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呼吸秋千》劳改营描写中的人性探索

2012-08-15 00:50汪倩秋
关键词:米勒饥饿人性

□汪倩秋

德国女作家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经过长达15年的修整期创作了《呼吸秋千》(Atemschaukel)(以下简称《呼》),并一举获得200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各国媒体几乎将其获奖归结为作品中的政治倾向,其中包括作家“文化流散者”的身份、政治的平衡和博弈,以及作品“反抗极权”的主题等等。而笔者认为文学可以逃避政治,但必须揭露人性。大多数评论家忽略了《呼》对劳改营中丰盈而坚韧的人性探索,对专制社会非人性的控诉,人的命运、美与丑、道德与非道德的描摹。诺贝尔评委会称《呼》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人类心灵归属感的匮乏[1],笔者就此对《呼》中米勒对家国、亲情、生命不幸下人性百态的探索做一番阐述。

一、以博大深切的家国情怀,彰显复杂沉痛的人性精神

学者胡蔚谈到米勒时说,“她身上透露出强烈的不安和焦虑,这在保尔·策兰,在卡夫卡身上都可以感觉到,他们都是出生于东欧德语地区的犹太人。而他们对于语言和文化的敏感把握,亦得益于这种漂泊无根的生存状态和人生体验。”[2]许多杰出的作家如但丁、索尔仁尼琴、托马斯·曼、昆德拉、里尔克、卡奈蒂等都着笔于以“不确定的流散身份”和“无法调和与杂揉的边缘文化”[3]为母题的“边界写作”,这种为国家所弃的流亡与放逐之痛使其作品表现为“异质性、杂揉性、非单一性”[4]。作为德裔罗马尼亚人的米勒经历过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种不同的政治制度,切身体会了其间的尴尬生存处境、无处不在的威胁、文化和政治冲突,故而她的作品有着独特的风格和表现力,“文学中的道德动力使之完全符合诺奖标准”[1]。

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拉开了苏联劳改营文学的开端。米勒早期的小说《墓前悼词》、《人是世上的大野鸡》等也都比较简略地写过这段很少被人提及的历史,而《呼》则描写了一群命运悲惨、被流放到苏联的德裔罗马尼亚人的历史全景。米勒从“述说者”转向“记叙者”,用根植于文学语言内部的力量,进行实地考察并将幸存者的口头回忆记录成册,以德国诗人奥斯卡·帕斯提奥(Oskar-Pastior)的命运故事为原型,结合母亲的流亡经历写作了纪实性长篇小说《呼》,描写了“一次惊心动魄的记忆之旅”,彰显了诺贝尔文学奖所强调的为理想主义的创作原则和面向现实的精神。

1945年的夏天,二战的硝烟虽已散去,逮捕、酷刑和谋杀依然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人们仍生活在巨大的恐惧之下。生活在“罗马尼亚胡乱拼凑自己的历史”时期,17岁的德裔男孩雷奥陷入了同性恋情的泥淖,他既害怕家人发现他的秘密,却又在肉欲的狂欢中不能自拔。随着亲法西斯独裁者安东内斯库的倒台,有至少八万罗马尼亚的17至45岁的德籍公民被送至苏联劳改营,让其“为被德国破坏的苏联重建出力。”小说的主人公雷奥也就由此被巡逻兵逮捕并押往苏联劳改营,这一离开似乎让他的生活有了转机,他心甘情愿地离开生活的小镇。他的故事从被放逐的路上开始:“这是1945年1月15日凌晨3点,巡逻队的人把我抓去。冷气袭人,当时只有零下15度……”[5]此后的五年,他生活在没有爱、希望、信仰、上帝,而又极端孤独、疲惫、饥饿的劳改营里。

《呼》一出版就获得德国图书奖,是德国文学史上对于这段禁忌的历史绝无前例的见证,除去作品的优秀,也道出了德国人内心的痛——我们并没有参与战争,但对于战胜的苏联人来说,我们却因德国血统而有罪,许多诸如雷奥一般的懵懂少年偿还了作为二战发起国德国的罪行。《呼》虽没有《心兽》、卡廷森林事件和奥斯维辛等在黑暗中摇摆、沉默着的生死[6],这些德国战俘“幸运”地留下了一条命,精神上却要用一生来忍受由人性深处而来的无边的痛苦折磨。回到家乡的雷奥很快逃离饥饿天使,可是生活迷离,终日滥交,被食物和饥饿所囚禁,记忆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拉回到劳改营的生活中去,生命无依无靠,最终逃去奥地利。

