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剑波
评点是极具民族特色的一种批评形式与文化现象,而明代则是评点发展中的勃兴与繁盛时期。《楚辞》评点作为明代文学评点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没有受到有关学术界的关注与重视。本文以明代《楚辞》评点中的张凤翼《楚辞合纂》、潘三槐注《屈子》和黄廷鹄评注《诗冶》之《楚辞》为研究对象,在对其进行系统整理的基础上,进行详细的考察与评述,以见《楚辞》评点之一斑。
《楚辞合纂》十卷,王逸章句,朱熹注,题张凤翼合纂。明末刻本。有一册本、二册本、四册本数种。①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二册本。杭州市图书馆藏一册本、四册本两种。重庆市图书馆所藏亦为四册本。所谓“合纂”者,乃“综王逸洪兴祖朱熹诸家之说而断以己意也”②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0页。。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首有郑振铎所作跋语云:“此本乃明末坊贾所为。折衷汉、宋王、朱二注,复附以刘辰翁、张凤翼、钟伯敬诸家注评。卷首王世贞《序》,疑亦是窃取自他本者。作为《楚辞》读本之一,固亦未必遂逊陆时雍、蒋之翘也。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九日过隆福寺修绠堂购得,西谛同时在三友堂见吕晚村评选唐宋八家古文。”③此跋亦收入《西谛书跋》,见郑振铎撰,吴晓铃整理:《西谛书跋》,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204页。
该本首起王世贞《楚辞序》,署“弇州山人王世贞撰”。王氏此《序》,最早见于明隆庆五年(1571)豫章朱多煃芙蓉馆覆宋本《楚辞章句》,后被他本收入,借以标榜④如万历二十八年凌毓柟校刊朱墨套印本《楚辞》即收入此《序》。,此本亦为一例⑤王《序》开头“梓《楚辞》十七卷,其前十五卷,为汉中垒校尉刘向编集”云云,此本则改“十七卷”为“十卷”,“前十五卷”为“前八卷”,以使之与其所载卷次相符。。次为楚辞目录,凡十卷。因与他本有别,特录之如下:卷一《离骚经》;卷二《九歌》(各篇小目均列出)、《天问》;卷三《九章》;卷四《远游》、《卜居》、《渔父》;卷五《九辩》、《招魂》;卷六《大招》、《惜誓》、《吊屈原》、《反离骚》;卷七《招隐士》、《七谏》;卷八《哀时命》、《九怀》;卷九《九叹》;卷十《九思》⑥作者列于篇目下端,同一作者有多篇作品者,皆于第一篇列出,余不再注明。如屈原,仅在《离骚经》下署“屈平”,《九歌》以下皆无。另,《九歌》、《九章》、《七谏》、《九怀》《九叹》、《九思》各篇小题,目录中均予列出。。再次为正文。首起“楚辞卷一”。二行题:“汉王逸章句宋朱熹注明张凤翼合纂”。三行题“离骚经第一”,下以双行小字引班固、颜师古、洪兴祖、王逸诸家诠释“离骚”之语,又有张凤翼曰“诸注同异不一,今参用唐宋各家注而折衷之”。四行起王逸小序,五行起入正文。每半页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无鱼尾,有行线。中缝处首列书名“楚辞”,中列卷数,下为页码。
该本所录评点,有眉批和篇末评两种形式。所录评家,依文中出现先后,共有钟惺、张凤翼、刘辰翁、胡应麟、陈继儒、陆时雍、王世贞七人。就评语内容来看,该本所载与陆时雍《楚辞疏》①陆时雍:《楚辞疏》,明天启间缉柳斋刻本。、蒋之翘评校《楚辞集注》②蒋之翘评校:《楚辞集注》,明天启六年(1626年)刻本。及来钦之《楚辞述注》③来钦之:《楚辞述注》,明崇祯十一年(1638)刻本。多有相合者,亦有不见于他本者,下面将分别论之。
先看该本与蒋之翘本的关系。二本所载评语,其中相同者,如《离骚》“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句眉上,该本引王世贞曰“数语更俊亮雅洁”。
