原,当正是尊师之举,且综观戴震之为人态度与为学精神,无论如何都难以与“背师”联系起来。戴震为人一方面不邀世誉且视借重昔儒先师之名为鄙陋之举,另一方面在看待师生关系上态度极为谨慎,绝不好为人师。其《答郑丈用牧书》曰:“不为一时之名,不期后世之名。有名之见其弊二:非掊击前人以自表襮,即依傍昔儒以附骥尾。二者不同,而鄙陋之心同。”[2]371-372据段《谱》“乾隆三十一年”:“始,玉裁癸未(1763)请业于先生,既先生南归,玉裁以札问安,遂自称弟子。先生是年至京师而辞之,复于札内辞之。又有一札云:‘上年承赐札,弟收藏俟缴致,离舍时匆匆检寻不出。在吾兄实出于好学之盛心,弟亦非谦退不敢也。古人所谓友,原有相师之义,我辈但还古之友道可耳。’……可以见先生之用心矣。直至己丑(1769)相谒,先生乃勉从之。”[1]155戴震不轻纳弟子,不轻言授受,从反复坚辞、数年之后方才接纳段玉裁一事可见一斑。同时还可见出,戴震在为学上更主张平等交流,相互为师,堪称真正践行了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师”之遗训。

戴震不但终生好学,更是具有强烈追求真理和批判精神的学者。对于被清朝统治者明令天下士子奉为准绳的朱子学说,戴震一方面有限吸收其合理性,一方面则痛斥其弊端,显示了过人的胆识与深刻的理性精神。对于其师江永,戴震在虚心问学的同时,无疑也表现了“当仁,不让于师”的勇气与坚持,《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书》[2]291即是一例。而同时,江永也深深折服于戴震之学识,据洪榜《戴先生行状》载:“江先生视其盛年博学,相得甚欢。一日举历算中数事问先生曰:‘吾有所疑,十馀年未能决。’先生请其书,谛观之,因为剖析比较,言其所以然。江先生惊喜,叹曰:‘累岁之疑,一日而释,其敏不可及也。’”[1]9又据段《谱》,江永得戴震《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书》后,欣然谓:“众说纷纭,得此论定,诚无以易。”[1]137戴震既能如此为江永释疑解惑,又得其如此评价,则江永绝不会视戴震为一般弟子明矣。不难看出,二人之间既有师生之谊,更为从容论道、相师相长的学友。

戴震后期著述中未见称江永为“师”当是事实。如上所论,戴震之为人与为学精神倾向于民主平等,且尤其崇尚交相为师的“古之友道”。因此,认为戴震不尊江永,确有苛责古人之嫌。从戴震于江永逝世后所撰《江慎修先生事略状》对江永之评述,尤其是“盖先生之学,自汉经师康成后罕其俦匹”[2]410的评价中,无论如何也寻不出其对江永的轻慢之意。王惠荣先生又认为,戴震自入京师之后,即“对其为江永弟子一事讳莫如深”,并称王昶《江慎修先生墓志铭》中所云“先生弟子著籍者甚众,而戴君及金君榜尤得其传”,乃非得之于戴震,而最有可能得之于金榜;且与东原为知交的钱大昕亦不知江、戴的师生关系。[13]其实,王昶《江慎修先生墓志铭》开篇即明言:“余友休宁戴君东原,所谓通天地人之儒也,常自述其学术实本之江慎修先生。”[15]216而钱大昕因不满戴震推崇江永历算之学而致书戴震,其末曰:“当今学通天人者莫如足下,而独推江无异辞,岂少习于江而特为之延誉耶?”[16]597一则戴震“常自述其学实本之江慎修先生”,一则钱大昕推测戴震延誉江永之原因正在“少习于江”,则戴震不但并无讳言师从江永,而且屡次表明其学术所自并极度推崇江永。故所谓戴震“讳言其师”,当是一种有意无意的误读。

