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昌, 陈志新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社科部,河北 承德 067000)
文化的体用问题,是近代以来文化争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关系到中国文化发展的战略选择和自觉设计,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意义。
20世纪80年代以来,张岱年先生科学、完整而又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体用范畴的具体含义。张先生指出:“体用”范畴的渊源在先秦时代,在唐宋至明清的哲学著作中成为常用的范畴。与“体用”意义相同或相近的概念有“本用”、“质用”。“本”亦称为“本根”、“本体”。从历史演变来看,“体用”应该是由“本用”观念衍化而来的。
“本”的观念起源较早。《论语》记载:“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 这里所谓“本”是“主要内涵”之意。《论语》又载,“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礼之用即礼的运用、实施。儒家讲“礼之本”,又讲“礼之用”,使用了“本”、“用”概念,但尚未以本用对举。荀子尝以体用对举,《荀子·富国》篇:“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万物有体有用,这里“体”指形体,“用”指用处。
汉代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评述道家的学说云:“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这里以“本”与“用”对举,本是根本,用是根本原则的运用。《庄子·天下》篇述老聃关尹之学云:“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本”与“物”对举。道家所讲的本即是无形的道,亦称“本根”。《庄子·知北游》:“憎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本根是以树木之根为喻,万物如枝叶花果。本根即万物存在的内在依据。
解释体用最详的是唐代经学家崔憬,他在《周易探玄》中说:“凡天地万物皆有形质,就形质之中,有体有用。体者即形质也,用者即形质上之妙用也,言有妙理之用以扶其体,则是道也。其体比用,若器之于物,则是体为形之下谓之为器也。假令天地圆盖方轸为体为器,以万物资始资生为用为道,动物以形躯为体为器,以灵识为用为道,植物以枝干为器为体,以生性为道为用”(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体指形质,用指形质的作用,这可谓唯物主义的体用观。
宋初胡瑗宣扬“明体达用之学”,其弟子刘彝述胡氏明体达用之学云:“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1]。这是认为,儒家的伦理原则是体,伦理原则的运用、实施是用。“体”的这一意义,亦本于《荀子》“君子有常体矣”,常体即根本原则之义。胡瑗的又一弟子程颐以“体用”说明“理”与“象”的关系:“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易传序》)。以理为体,以象为用,理是深微的,象是显著的;深微的为体,显著的为用。这和胡瑷所谓体用的意义是一致的。
总之,中国古代哲学中的体用,基本上有两种不同的含义。第一种含义,体指实体,用指作用,体用是实体与作用的关系;第二种含义,体指原则,用指应用(原则的运用),体用是原则与应用的关系。
张岱年先生指出,按照体用的第一种含义,文化的体用关系亦即文化的实体与文化的作用之间的关系。一切文化都是某一民族的文化,民族是文化的主体。文化的各种内容,即民族的精神生产的全部内容都是为民族服务的。如此,则应该肯定,民族的存在是体,文化的内容为用。人类社会包括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在这个意义上,亦可以说:在人类社会生活之中,社会存在是体,社会意识是用。如此,应该肯定每一时代的文化都应以当时的生产方式为体。我们常说,有封建主义的文化,有资本主义的文化,有社会主义的文化,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的。但这一意义上的体用问题,并不是近代以来文化体用论争的主要问题。
按照体用的第二种含义,文化的体用是文化体系中的原则与应用之间的关系。冯桂芬(1809-1874)最早提出的“以中国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实际上已经包涵了中体西用论的内涵。1898年,张之洞刊行《劝学篇》,明确宣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念。洋务派所谓体用都属于“学”的范围,应是体用的第二种含义。“体”指文化的最高指导原则,“用”指原则的具体措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企图采纳资产阶级的科学技术以维护封建主义的伦理原则,这当然是行不通的。但是,虽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在本质上是保守性的言论,但又主张采纳西方的科学技术,与当时的顽固派有所不同。通观《劝学篇》,应该说是在“中学为体”的原则之下来容纳“西学”的内容,为西学在中国的存在和发展争取一席之地。早期改良主义者薛福成也说过:“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2]在当时强大的封建政治、文化的压力之下,可以说“中体西用”是发展西学的唯一可取的方针,这实际上打破了两千多年来儒学在“内圣外王”两个方面都居主导地位的文化格局,承认由“内圣”开出“外王”的逻辑思路的崩溃。所以,我们应该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恰当评价“中体西用”所曾经起过的积极作用。
但“中学为体”毕竟是要维护“体”即封建伦理纲常的至上性,这受到严复的激烈批评。作为中国近代思想启蒙运动的先驱,严复在中日甲午战争后深刻反思了“中体西用”论,提出自己的新见解,认为中国学习西学收效甚微,主要原因就在于受到 “中政为本,西艺为末”等错误观念的制约。“若夫言主中学而以西学辅所不足者,骤而聆之,亦若大中至正之说矣。措之于事,又不然也。”[3]559他主张体用不二:“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3]558这确实提出了一个很深刻的思想。他认为中西文化各有其体用,不能把“西学”之“用”强加于“中学”之“体”。由此他提出“会通中西”的主张,即“统新故而观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3]560,对于中西学术文化的取舍,要以是否能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为标准。严复的文化观已经初步摆脱了“中体西用”论的狭隘眼界。