《离骚》篇末,引陈继儒曰:“骚不难读,惟自其怨慕无已,反覆再四处求之,即情境在我,而襟亦欲沾矣。岂不伦不理,忽鬼忽人,盖乃作者之欲藏其情,而拟之者令易窥寻,便垂厥指。”又如,《天问》“梅伯受醢,箕子详狂”句眉上,该本引胡应麟曰:“句稍明顺,而意愈恢奇。”《九章·惜诵》“惩於羹者而吹齏兮,何不变此志也”句眉上,引钟惺曰:“造语似谐,转多奇志。”《渔父》篇末,又引陆时雍曰:“渔父数言,如寒鸦几点,孤云匹练,疏冷绝佳,至语标会,总不在多也。”
以上数例,亦见于蒋之翘本。如此之例还有不少,但其中有两例,则更能说明二本关系之密切。《离骚》“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句眉上,该本引刘辰翁曰:“缠绵宛恋,一字一泪,亦一字一珠矣。”蒋之翘本所载与此同。值得注意的是,上引刘辰翁语亦见于沈云翔《楚辞集注评林》,但无“亦一字一珠”一句。《楚辞集注评林》在评点的择取上,是以蒋之翘本为据稍作增益而成,此例显然是沈云翔自蒋本转引时,删掉了最后一句。蒋之翘本刊于天启六年(1626),沈云翔本刊于崇祯十年(1637),该本对于刘辰翁此条评语的处理与蒋本同,与沈本异,这对于我们进一步探知其大致刊刻时间而言,亦可谓一个重要的参照。又如,《远游》“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句眉上,该本引陆时雍曰:“鄉风抒情,知相接者谁,亦聊以自寄耳。”此条原见陆时雍《楚辞疏》④原文“知相接者谁”后,较此多一“耶”字。见陆时雍《楚辞疏》卷三《远游》“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鄉风而抒情。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句下注文。,沈云翔本未录此语,而蒋之翘本所载与此全同。这又可作为考察该本与蒋本关系之一证。
该本所载评语,又多有与来钦之《楚辞述注》相同者,亦值得注意。如《离骚》“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句眉上,该本引张凤翼曰:“旧注以为指子兰、子椒,则揭车、江离谁指?”此例最早见于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作:“此言兰椒,指贤人之改节者。旧注直以为指子兰、子椒,然则下文揭车、江离又谁指哉?”后来蒋之翘本亦引此条,但将“此言兰椒”改作“此言兰,下言椒”,余则全袭冯绍祖本。而来钦之本所载与此本全同。又如,《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句眉上,该本引沈括曰:“‘吉日兮辰良’,盖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韩退之云:‘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皆用此体也。”此条亦最早见引于冯绍祖本,较此略详,作:“‘吉日兮辰良’,盖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如杜子美诗云‘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韩退之云‘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皆用此体也。”蒋本未录此语,来钦之本与此亦全同。
来钦之《楚辞述注》初刻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初刻本之后,后出之本较多,诸本彼此间在所收评语数量及具体内容上亦有差异,⑤关于来钦之《楚辞述注》版本及所载评点的基本情况,可参拙文《明代〈楚辞〉评点叙论之三》,载《中国文化研究》2011年第3期。而该本所载,则全同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二册本《楚辞述注》。如《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句眉上,复旦大学图书馆藏二册本《楚辞述注》(下称复旦本)引胡应麟语作:“此篇语,唐人绝句千万不能出此。”“此篇语”,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二册本《楚辞述注》(下称国图本)作“此四语”。该本所载与国图本同。