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牟宗三对胡五峰“性体”观的阐析

2012-08-15 00:44李伏清欧阳欣欣
湖南行政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牟宗三本心心性

李伏清,欧阳欣欣

(湘潭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5)

现代新儒学家牟宗三先生认为“心性之学”是中国思想的“精髓”和“核心”。他在《心体与性体》中,围绕“心性”论,把宋明理学分为三系:一系是五峰、蕺山系;一系是象山、阳明系;一系是伊川、朱子系。在牟宗三看来,此三系中,陆王派虽与胡刘派思想能通称心学一派,但在“性体”方面,胡、刘派从陆王派分离出来,客观立体地刻画了性体,丰满了陆王派的心性学,故能自称一派。他认为,胡、刘二人在宋明理学中应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尤对胡五峰下了很重的笔墨,对其思想甚是推崇,赞许胡五峰是客观讲性体与主观讲心体的第一人,对其理论赞赏有加,更是把他的学派推到儒学正统的位置。在心性论方面,牟宗三认为五峰实有独到的见解,正是由于对"性”的独到慧识,使他从陆王系分离出来。在本文中,将从“性”概念入路探讨牟宗三对五峰关于性体的看法。

一、“性”为客观原则

胡五峰指出:“天命之谓性。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召,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曰:心也者,只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六君子尽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本也。人至于今赖焉。不然,异端并作,物从其类而瓜分,孰能一之?”[1]P369

此段话中,牟宗三认为,胡五峰对于性的定义,是从“于穆不已”出发来理解“性”,认为“性”是客观实在的,“性”是“体”,“性”为天下之大本。而“知天地”、“宰万物”是本体性的心对于宇宙的认识,称为“横知”与“竖知”。“心”对“性”而言,是形著原则;对天地万物而言,即是生化原则或创生原则。而“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中的“成性”是“形著”之“成”,并非是“本无今有”之“成”,即因“心”之“形著”而使“性”成为真实而具体的性体,“心”成全“性”才能知天地。这是胡五峰从《中庸》、《易传》的“于穆不已”之天命之体来言“性”,对“心”和“性”的原则进行定义,使“心性”重新回归到孔孟之意,将孔子的仁与孟子的“心性”回复其应有的意义。牟宗三认为从胡五峰始,“性”才开始真正称其为“性”。

牟宗三根据此段话,围绕孟子的“尽心”、“成性”之意,将朱子和胡五峰的观点进行了比较。

朱子在其《知言疑义》中认为,“以成性者也”为“统性情也”。而主张从功用入路理解孟子的“尽心成性”并非是孟子之义。依孟子之言,“尽心”之意是道德地“尽”,是充分实现或体现之意,而非“格物穷理”之意。而朱子认为,“性”和“情”都统于“心”,是“心”的体和用。认为只要“格物穷理”便能“知性”,朱熹发展了伊川的“道体”与“性体”为“一”的理论,统称为“道”,认为“理”能够独立统摄“心”。牟宗三认为,朱子把宇宙本体论的“性”混为人性论的“性”,有悖于孟子的原意。

陆王一系对孟子“尽心”之意并没有过多的讨论,但象山提出“本心”这一概念,并且围绕“本心”建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陆象山十三岁便悟出“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认为“本心”就是直接得到,并不是天命宇宙赋予的,而是本就存有的。这与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是相通的。他们都认为“本心”是认识宇宙乃至宇宙存在的存证。然而,孟子虽强调“本心”的地位,却同样重视“尽心”、“知性”、“知天”、“识天命”,通过内在的“本心”之思识宇宙之“天命”,如此,“本心”便与客观宇宙为一。而陆象山的“本心”即是“理”,强调的是“本心”的“理”与宇宙本体的“理”是一致的,他所说的本体,是实在的个体,个体被“本心”所遍润,所引导,所变化,“本心”的作用全都展现在本体自身的变化与超越当中。如此只感于内心自我感受而忽略宇宙外部的变化,混淆“心”与“性”的界限,让“心性”合一。