虽然严复看到了中西文化各有其体用,但是他又主张各自的体用不能相离,其“会通中西”的主张实际上是要取消关于体用问题的争论。而且不加分析的“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的整体论观点容易导致“全盘西化”的价值取向。但是,中国社会的矛盾,总有主次之别;现实的问题,总有轻重缓急之分;一国文化在一个时代的发展中,也总要有最高指导原则。这是不能回避的根本问题。
20世纪20年代,以梁启超、梁漱溟、钱穆等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派”,30年代以陶希圣等十教授为代表的“中国本位文化派”,以及主张“返本开新”的所谓现代新儒家,实质上都是“中体西用”论的某种发展。
“东方文化派”通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对西方文化有了新的深刻认识,转过头来求助于中国传统文化来“医治”西方文化的弊端。梁漱溟(1893~1988)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于20年代将儒家思想与西方柏格森生命哲学结合,提出其新孔学的文化思想,认为西方文化“意欲向前”,强调人与自然的对立,物质上成就巨大而精神上受了创伤;中国文化 “意欲调和”,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物质落后而精神优越,认为西方文化已经过时,中国文化必将取代西方文化而盛行于世。梁漱溟认为,中国文化优于西洋文化与印度文化。“中国人的一切起居享用都不如西洋人,而中国人在物质上所享受的幸福,实在倒比西洋人多。盖我们的幸福乐趣,在我们能享受的一面,而不在所吸收的东西上——穿锦绣的未必便愉快,穿破布的或许很快乐;中国人以其与自然融洽游乐的态度,有一点就受一点,而西洋人风驰电掣的向前追求,以至精神沦丧苦闷,所得虽多,实在未曾从容享受。”[4]156他以这种唯心理论的论证方式,“证明”中国文化反而大大优于西洋文化。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上,“西洋人是先有我的观念,才要求本性权利,才得到个性伸展,但从此各个人间的彼此界限划得很清,……这样生活实在不合理,实在辛苦。中国人的态度恰好与此相反:西洋人是要用理智的,中国人是要用直觉的——情感的;西洋人是有我的,中国人是不要我的。”[4]157他主张儒家文化是世界上最优异的文化,充分反映了东方文化派以儒家文化为本位的思想倾向。
“东方文化派”专注于中国文化的优长,主张发扬传统儒学以解决现实的问题,实际上无异于缘木求鱼,是根本行不通的。他们不能找到中国面临的根本性的危机,不能指出解决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方案。1935年1月,以陶希圣等十教授为代表,在国民党所控制的《文化建设》刊物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中国本位文化派”正式形成。陶希圣提出,英美的资本主义、新的国家主义和苏俄的共产主义是三种不同的文化,都不适合于中国的国情,中国所需要的是“第四套文化”。陈立夫认为这“第四套文化”就是“将我国固有之道性智能从根救起,对西方发明之物质科学迎头赶上。”[5]这实质上就是“中体西用”论的新形式。
文化论争中的另一派是“全盘西化”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于“东方文化派”和“中国本位文化派”等文化保守主义的反动,对反对封建性质的文化复古主义具有积极作用。“全盘西化”论的根本论点,是文化的整体性和不可分割性。实际上,他们的学说可称为“西体西用”论,是体用论的一种新形式。陈序经受英国人类学家 E·B·泰勒(1832~1917)影响,把文化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总体”或“整体”,这是他的全盘西化论的最得力的理论证明。认为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总体,它的各种成分之间都是密切联系的,而且其中某一方面的波动,必然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所以无论是对文化成分的物质方面或精神方面,还是对伦理、宗教、政治和经济方面,都不能作孤立观。以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关系为例,认为文化的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是“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东西”[6]98,文化既是“整个”的,则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就只能是全盘抛弃,对西洋文化的态度是全盘接受。胡适明确主张要全面否定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要全盘的向西方资本主义学习,从而在中国第一个打起了“全盘西化论”的旗帜。……他强调指出,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必先有一番心理的建设,一种新觉悟:“这种急需的新觉悟就是我们自己要认错。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上不如人,不但机械上不如人,并且政治社会道德都不如人。”[7]
他们批评“中体西用”论,认为“中体西用”论的一个共同的错误是割裂体用,表达了和严复类似的见解,认为“中西学术,各有其体,而且各有其用。其用之所依,在于其体;体之所表,在于其用。而且有其体必有其用,有其用必赖其体。今欲以二种不同之体及其不同之用,颠倒配置,是无异欲用目以觉嗅味,而用鼻以视物。中西文化既是二件不同的东西,今欲采纳西方文化之用,而不要其体,正象是舍本而求末,断其源而取其流。”[6]90这是体用不二的观点。他们对“中体西用”论进行了比较深刻的分析,指出“中体西用”派所谓西学,一般指“西政”(“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商工”)和“西艺”(“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而不能够认识到“一切的西洋哲学、人生观、社会观以及其促成西洋文化的原动力”,这就深入到了文化的价值观层面,对于引导研究的深化是有意义的。胡适主张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实行“全盘西化”,这种“全盘西化”实质上就是“全盘资本主义化”。在他看来,中国的出路就是要全面彻底地抛弃中国固有文化,全面彻底地照搬西方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历史观和价值观,建立资本主义制度。