核胡应麟此语,乃就《湘夫人》“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四句而发⑥胡应麟原文作:“‘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唐人绝句千万,不能出此范围,亦不能入此阃域。”胡应麟:《诗薮》,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5页。,并非概括全篇之言,故复旦本误。又如,《九章·悲回风》“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句眉上,该本引王弇州曰:“此章宛缛凄伤,秋灯夜雨中,每读一过,彷徨难及晨矣。”⑦此条蒋之翘本亦收,但“王弇州”作“王世贞”。见蒋之翘评校:《楚辞集注》,明天启六年(1626)年刻本。国图本亦与此同,而复旦本“彷徨”一词作“仿佛”。
综上所述,由该本与蒋之翘本、来钦之本及沈云翔本之间的关系来看,它当成于天启、崇祯年间。但其中仍有一个问题,即该本所载评语与蒋之翘、来钦之二本同者,究竟是该本由二本来,还是二本由该本来,这对于进一步考察该本的大致刊刻时间而言,则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但据现有材料来看,很难能够准确地考证出这一点。郑振铎先生认为此本成于坊间,笔者完全赞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该本所载评语中还是存在着一定的问题。如张凤翼评语,最早见引于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后蒋之翘刊《七十二家评楚辞》,又予以增益,冯、蒋二氏皆为“譊譊慕《骚》”之人,其所刊书亦皆校选精审,其中所选张凤翼语应当可靠。该本题张凤翼“合纂”,文中亦录有张氏评语,但冯、蒋二书中的张氏评语却多不见载,由此推测,所谓“张凤翼合纂”,或是书贾伪托而成。由此再结合明代坊间刻书多抄袭、转录的习惯推测,该本与蒋之翘本同者,似应是由蒋本转引而来。但值得注意的是,该本所载评语中,又有不少是既不见于蒋本,亦不见于他本者。这方面如刘辰翁评语,就笔者知见而言,明代《楚辞》评点诸本中,最早收入刘氏评语的是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之后相关《楚辞》评点本对于刘氏语的征引,也多是由蒋本来。而该本所载,却多有不见于蒋本者。因此,在对此类材料作出准确地考证之前,我们又很难得出该本是因袭蒋本而来、成于蒋本之后的结论。同理,该本与来钦之《楚辞述注》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
如前所述,该本所载评语中,亦多有不见于他本者,兹对此作一简单介绍。如以陆时雍为例,经过比对,该本所引陆氏语不见于他本者,皆是直接由《楚辞疏》摘选而来,而据此则又可见《楚辞疏》于当时影响之一斑。此类如:《离骚》篇末,该本引陆时雍曰:“《离骚》变风为歌,環异诡矞,上自《谷风》、《小弁》之所不睹。”《九歌·云中君》“云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句眉上,引陆时雍曰:“《太乙》、《云君》,似疏星滴雨,寥落希微,情境雅合,着一丽语不得,着一秾语不得。”①此条见陆时雍《读楚辞语》,原文与之小异,原文作:“《东皇太一》、《云中君》,似疏星滴雨,寥落希微,正其情境雅合,着一丽语不得,着一秾语不得。”见陆时雍:《楚辞疏》,明天启间缉柳斋刻本。《天问》篇末,引陆时雍曰:“千载以上,惟有此问,千载以下,并无此答。”《九辩》篇末,又引陆时雍曰:“首章举物态而觉哀怨之伤人,叙人事而见萧条之感候,梗概既具,情色自章。足令循声者知冤,感怀者兴悼,不必曲为点缀,细作粗描也。”以上数例,除第一条见于陆时雍《离骚经》小叙外,其他均见于陆氏《读楚辞语》。