二、以淡漠温情的亲情情意,描摹矛盾朴素的人性品质

《呼》开篇章节是“收拾行装”,从牲口车厢里烧掉的那只瘦山羊开始,小说的主人公雷奥从衣食无忧的青年,一夜之间成了被流放的无国之人。米勒写道:

“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猪皮行李箱是以前装留声机用的。薄大衣是父亲的。领口镶着丝绒滚边的洋气大衣是祖父的。灯笼裤是埃德温叔叔的。皮绑腿是邻居卡尔普先生的。绿羊毛手套是费妮姑姑的。只有酒红色的真丝围巾和小收纳包是我自己的,是前一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5]

他通过自己所拥有的物品而被定义,物品便是其本身。在接下来的五年里,雷奥逐渐失去了它们:皮绑腿丢失,尽管雷奥因此捡到了十卢布的“巨款”;行李箱最终被木箱取代;寄托乡愁的酒红色丝巾被工头图尔夺走,被换成273个土豆;由留声机做成的小行李箱子里放的《浮士德》等读物被变卖成食物和虱子梳……

五年的时光见证了犯人们尊严与身份的丧失,雷奥的一无所有。然而,生命的另一端——“我们的亲人在世界的中央庆祝完了新年,疲惫地、醉意微醺地睡着了,对我们这里的一切毫不知情。”[5]至亲为了生存而选择分离,也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刻意或者不刻意地遗忘,然而饥饿天使和闵可夫斯基天线,却对雷奥不离不弃。书中反复出现的短歌,表达着浓郁的乡愁之情:

林中月桂吐艳

战壕白雪皑皑

一封短短信笺

字字伤我心怀

雷奥的叙述所穿插的回忆中带着淡淡的孤独,当他还在劳改营时,父母又给他生了替代兄弟。一封来自家乡走了七个月的明信片没有一个字提到雷奥,伤痛了他的心怀,他似乎读出明信片后的话:“你可以死在你待的地方,我无所谓,家里可以省出地方来”。[5]替代兄弟侵蚀了雷奥的生存空间,他的身份再一次变得模糊,仿佛已经死过一次。五年后,回到家中的雷奥发现已没有自己的位置,不仅家人疏远他,他也在不自觉地疏远他们。他生活在国家与家庭的恐惧中,时刻畏惧着那双重毁灭——“国家把我当罪犯囚禁,家人把我当耻辱放逐。”[5]

在劳改营时,一位俄罗斯老妈妈送给雷奥一条白手绢,这寄托了母亲对身处他方、生死未卜的儿子的爱。这白色麻纱布手绢被雷奥保存在箱子里,联系着两段漂泊的人生,维系着岁月和情感,是祖母口中那句简单无限的“我相信你会回来的”。它载着生命的恐惧和希望,恐惧意味着对生命的渴望,而希望表达着生命的尊严。他证明着卑微而漂泊的存在,并化作雷奥苦苦坚持的自尊与信念,也最终让雷奥活着回到了故乡。米勒更是在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的演讲中将自己的创作比作母亲的手帕,默默传递着关怀和爱意,为所有被剥夺了尊严的人们寻找言说的可能。[1]

《呼》不同于同样以少年的视角来叙述苦难的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依姆雷所写的《无命运的人生》,雷奥的同性恋者身份给予了作品独特的视点和感受。小说的原型帕斯提奥更因同性恋而受到安全部门威胁,一直生活在恐惧中。[1]从幽深的桤木公园到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海王星浴场,小说中关于同性恋的描写虽然蜻蜓点水、含蓄隐晦,但足以展现内心的挣扎,同性恋的身份才是雷奥和帕斯提奥一生永远的痛。雷奥更是在历经了11年貌合神离的婚姻之后,一去不回。

小说的结尾将文本中的孤独和痛楚推向高潮,雷奥糜烂的生活经过他心中“宝贝”的升华,最终停留在播放着《帕洛玛》的空中。他“跟茶壶共舞过。跟糖罐。跟饼干盒。跟电话。跟闹钟。跟烟灰缸。跟房钥匙。”[5]与家中的一切共舞。他吃下一颗葡萄,也能让他心中泛起一种空无一物的错觉,这种错觉早在劳改营时就已刻在他的心中。他被国家放逐,被家人疏远,被情感隔离,他在广大的世界和自由中,却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位置。与几百个死去的营友不同,他活了下来,尽管呼吸秋千仍在他的心中回荡,灵魂却再也回不来了。雷奥所拥有的一切被随身带在身边,但是最终他失去了这一切,甚至连他的生命都不属于他。