而回到最初的“天命之谓性”这一个命题,胡五峰是将“性”指称天道本体,把其中的“命”定义为“诚”,“诚”是从天赋予的,把“性”定义为“中”,是从人接受赋予的。他改良周敦颐的以“诚”论“道”,提出以“中”论“性”的理论,认为“性”是“体”,“心”是“用”。在五峰的定义里,“性”和“道”是同位的。他所说的“心”,是“性”的功能与作用,“心”和“性”事实上是同一个生命体的不同层面。他受周敦颐的影响,认为应该以“诚”立“性”,“性”即是“道”,是宇宙本体生生不息的缘由,脱离不了物质实在,依附于“心”,故“性”是“体”,“心”是“用”。牟宗三认为,五峰关于“性体”的看法,使他从陆王系剥离出来,开辟了一条自己的理论,牟宗三将五峰与朱子象山做比较,认为朱子重功夫论,从“格物穷理”的角度理解“心”与“性”;而陆象山则直接认为“心”就是“性”,“性”就是“理”,所有“理”都存在于“本心”,“心”“性”无隔;只有胡五峰坚持了“性”是“体”,“心”为“用”的原则,把“心”视为“形著原则”,“性”为“自性原则”,从而使“心”“性”分离开来,独立地看待“性体”,肯定“性体”,认为“性”是一种客观存在,从“於穆不已”考量了“性”的客观性,符合孟子的原意。

由此可见,在“性体”方面,牟宗三认为,胡刘派从陆王派分离出来,客观立体地刻画了“性体”,丰满了陆王派的心性学,故能自称一派。

二、“性”无相对的善恶相

三字经里有云“人之初,性本善”,孟子提出了“性善”论,认为人生来具有四心,“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2]P328孟子的性善论引发了性是“善”是“恶”的思考,让此主题也成为儒家人性论所讨论的主要问题之一,随后荀子反驳孟子提出“性恶”论,后世也有很多哲学家针对人性之善恶与否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或问性,曰:性也者天地所以立也。曰:然则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之所以善恶言性也非与?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善不足以言之,况恶乎哉?或又曰:何谓也?曰:某闻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独处侏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某请曰:何谓也?先君子曰:孟子之道性善云着,叹美之辞,不与恶对也。[1]P381

牟宗三认为,胡五峰对这段话的理解,肯定了“性”的绝对超越性,表达了性体作为客观实在的客观性原则,本身具有善恶之分。

牟宗三认为,五峰理解的孟子“本心即性”所说,指的是人的内在道德本身的“性体”是绝对至善的,是体善,而非事善,不需要接受判断,因为它就是价值判断的标准。孟子的比喻,水流而就下原意是指就像水无不往下流一样,人性无有不善,而不善的产生,则因为是受到外界的影响,如水之穿越山川,沾染其他因素的污染之类,如果没有这些所谓外在之“势”的阻碍,人性之善就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这里说的“实”是人的“本心”“性体”。而对此,明道有不同看法,他认为,从清水变污的角度看,人本是善的,就像水流出来之前是清澈的一样,如果没有受到污染,它会一直清澈下去,但一旦受到污染,就会变浊,故说“谓之恶者非本恶”。牟宗三表明明道的“善”并不是绝对的“善”,而是相对的“善”,他以水清水浊做条件对比,并没有“继之者善”,胡五峰也正是在明道对“性体”善恶的理解基础上,完善了“性体”无善恶的观点。

朱子亦对胡五峰关于“性体”的善恶体现提出了疑问,认为两者的“善”底并不是“性体”。对此,牟宗三解释称,五峰和明道表现的很明确,善恶只是“性体”的表现,并不是“性体”本身所自有的。他们认为,“性体”是没有善恶的。胡五峰消化了明道的思想,认为“性”是超越的“于穆不已”的“天命之体”,而非孟子的内在道德性。他区分了“于穆不已”之中的“性”与“内在道德性”之中的“性”,认为前者是从本体宇宙论论“性”,是形而上的,而后者则是从道德实践层面论“性”,是人在道德行为之中所体现出来的“性”。两者相同之处在于,所言之“性”皆是“体”,所言之“善”皆是“称体而言”。用后者的实践能够印证、参透“于穆不已”的“性”,实则是孟子所谈的“尽心”、“知性”和“知天”,五峰则发展成“尽心以成性”,“以心著性”。