此外,该本所录评语而不见于他本者,有不少是出现在《七谏》、《九叹》、《九怀》、《九思》等汉代拟骚作品中,亦值得我们注意。对于这些篇目,明代《楚辞》评点诸本大多缺乏关注,以至于在有些评点本中,上述各篇竟存在无一评的现象。该本则改变了这种状况,对于论及这些汉代拟骚作品的相关评语则多加征引,如《七谏》载八条评语,《九怀》载四条,《九叹》载八条,《九思》亦载八条,这在明代《楚辞》评点诸本所载此四篇评语中占了决定性的比重。而其中多有论及此四篇之艺术特色者,颇可参。略举几例如下:《七谏》“弃捐药芷与杜衡兮,余奈世之不知芳何”句眉上,引钟惺曰:“数语《骚》法犹在。”“莫能行于杳冥兮,孰能施于无报”句眉上,引刘辰翁曰:“流风结愬,无限忧伤。”《九怀》“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鸣蜩”句眉上,引王世贞曰:“声词轻俊,与枚、蔡媲美。”《九叹》“灵怀其不吾知兮,灵怀其不吾闻”句眉上,引刘辰翁曰:“半俚半雅却妙。”《九思》“蝼蛄兮鸣东,蟊蠘兮号西”句眉上,引胡应麟曰:“森黯满眼。”《九思》“惶悸兮失气,踊跃兮距跳”句眉上,又引钟惺曰:“古郁处绝类班、扬诸赋。”
关于该本,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②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2页。、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③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第80 81页。、郑振铎《西谛书跋》④郑振铎撰,吴晓铃整理:《西谛书跋》,第204页。等有著录。
《屈子》六卷,明潘三槐注,明末写刻本。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一册。首起晁无咎《屈子序》。次“屈子目录”:卷一《离骚经》、卷二《九歌》、卷三《天问》、卷四《九章》、卷五《远游》、卷六《卜居》、《渔父》。再次为正文,首起“屈子卷一”,次行题“楚屈原著明钱塘潘三槐酉黄父阅”,再行题“离骚经”。全书各篇先白文,后接潘三槐注,再接“音释”。如“离骚经”原文后,接“离骚注”二十六条,注末又附以“离骚经音释”。每半页九行,行二十五字,楷书,四周单边,白口,无行线。中缝处首“屈子”二字,中为卷次,下为页码。关于该本所出,崔富章先生以为“‘校’字缺笔,当是天启间杭州嘉兴一代所刻”。⑤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第106页。
文中有圈点,所录评语,只眉批一种形式。所引评家,依文中出现先后,依次有孙鑛、朱熹、冯觐、郭正域、潘三槐、陈深、陈仁锡、王慎中、李梦阳、洪兴祖、姚宽、吕延济、王逸、陆时雍、唐顺之、周拱辰、祝尧十七家。经考核,该本所载评语,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其一,多数转录自凌毓柟校刊《楚辞》⑥凌毓柟校刊:《楚辞》,万历二十八年(1600)朱墨套印本。和陆时雍《楚辞疏》;其二,部分不见载于他本者,盖由潘三槐增益而成;其三,少数为潘三槐评语。
先看转录自凌毓柟本《楚辞》者。这一部分在该本所载评家中占了大部分,共有朱熹、冯觐、郭正域、陈深、王慎中、李梦阳、洪兴祖、姚宽、吕延济、王逸、祝尧十一人。但其中除朱熹、陈深、洪兴祖三人被引录次数较多外,其余均较少,多数都是于该书仅出现一次。今就能说明此二本间承袭关系者,稍作讨论。
凌毓柟本《楚辞》在所录评点的确定上,是以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为据再加增益而成。①关于凌毓柟校刊《楚辞》和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的关系,可参阅拙文《明代〈楚辞〉评点叙录(一)》,载《齐鲁学刊》2011年第3期。在转录冯本评语的过程中,凌氏作了一些改动,改动后的评语重新得以确立,而在该本所引录的评语中,即有属于此类者。如《九歌·国殇》“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句眉上,冯绍祖引冯觐语曰:“此篇叙殇鬼交兵挫北之迹甚奇,而辞亦凄楚。固知唐人吊古战场文,为有所本。”②冯绍祖校刊:《楚辞章句》,明万历十四年(1586)刻本。凌本《楚辞》在引入此条时,将“固知唐人吊古战场文,为有所本”一句删去,而此本与凌本同。又如,《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来者吾不闻”句眉上,该本引朱熹曰:“‘天地无穷’四言,乃此篇所以作之本意也。”此条最早见引于冯绍祖本,但原文较长,至凌毓柟本始仅留此一句,由此知该本所引,实由凌本而来。再如,《远游》“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句眉上,该本又引祝尧曰:“后来赋家,为闳衍钜丽之词者,莫不祖此。”此条亦最早见引于冯绍祖本,而原引亦较长,且位置在《远游》篇末,形式为篇末评。至凌毓柟本《楚辞》,则仅取出其中“后来赋家”云云一句,并将其位置移到了“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句眉端,也就是成了上引该本中的这种面目。