《江慎修先生七十寿序》证明了戴震初见江永时间当以段《谱》所说为是,即在乾隆七年(1742)。而戴震正式拜江永为师则可能在乾隆十年,地点在山斗程恂家中。认为二人初次相见在乾隆十五年(1750),甚至晚至乾隆十六年或十七年,除了因未能一睹戴震《寿序》,也有疑古过勇致无视戴震弟子可靠记载的因素。而江、戴二人一方面确为师生关系,另一方面也是“相师相长”的忘年学友。戴震并无背师之举,且始终尊崇江永;江永也极为推许并折服于戴震的学识。江永《答戴生东原书》曾言:“暮年得两知己(按:指戴震与金榜),天姿敏妙,志识不凡,可与剧谈天地古今,甚慰平生。”“忘年知己”盖最能形容二人关系。

3.戴瀚

戴瀚,生卒年不详,字长源,休宁隆阜人,戴震同族前辈,寄籍江宁(今南京)。擅诗文,尤长于时文(八股)。约在乾隆八年(1743),戴弁携戴震往江宁拜见。据洪榜《戴先生行状》载:“先生家极贫,无以为业。至是始为科举文,……同族戴长源先生瀚以此名于时,家于江宁,文林公(戴弁)因往江宁,命先生步随以从,就谒长源先生。至,一见,叩其所学,曰:‘当今无此人也,吾诚不能有所益。’因馆于其家,令与诸子围棋谈说,不关以文事。既月馀,一日取案上《檀弓》,令先生口讲其义。先生每讲终一节,未尝不称善。因命题令为时义一通,先生援笔立成,大加嗟赏。翌日,谓文林公曰:‘是子诚不能限其所至。今归矣,所业甚精,可无以示人。’”[1]8-9

戴瀚或点拨戴震以时文制作,但学术方面当未给其太多影响。

4.方楘如

方楘如,生卒年待考,字若文,一字文辀,号朴山,淳安(今属浙江)人。曾受业于毛奇龄。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官丰润(今属河北省)知县,被议去职。此后家居力学,清严律己,教书自给。在敷文、蕺山、紫阳书院讲学。讲学之余,曾与秀水朱彝尊和桐城方苞等商榷文史,及砥节励行、修身体道之事。乾隆二年(1737),以经学被推举,钦召纂修三礼,固辞不就。闭户著书,深究经学,潜心于“濂关闽”之学,淹贯经史百家。又工古文,为文朴茂古奥,类能阐发性道,有济世之教。时人称其为“朴山先生”。所著有《周易通义》14卷、《尚书通义》14 卷、《毛诗通义》14 卷、《集虚斋学古文》12 卷、《离骚经解》1卷及《朴山存稿、续稿》,并传于世。

戴震于1750年受其教。据洪榜《戴先生行状》:“先生自江宁归时,淳安方楘如先生掌教紫阳书院,一见先生文,深折服,谓己所不及。继而叹曰:‘今之徐子卿也。’同学者请曰:‘若某某句,其可通耶?’方先生指而示之曰:‘是出某经某史,顾若未读耳。’因言其命意之精,同学者骇叹,由是稍稍知先生之能文。”[1]9而段玉裁《答程易田丈书》则曰:“(东原)师尝闻作文之诀于方氏文辀曰:‘善做不如善改,善改不如善删。’故师作文不厌改删。”[17]183可见方楘如与戴震同为亦师亦友之关系,而戴震于文章作法方面受朴山先生影响至深。

5.汪梧凤、郑牧、汪肇漋、程瑶田、方矩、金榜、吴绍泽、张元泮

汪梧凤(1726-1772),字在湘,号松溪,歙县西溪(今歙县郑村)人。家世经商,饶资财。自祖辈起,好儒蓄书。梧凤父泰安建不疏园,藏书甚富。梧凤幼嗜学,曾从刘大櫆学古文,方楘如执教紫阳书院,从其学制义,复延请江永于其家不疏园,从其学诸经。乾隆十七年夏,汪梧凤延请戴震至家教授其次子汪灼,戴震、郑牧、汪肇漋、程瑶田、方矩、金榜、吴绍泽等一时均集于不疏园。

郑牧(1714-1792),字用牧。休宁合阳人。生平事迹不详。约乾隆四五年(1739-1740)起即与戴震交游。戴震后有《与郑丈用牧书》。

汪肇漋(一名肇龙)(1722-1780),字松麓,一字稚川。歙县邑城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中副榜。乾隆二十五年(1760)补学官弟子。乾隆三十年(1765),举进士不第,遂绝意仕途。所学长于考据,为徽派朴学之重要学者。

