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之为德也大矣”的几点思考

2015-05-26 12:55诸舒鹏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5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

诸舒鹏

摘 要:《文心雕龙》是中国古典文学理论的一座高峰。时至今日对于《文心》的研究著作已汗牛充栋,令后辈望而生畏,不敢造次。阅读《原道》《征圣》《宗经》三篇中的部分语句,笔者尤其对“文之为德也大矣”,“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两句,有些许看法。

关键词:文心雕龙 文德 体用

一、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读《文心雕龙》,原道篇起首即是这一句: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文之为德也大矣”。慨叹之余,“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一个反问,将“文”的作用与地位盖棺定论,不容置疑。在逻辑上,刘勰先说文章作为“德”的一种,是十分重要、意义重大的[1]。而后马上强调,这一种重要性是足可与天地并生的,并提出“何哉”,反问为什么呢。

因为“何哉”紧紧跟着前两句话出现,而这里有一个理解上的跳跃。即是在正常逻辑下的推论是,先提出一个对象,而后提出一个假设,而后求证这一个假设的合理性。如果求证成功,则认为假设成立;如果论证失败,则假设不成立。但出现了“何哉”二字,这一句话的意义便起了变化。刘勰先提出了一个论点,而后本该先问“是这样吗”,但他问的却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何哉)。这便是将结论置于不可推翻的境地进行无反思的论证。这是否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方法呢?当然,质疑魏晋时人的著论方法不够科学未免苛刻。且文学写作当中自有先提出结论而后证明的手法,若涵咏在胸,本已成竹,从枝叶画起,还是从根茎画起,似乎也不必追究。但《文心雕龙》是一本结论性、描述性的著作,而不是论证性的著作。刘勰是在自说自话,而不是在推理论证。

二、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

《文心雕龙》征圣第二:

……夫鉴周日月,妙极神机;文成规范,思合符契。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2]

初阅读此句,观四个“或”字,以为是方法论与目的论的结合,以排比的手法出之。讲四种不同特质的“文”以及其所适应的不同的表意类型。“简言”宜直达主题,表明主旨;“博文”宜标显情实,该明情况;“明理”宜确明示范,树立体例;“隐义”宜深藏不露,韬晦己用。但是仔细思索,前两句意义十分明确,但后两句含义却比较模糊。而含义的模糊首先表现在对于句子结构的理解上。

前者“简言”“博文”皆是以语言特征分出文体特征,或者说表达方式,而“达旨”“该情”则为相应的文体目的。若以此理解后两句,“明理”与“隐义”乃是文体特征,即显明道理或深藏大义,直言说理和微婉讽喻的文体特征。那么“立体”和“藏用”即是目的,即以明理立体与以隐义藏用。

这里有几个问题。第一,“立体”立的是什么“体”?第二“藏用”藏的是什么“用”?相比较于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因为触及核心观点,含义复杂而表达却只用一个“体”字,故而更加如包裹了层层迷雾的森林。而笔者认为“体”字的意思应理解为“体用”之体,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体。乃是所谓核心价值观、主心骨思想之“体”。而首先排除了“体”字为“文体”之意的缘故。因为不能自“文体”以达到“文体”,而只能自“文体”以达到“目的”,这样理解才能通顺。(笔者才疏学浅,或者也有不同的解释,只因未曾寓目故而不知。)而陈主敬在这一句上披眉:“简言博文,明理隐义,文家要旨,概括精切。”[3]所谓“文家要旨”,概同时指代文章的创作、鉴赏。创作要以此为方,鉴赏亦以此为法。即是“要旨”之意。

在简单概括地描述了四类文体特征之后,刘勰又各自举例,以显明自己的著述意义。以《春秋》的一字褒贬,《丧服》的举轻包重,配简言以达旨。以《邠诗》的联章积句,《儒行》的缛说繁辞,配博文以该情。大概是《春秋》《丧服》微言大义,能以简驭繁,增一字多而减一字少,故而说“简言达旨”。而《邠诗》《儒行》,联章积句,缛说繁辞,繁复说辞,皆为述明情实,故而说“博文该情”。

书契决断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文心雕龙》征圣第二)

《夬》乃《易》卦名。六十四卦之一。乾下兌上。《易·夬》:“澤上於天,夬。”王弼注曰:“夬者,明法而决断之象也。”唐韩愈《雨中寄孟刑部几道联句》:“何以验高明?柔中有刚夬。”