凌毓柟在冯本基础上所增益诸家评语,见于该本者,如《离骚》“虽不周於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句眉上,引郭正域曰:“人知先生之忠,顾其纵恣奇绝,抟弄千古,要自一气流出,虽奇伟而实真情,千古一人。”“朝发轫于苍梧兮”句眉上,引王慎中曰:“前云就重华而陈词,故此云发轫于苍梧,一字非漫用。”《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句眉上,引陈深曰:“特创为百余问,皆容成、葛天之语,入神出天。此为开物之圣,后有作者,皆臣妾也。”《九章·抽思》“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句眉上,又引陈深曰:“此章陈词以望君之察,而君若不闻,是以忧心不遂,作颂自解。”
该本所载评语,转录自陆时雍《楚辞疏》者,主要集中于孙鑛、陆时雍与周拱辰三人。其中孙鑛、陆时雍二人评语,全是由《楚辞疏》来。关于周拱辰,陆时雍刊《楚辞疏》,于《天问》篇采周氏“别注”,而该本所引周拱辰语,即见于此。其中所引孙鑛语,如《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句眉上,曰:“名字却只以意说,煞是奇绝。”“及少康之未家兮”句眉上,曰:“‘恐先我’、‘及未家’,构意绝妙。”《九歌》文首眉上,曰:“《九歌》诸篇,句法稍碎,而特奇峭,在《楚骚》中最为精洁。”《九章·涉江》文首眉上,曰:“是《离骚》余韵,而微较清澈。”《卜居》文首眉上,曰:“虽设为质疑,然却是誉己嗤众,以明决不可为,彼意细味,造语自见。”《渔父》“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句眉上,又曰:“撰语俱奇陗直切,在《楚骚》中最为明快。”
所引陆时雍语,如《天问》“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句眉上,曰:“《天问》中有一等漫兴语,如此类是也。”《九章》:《怀沙》文首眉上,曰:“《怀沙》情穷语迫,太史公独载此篇,以卒原志也。”《惜往日》“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句眉上,曰:“此篇专于讽君,不胜忧危之感。”《悲回风》“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句眉上,曰:“秋气愈高,孤衷愈凛。”以上所引,皆是陆时雍疏解各篇之语,其中除《怀沙》条外,余三条皆不见载于他本,可知是该本刊刻者直接从陆氏书中抽出的。
所引周拱辰语,皆见于《天问》篇。如“东流不溢”句眉上,曰:“‘东流不溢’,妙处不在能受,正在能消。”“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句眉上,曰:“两段文气似倒,而意实融贯。”“吴获迄古,南岳是止”句眉上,曰:“‘吴获迄古’二句,即下‘两男子’事也。上句不说出人名,下二句指出。《问》中多有此句法。”“周之命以咨嗟”句眉上,曰:“太白之悬,亦太惨矣。曰‘不嘉’,曰‘咨嗟’,明乎旦虽佐发定命,非其心也。”