程瑶田(1725-1814),初名易,字易田,歙县邑城人。少嗜书,精思博学,长于文史考证,著述颇多,为皖派重要学者。戴震27岁时初识程瑶田,与之探讨经学并定交。程瑶田《五友记》:“先是己巳岁(1749),余初识东原,当是时东原方踬于小试,而学已粗成,出其所校《太傅礼》示余。……东原一一更正之,余读而惊焉,遂与东原定交。”

方矩(1729-1789),又名根矩,字晞原(一作希原),歙县灵山(今属徽州区)人。博涉诸经,不拘一说。戴震后有《与方希原书》,并荐之于安徽督学朱筠,受筠所重。

金榜(1735-1801),字蕊中,又字辅之,号檠斋,又号柘田,歙县岩镇(今徽州区岩寺)人。博通经史,尤擅三礼,为皖派朴学之中坚。

吴绍泽(1735-1789),字蕙川,歙县西溪南(今属徽州区)人。

张元泮(1712-1785),字鲁池,婺源人,略长于郑牧。据道光版《星源甲道张氏宗谱》所录郑牧《张鲁池先生文集序》和《明经张鲁池先生传》,乾隆己未、庚申(1739-1740)间,张元泮坐馆于隆阜,郑牧兄长奎光亦馆于隆阜,郑牧得以与张元泮交游,而戴震时方年少,亦与二人交,“三人者间数日必相与会集,……各质其所是,各论其所非”,④交往可谓甚密。戴震与郑牧、张元泮之间的此段交往无疑为戴震少年时期的重要学术交游,对培养其缜密的思辨当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汪世清先生《不疏园与皖派汉学》[9]中列举不疏园同学诸子共8人,郑牧以下依次为江肇龙、戴震、汪梧凤、程瑶田、方矩、金榜和吴绍泽。吴绍泽不久转向词章,“所以同在不疏园从江永研习六经之学,而且后来在经学上各有所成的,实际上是7人。这就是‘江门七子’”。[9]

洪榜《戴先生行状》言:“婺源江先生永治经数十年,精于三《礼》及步算、音律、声韵、地名沿革,博综淹贯,巍然大师……时先生同志密友郡人郑牧、江肇龙、程瑶田、方矩、金榜六七君,日从江先生、方先生从容质疑问难,盖先生律分声韵之学,亦江先生有以发之也。”[1]9郑虎文《汪明经稚川家传》云:“传江氏之学者,首称休宁东原戴氏震,歙松麓汪氏肇龙及郑氏用牧、程氏易田、汪氏在湘、方氏晞原、金氏蕊中,六七君皆知名。”[18]321又据汪灼《四先生合传》:“(东原)先生名成于征聘,而学之成原于两馆余家。”[1]44要之,不疏园为戴震在学术上与江永、戴震、郑牧、程瑶田、汪肇漋、金榜等更加广泛交流时期,不但对戴震的学术成长影响重大,对皖派朴学的形成也起到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附:沈彤、惠栋

李开先生《戴震评传》述戴震前期著述时称:“(戴震)这些著作传到浙江,浙江学人中有人读其书,想其人,恨不相识,传到江南,查定庐、沈冠云等古稀老人皆引以为忘年交。”[12]32其所言查定庐文献查无其人,而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五《戴震》:“著《考工记图》、《屈原赋注》、《句股割圆记》,流传浙东、西。天台齐侍郎召南读其书,恨不识其人,江南惠定宇、沈冠云二征君皆引为忘年交。”[19]85《戴震评传》所叙与其基本相同,故可断定查定庐当为惠定宇之误。

沈彤(1688-1752),字冠云,别字(一说号)果堂,江苏吴江人。自少力学,以穷经为事。乾隆元年(1736)荐举“博学鸿词”,报罢。与修《三礼》及《一统志》书成,授九品官。以亲老辞归。及卒,门人私谥文孝先生。笃志群经,尤精三礼。著有《果堂集》、《周官禄田考》、《仪礼小疏》及《春秋左氏传小疏》等。惠栋(1697-1758),字定宇,号松崖,江苏吴江人。淹贯诸经,尤精于《易》。推崇汉儒之说,著有《易汉学》、《古文尚书考》、《九经古义》及《松崖文抄》等。被视为乾嘉时期吴派朴学之领袖。