胡适没有对文化进行具体分析,他所使用的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也是一种笼统的思维方式。承认文化可以分析,并且分析为精华和糟粕两大部分,则是一切马克思主义者的共同思路。马克思主义认为,吸收、借鉴外来文化的目的不是用它来取代本民族的文化,而是为了丰富和发展我们的民族文化,要做到“洋为中用”。毛泽东指出:“但是一切外国的东西,如同我们对于食物一样,必须经过我们自己的口腔咀嚼和胃肠运动,送进唾液胃液肠液,把它分解为精华和糟粕两部分,然后排泄其糟粕,吸收其精华,才能对我们的身体有益,决不能生吞活剥地毫无批判地吸收。所谓‘全盘西化’的主张,乃是一种错误的观点。”[8]对文化不能采取囫囵吞枣的浑沌不分的态度,而应该具体分析和选择适合中国国情的文化要素。
张岱年以逻辑分析方法和辩证法为理论武器,科学地总结了近代以来的文化体用之争,并提出了新时代文化发展的正确方针,这就是“文化综合创新论”。
他批评了“中体西用”论和“全盘西化”论,认为“清末洋务派提出‘中学为用,西学为体’,其实际意义是,以封建主义的思想体系为体,以近代西方的科学技术为用。这里所谓‘体’指原理原则,所谓‘用’指原则的应用。”“历史已经证明,中体西用之说是行不通的,封建专制主义的思想体系与西方近代科学技术是不可能相互结合的。……中体西用之说是不可取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讲‘西学为体,西学为用’呢?西学西用,也就是全盘西化。这种论调看起来很激进,但是西方各国都重视自己的民族文化,都坚持自己的民族精神,强调自己的民族文化的特点。……所以,所谓全盘西化实际上只能是殖民地的奴化思想。”[9]这鲜明地揭示了“中体西用”论的根本弊端,指出了全盘西化论的理论本质,明确主张现在不应该再以中西分体用,无论讲中体西用或西体中用都是错误的。这是对这两大文化思潮的科学总结。
他指出不同时代的文化具有不同的体与用。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权平等、自由竞争”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实际起作用的基本原则,可以称为资本主义文化之“体”,而资本主义社会的丰盛繁荣的科学艺术都是资本主义文化之“用”。这是在体用的第二层意义上来说的。他认为,现在讲体用,应该明确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是“体”,科学技术、文学艺术是“用”。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则就是社会主义民主,可以说民主为体,科学为用。他进一步指出,文化的体用问题,可以说是“今中为体,古洋为用”。所谓今中为体,就是以社会主义思想体系为体,其中包含对于中国固有的优秀传统的批判继承;古洋为用,就是在科学技术方面尽力学习西方,同时在艺术方面兼采民族形式。这样,一方面以中国现代的实际需要为文化选择的客观依据,以中华民族的发展为文化之体;另一方面,又包含了文化的中西、古今的问题,确立了以我为主、以今为主的原则。
他总结了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的发展史,指出中国文化的发展前途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唯一正确的道路,就是主动吸收世界先进的文化成就,同时保持民族文化的独立性,认识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发扬创造精神,创造自己的新文化。创造就是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客观规律,制造出别人没有制造出的新机器、新工具、新产品。这样才能对世界文化有所贡献,这样才能自立于世界文化之林。这是我们唯一正确的道路。”[10]这也就是立足于中华民族的发展,实现古今中外一切优秀文化的“综合”和“创新”,以建立具有时代特色的中国的社会主义的新文化。
张岱年的 “文化综合创新论”超越了旧的文化“体用”说。旧的文化“体用”说在历史上之所以有“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之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近代的一些学者用形而上学的观点来看待问题,从绝对优劣的角度看待中西文化。张岱年从逻辑的辩证的视角出发,避免了绝对化的倾向,克服了两极性和单向度的缺陷,揭示了中国文化的发展的基本规律(“综合”“创新”),并为未来中国文化的发展指明了道路(保持民族文化的独立性的同时不断“综合”“创新”),使“文化综合创新论”适应了建设中国未来的新文化的要求。我们相信在“文化综合创新论”的指导下,“通过文化综合而实现的文化创造,既能达到文化上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又能实现文化上的主体性和精神价值上的凝聚性,实现中国文化体系的全面复兴”[11]。
[1]黄宗羲.宋元学案·安定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25
[2]丁凤麟,王欣之.薛福成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556
[3]王栻.严复集[M].第 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4]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56
[5]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452-453
[6]杨深,编.走出东方——陈序经文化论著辑要[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
[7]欧阳哲生.胡适文集[M].第3集,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7
[8]毛泽东.毛泽东选集[M].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707
[9]张岱年.张岱年全集[M].第1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127
[10]张岱年.张岱年全集[M].第6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171
[11]王中江.张岱年“文化创新综合论”特质[N].北京:北京日报,2012-01-1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