该本评语中,亦有少量潘三槐评语,这对于我们借以了解这位刊刻者而言,颇为有益。此类如《离骚》“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句眉上,曰“庄语带有逸致”。《九歌·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句眉上,曰“文生于情,字字真切”。《天问》“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句眉上,曰“此段词气,甚松而逸”。《九章·惜诵》“曰君可思而不可恃”句眉上,又曰“‘可思不可恃’一语,为人臣子者,皆当寻味”。以上所引,多着眼于屈赋的艺术特色立论,于读者阅读而言,多有裨益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此类中还有一处伪托之例。《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句眉上,有题潘三槐语一条,曰“‘悲莫悲兮’二语,千古情语之祖”。此实系节取王世贞语而成,王氏语原就“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四句而发,作“‘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虽尔怳忽,何言之壮也。‘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是千古情语之祖”。王世贞此语影响较大,且从《楚辞》评点史的角度言,此语自冯绍祖引录后,凌毓柟本、蒋之翘本、沈云翔本等亦皆承之,而该本竟至伪托,不免失之轻薄。
关于该本,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①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第106 107页。、周建忠、汤漳平《楚辞学通典》②周建忠、汤漳平主编:《楚辞学通典》,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62页。有著录。
《诗冶》二十六卷,明黄廷鹄评注,明末黄泰芑刻,凡五册。③本叙论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为据。该本首起徐祯稷序,署“通家眷弟徐祯稷撰”。次为钱龙锡序。署“门生钱龙锡顿首敬题”。再次为姚士慎《诗冶序》,署“社友姚士慎仲含甫题”。最后为黄廷鹄自序,署“青溪黄廷鹄淡志甫题”。黄廷鹄,字孟举,松江人,曾官顺天府通判,有《为臣不易编》八卷行于世。④参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86页。
《诗冶》选自上古至南朝陈之诗二十六卷,分为两部分:卷一至十八为诗人诗,卷十八至文末为文人诗。其中卷四为屈原作品,共收录《九歌》与《九章·橘颂》等十二篇。卷端题“云间黄廷鹄淡志评注”,“门人钱龙锡稚文同评”,“婿章闇纲臣校”。首行起“文人诗”,次行为“楚辞”,再次行起按语一条,文云:“按,王弇州谓‘《骚》虽有韵之言,其与诗文,自是竹之与草木,鱼之与鸟兽,别为一类’,斯言确矣。但汉武辞、唐歌行,多摹《九歌》句法,而忘鼻祖乎?聊撷十二篇,补楚风也。”再次行,上为“九歌十一首”数字,下为“楚屈原,平,楚同姓,三闾大夫”字样。
该本所录评点,仅篇末评一种形式,因其中所录评语,皆不见于他本,特将其全录如下:
《九歌》
陆士龙评:“尝闻汤仲叹《九歌》:昔读《楚辞》,意不大爱之,顷日视之,实自清绝滔滔,古今来为如此文,此为宗矣。”张京元评:“沅湘间信鬼好祀,原见其祝辞鄙俚,因为更定,亦文人游戏,聊散怀耳。篇中皆求神语,旧注牵合,一归怨愤,何其狭也!”黄廷鹄评:“按,无始言似矣,但累臣之情,缠绵悽怆,往往谬悠忽怳,托寓不一,未可训诂泥之。”张凤翼评:“以事神之言,喻忠臣之意。良然。”
《九章·橘颂》
黄廷鹄评:“按,汉诗《橘柚》、《垂华》实一篇,全出于此。”又有徐祯卿评:“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厉其气;《离骚》深永,可以裨其思。”
叙论《楚辞》评点三种如上。明代天启以后《楚辞》评点进入繁盛期,张凤翼《楚辞合纂》、潘三槐注《屈子》均属于这一时期影响较大的评点著作,黄廷鹄评注《诗冶》之《楚辞》则反映了这一时期《楚辞》评点在诗文评点著作中受到关注的情况。它们共同体现了明代天启以后《楚辞》评点多元化的色彩,不仅具有多方面的文本价值,而且也反映了其时《楚辞》评点著作相互影响的大致情况。明代《楚辞》评点异彩纷呈,名家竞出,作为明代文学评点的重要一脉,有待于进一步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