按:《汉学师承记》所言《考工记图》为戴震于乾隆十一年(1746)所作,《屈原赋注》为戴震乾隆十二年所作,《句股割圆记》为戴震于乾隆二十年(1755)于京师纪昀家中所作。 又,齐召南(1703-1768),字次风,浙江天台人。

沈彤卒于乾隆十七年,则戴震著作当在此之前已传入江南。《汉学师承记》所言之《句股割圆记》或属误记。

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前九年,震自京师南还,始觌先生于扬之都转盐运使司署内。先生执震之手曰:‘昔亡友沈冠云先生尝语余,休宁有戴某者,相与识之也久。冠云盖实见子所著书。’”是篇末署“乾隆三十年岁在旃蒙赤奋若季冬月,休宁戴震识”。[2]497-498洪榜《戴先生行状》曰:“先生于乾隆乙亥岁北上京师,见惠(栋)于扬州,一见订交。”[1]9-10洪榜所记戴震北上京师时间稍有误,所记戴震见惠栋时间则大误。王昶《戴东原先生墓志铭》:“余之获交东原,盖在乾隆甲戌之春,维时秦文恭公蕙田方纂《五礼通考》,延致于味经轩,偕余同辑‘时享’一类,凡五阅月而别。”[1]31又钱大昕自编《竹汀居士年谱》“乾隆十九年甲戌”:“是岁移居横街,……休宁戴东原初入都,造居士寓,谈竟日,叹其学精博。”[20]13则戴震北上京师当在乾隆甲戌(1754),而非乙亥(1755)。而戴震与惠栋初次相见当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自京师南还途径扬州之时。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二十二年”亦曰:“是年,识惠先生栋于扬之都转运使卢君雅雨(按:卢见曾别号雅雨山人)署内。”[1]148此时沈彤去世已5年。则戴震著作传入江南后,沈彤等“引为忘年交”及惠栋所谓沈彤尝言与戴震“相与识之也久”云云,盖只是因青睐戴震著述而与其心识神交。抑或与东原有书札往来,但已不可考。

注释:

①江永:《善馀堂文集》(一册不分卷),清吴县潘氏宝山楼核抄本,今藏上海图书馆。

②江锦波、汪世重编:《江慎修先生年谱》,民国十二年铅印本,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9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影印。

③段玉裁书札中时见称戴震为“师”者:《答程易田丈书》云“搜阅戴师著述”;《与梁遥北书论戴赵二家水经注》云“吾师东原氏治之最勤”;《与方葆岩制府书》云“乾隆戊子延请戴东原师于莲花书院”。以上均见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43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

④转引自江巧珍、孙海峰《从新发现的资料三则看戴震的少年至交》,黄山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1]杨应芹,诸伟奇.戴震全书(修订本):第七册[M].合肥:黄山书社,2010.

[2]杨应芹,诸伟奇.戴震全书(修订本):第六册[M].合肥:黄山书社,2010.

[3]方正中.徽州人物志[Z].合肥:黄山书社,2008.

[4]秦国经.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十四册[Z].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5]汤志钧.戴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戴震研究会,等.戴震全集:全六册[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5-1999.

[7]张岱年.戴震全书:全七册[M].合肥:黄山书社,1994-1995.

[8]漆永祥.新发现戴震《江慎修先生七十寿序》佚文一篇[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5(1).

[9]汪世清.不疏园与皖派汉学[J].江淮论坛,1997(2).

[10]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11]梁启超.梁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12]李开.戴震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3]王惠荣.江永与戴震师生关系难定原因考[J].历史档案,2009(1).

[14]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94.

[15]王昶.春融堂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3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6]钱大昕.潜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7]段玉裁.经韵楼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8]郑虎文.吞松阁集[M]//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十辑:第十四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19]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0]钱大昕.竹汀居士年谱[M]//钱大昕,著;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一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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