胡五峰指出,“中者,道之体;和者,道之用;中和变化,万物各正性命而纯备者,人也,性之极也。故观万物之流变,其性则异,察万物之本性,其源则一。”[3]P14牟宗三认为,五峰对于“性不可以善恶辨,不可以是非分”这段话的理解中,把其中“性”称作是超越的“中”。何为“中”?五峰的表述是:“中者,性之道”,中和是性的基本品格。他将性确定为存在的依据,终极的存在,天地万物的根源。牟宗三认为,从“于穆不已”的角度谈性本体,“性”是绝对的超越,并无善恶相对,“性”就是客观的实体存在,“以心著性”,善恶是心著在性体上,是在客观性体上的表现。胡五峰坚持了“于穆不已”的“性”的客观性原则,认为性就是客观的,无非善也无非不善。

三、以心著“性”

在“心”与“性”的表达上,牟宗三认为胡五峰有独特的理解,五峰不仅主张“性”论之客观性原则和无相对的善恶相之说,同时,他还提出了“以心著性”论,他指出,“性”作为客观主体离不开“心”,依靠“心”来表现种种,即“以心著性”,让“性”的客观实体变得生动、丰满。

可以说,“性体心用”是牟宗三对五峰关于心性论的概括。在胡五峰看来,“性”为天下之大本,而“大本,一心也”,认为“性”是未发的潜在,它没有能动性,必须依靠“心”来实现自身,必须由“心”来成就“性”,“性”才有意义。没有“性”,“心”无所依存;没有“心”,则“性”不能化育和统御万物。如牟宗三评胡五峰所言,如果没有“心之形著”,性既不能成为具体的、真实的“性”。“成性”是“形著”得成,通过“心之形著”始能完全或成全性之为天下之大体也。故云“六君子尽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3]P14此“立”也是形著之“立”,非本无今有之“立”也。胡五峰认为,性是客观的本体,并不是能动自为的主体,在这个基础上,他提出“性体心用”,“性”是道之体,而“心”是道之用,心与性,构成世界所自来的道。

牟宗三主张要“以仁为宗,以心为用”。依五峰之意,“心”是道德的实体性的“本心”,心反映在性的表现都要被心吸纳于其中。从客观的角度说,“性体”自身的“形著”具体就成为心,融心于性,心性合一。从主观的角度说,心自身的自主、自律、自理、自觉妙用就能成就性,融性于心,心性合一,实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胡五峰还说“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这里是从客观的角度出发,认为“性体”是“既存在又活动”的实体,而并非是只存有而不会活动的“理”。从主观的角度出发,心自身的自觉妙用反过来成全道体性体的作用,让其能够自主活动,“尽心已成性”就是形著之用。心性为一是心的形著之用,亦是严明性具体而真实的性体。

但朱子却与五峰有不一样的思路,他认为“性”的“形著”只是为了“理”,属于“形而上者”,有超越的意义,与五峰相反的是,在朱子那里,“性”是“只存有而不活动”,“心”是实在的心气之“心”,属于“形而下者”,没有超越的意义。他还认为“心统性情”,其中心与情皆属于形而下的气,而性是另一边,属于形而上的理。“心”、“性”、“情”三分,其实只分为了“气”“理”的两分。而胡五峰则认为,“心性”为一边,“情”为一边,“心性”同属,“性体”“既存有又活动”,“性”的形著就是“心”,“心情”同属一边,“性体”没有活动意义就会与“性动而为情”相矛盾。