《离》,《易·说卦》说:“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故而所谓明理,即是区分万物,明法决断之意。能区分万物,能明法决断,便能立体?那么什么是立体?立的什么体?先看下一句:

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文心雕龙》征圣第二)

《易·系辞上》:“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儒家《易》乃是最为玄妙的一本书。以为配法天地,方照阴阳,能够范式自然万物。而所谓“四象”,即天地自然一切景观之谓。

而所谓“五例”,乃是指《春秋》在行文上隐寓褒贬的五种体例。“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即是后世据此而来的微言大义之春秋笔法。故而“隐义”之意,在于曲折隐晦,微婉精微。即行文不露意表,大义深藏言内。那么藏得什么用?为什么藏用?继续原文:

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繁略殊形”“隐显异术”主指“简言”“博文”;“抑引随时”“变通适会”指“立体”“藏用”,或者含义上互有穿插,但大致倾向如此。而“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即点名“征圣”之旨。

师法周孔,示范圣人。征之周孔,何以征之?宋杞之礼法,必也非文献不可征之。而周孔之文德,则亦非经典不可式范。故而有“是以论文必征于圣”,《文心雕龙》征圣第二眉批:“此篇却是装点门面,推到究极,仍是宗经。”[4]但既需“推到究极”,方是“宗经”,故未到究极时,其意仅止于此,则亦不过“征圣”。而刘勰顺着自己的逻辑,推则而下,分为两篇,亦无可厚非。纪大学士无乃太苛刻乎?

读到这里,渐能明白“体用”二者究竟为何义了。既然刘勰宗经征圣,而又推尊《易经》为道之本源之书(见《文心雕龙·原道第一》)。则“体”必是儒家安身立命、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之体,“用”必是“用行舍藏”“独善兼济”之用。南宋学者论儒家体用关系曾有这样的句子:

……圣人之道,有体、有用、用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5]

文体之体用包于外而周孔之思想蕴于内。而至于“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即是王道衰微,仁人志士不得正风俗明得失。故此王道陵夷之日而变风变雅作,微婉以讽喻,便能既不失其志,亦明哲保其身。此或者亦是生活于南北朝乱世中士子的儒家世界观、道德观、政治观。而若因以观之,则刘勰虽一生笃佛,身藏佛寺,亦或者有心系天下之思,故而作明道征圣之想。而若更以此观之,则《文心雕龙》岂单纯文学理论著作,欲以一排当日虚弱萎靡、伦常崩坏之世风,亦乃一蕴怀感时寄寓之深慨之作。刘勰以“文之为德也大矣”作为发声之辞,言之凿凿,其有欲明之理与所藏之用否!

当然,这些已纯是笔者无证据的遐想了。

三、小结

据一个点到线到面,追踪推理上溯到刘勰的个人思想体系。但前人在这方面的著述已汗牛充栋,即便笔者再次多此一举,提一句《文心雕龙》的核心思想乃是儒家思想,其《原道》《征圣》《宗经》光看名字就已明了,那不过是说了一个众人皆知的常识而已。但结论新颖与否故由人文历史源流,而推理求证并得印证的愉悦,则属于作者自己。作为一个研究生,每踏一步皆是前人履印的失望,每每遭遇,但少知自己亦能凭思考而追踪前人踪迹,虽作后尘,亦可自勉,终不在歧途,好过博弈游戏者。

注释:

[1]关于“文之为德”的“文”与“德”各代表什么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笔者参看的是罗宗强著的《读文心雕龙手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释“文之为德也大矣”》。

[2][3][4][南朝梁]刘勰著,黄霖编著:《文心雕龙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

[5]语出熙宁二年(1069年)刘彝应神宗询问胡瑗和王安石孰优时答,见《宋元学案》,卷一,26页,万有文库荟要本。(原书笔者未见,本段转引自[美]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及其现代变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页。)

参考文献:

[1][南朝梁]刘勰著,黄霖编著.文心雕龙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清]黄侃.文心雕龙札记[A].黄侃文集[C].北京:中华书局,2006.

[3]杨明照.文心雕龙拾遗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杨明照.杨明照论《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

[5]罗宗强.读《文心雕龙》手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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