为实现“道”,为了成就“心性”,如何“以心著性”?这就涉及到了工夫论。牟宗三对胡五峰工夫论的部分也进行了大量研究,在其基础上提出了“逆觉体证”的思想。认为,为求仁求道,首先必得先识“仁”之“体”,识仁之体就是查识涵养。“识仁体”本是明道提出的观点,五峰在明道基础上认为,“仁体”即是“性体”,并分析了“以心著性”的关系。正是这点,遭到了朱子的诘问。朱子认为,“性”就是“理”,要通过“格物穷理”才能认“识仁体”。牟宗三则对朱子的诘问存有疑义,认为朱子没有在认识仁之体前就强调格物,这样的功夫存有懵懂之感,没有涉及根本。五峰认为“心”的活动意义就是“形著之用”,就是形著于“於穆不已”的“性体”,“性体”之实全在“心”处见。牟宗三总结五峰的功夫论为“逆觉体证”,“逆觉”就是反而觉实,反而体证的意思,是一种内在的体证,这种内在的体证不同于闭关静坐去观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本体未发气象的超越的体证,而是在现实生活中良心发见处肯认本体的体证,所以,在五峰看来“欲为仁,先仁之体”,就是由良心仁心的发见处逆觉而肯认良心仁心之体。五峰并没有明说“逆觉体证”,是牟宗三从其思想中总结出来的,亦是来自于康德的思想。牟宗三十分强调智的直觉,从实践方面说就是“逆觉体证”,中国传统哲学中,儒、释、道三教,都是肯定智的直觉。

四、意义

首先,牟宗三打破传统,用其独到的视角诠释了胡五峰的关于“性体”论的哲学思想,胡五峰对性概念的理解是牟宗三将其推向正宗的基础,是区别于朱子哲学、象山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牟宗三肯定了胡五峰的哲学地位,并建立了以其为首的哲学派系。在牟宗三的著作《心体与性体》中,花了相当大的篇幅,将朱子和五峰进行了比较,从“心概念”、“性概念”、“功夫论”方面进行了剖析,分析朱胡二人的不同之处,大胆的评判朱子“别子为宗”,认为朱子不是孔孟正宗,没有得到理学真传,而推崇胡五峰为正宗圆教。从中不难看出,牟宗三对五峰的推崇态度是很明显的,对朱子也是处在一个客观的立场评判,牟宗三的这种重新排位,在一定程度上是挑战传统以来各家对朱子正统地位的界定,开创了哲学史上新的哲学构架,丰富了哲学史。

其次,牟宗三贯通中西,在五峰的思想中灌入了西方哲学的视角,把“性体”提升到物质和客观的立场来解读,认为“性”是客观的实体存在。牟宗三的思想深受中国传统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双重影响,使他在理解中国哲学思想时更拥有国际化的视角,利用他所处时代的丰富的哲学知识来理解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赋予中国哲学时代感。孟子以来,把“性体”都赋予了善恶之分,“性善论”、“性恶论”等等,在中国哲学史具有深远的影响,而牟宗三在阐析胡五峰的“性体”论中,从不同于中国传统哲学把握“性体”都从人性论的角度出发,认为五峰的“性体”是客观的物质存在,属于客观性原则,没有善恶之分,善恶只是性的一种体现,不是“性体”本身所具有的。在中国传统哲学的基础上,又着上西方哲学的色彩,这是新一代哲学家的特色,牟宗三表现的亦尤为明显。

再次,牟宗三重新梳理了五峰对于心性关系的理解,五峰把心性关系定为“性定,则心宰。心宰,则物随”。[4]P30性定是心以天理为宗,而心即理、而定于理、而定于性,心宰是说当尽心工夫而达到的心即理的境界之后,心就能主宰事物,心已宰,事物便依据价值意识而发展,尽心才能成性,才能掌控理。“性”是本体存在,“心”是“性”的属性和表现,要通过“著性”“尽心”才能成就“性”或“理”,其中的工夫便是功夫论,因此牟宗三把五峰的“心”、“性”、“功夫论”都串联在一起,简单明晰,三者紧紧相连的关系也给现实的践行指明了道路,拥有一定的现实价值。

[1]牟宗三.心体与性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孟子·告子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胡宏.胡宏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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