三、以千态万状的生命情愫,探究深广幽微的人性灵魂

伊凡·克里玛说过:“我的写作激情不是来自反对什么,而是为了什么。”[7]米勒大部分的作品几乎都在不间断地描写齐奥塞斯库时代。如果说《低地》、《压抑的探戈》和《人是世上的大野鸡》等是一种反抗的手段,那么当这反抗的目标已被人民杀死和埋葬,她继续执迷于旧时代的原因何在?“为了什么……”的解释过于模糊,米勒将这坚持的原因归于《国王鞠躬,国王杀人·红花与棍子》中的“国王”。这个“经过检验的生命价值,和呼吸一样有效”[8]的“国王”潜在地影响着米勒对生命情愫的描摹。

与同样德语写作、热爱回顾历史、戏谑艰涩的耶利內克相比,米勒更钟情于营造诡谲神秘的意象,以其来表现千态万状的生命情愫,《呼》便是其中的典型。米勒说“为了确认我们的存在,我们需要物体”[5],《呼》的 64个章节中直接以事物命名的占三分之一。麦得草、水泥、木头和棉花、手帕和老鼠、石煤烧酒、枞树、酒红色丝巾……这些细小之物在特殊环境下成为人的寄托,而人成了物的工具。同时,隐藏在压迫、饥饿、绝望、沉痛这些关键词所包围的各种意象和隐喻给了文字崭新的生命:脑袋中的巢、胸口的泵、闵可夫斯基天线、呼吸里的秋千、代表饥饿的麦得草、时时伴随的心铲、无处不在的“饥饿天使”、代表死亡僵硬坑脏的白色工作服、预言死亡的兔脸面包、悲伤又充满乡愁的石煤烧酒、时时磨破的胶鞋、还有别人手里永远看起来比较大的那块面包……米勒以工笔画的方式为我们展开了悲惨的劳改营中被剥夺了各种权利的众生群像,描摹了人性中精神的麻木、留存的善和孤独。

“饥饿天使”(Wortengel)这一意象在《呼》中喧宾夺主,取代雷奥,彰显了人性的深广幽暗。人性在面临绝境时变得毫无遮拦、颠沛流离,又被强权肆意扭曲。在这个“只有皮和骨头而没有血肉的时代”[5],人们的饥饿被抽出,主宰了一切:保罗和妻子争抢菜汤,甚至连雷奥也公然舀完她盘里的汤,致使最后她被活活饿死;工头图尔为了自保为虎作伥;哈尔们因偷食他人面包而被所有人打到半死;范妮因掌控发放面包权力,成为不可一世的厨子;劳改营里的犯人因相信别人的面包一定比自己的大,互相交换面包;他人的死亡变成了一种奖励,犯人们为了生存麻木地清理剥下僵硬前尸体的衣服,吃掉剩下的面包;人们将劳改营的每条路每座工厂周围的气味,以及语言都与食物挂钩,饿到极点甚至吃沙子、粪便;两小块面包被看作是劳改营中最值钱的圣诞树装饰;天空会让人们的眼球向上翻,人们的骨头只能无依无靠地悬挂在身体里……沈从文曾感叹“人人都若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在支配”[9],在被饥饿、死亡、恐惧和孤独包围的劳改营,人们在屈辱和求生之间暴露着人性的自私,仅剩的一点道德感在“饥饿天使”面前完全沦丧。巡夜人卡蒂因疯癫而保留了人最天真、最本质的面貌,人们对她的维护旨在证明自己并非无恶不作。卡蒂的活着成为人们心中仍留存着的善,以及竭力保护人性善的证明。

在坑脏无比的群体宿舍里,所有痛苦凄厉的闹剧目不暇接,犯人们不仅在肉体上承受着饥饿天使的迫害,更陷于由此导致的精神摧残。人们“脱离了时间,也脱离了自己,跟世界不再有任何关系”[5],只有挂在墙上的布谷鸟钟对世界(劳改营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饥饿天使将雷奥种在了劳改营,“仅仅三年后,我成了个土豆人,在黑夜中形影相吊,把回营的路视为归家的路。”[5]不断灌输的麻痹使他将外界视为产生恐惧的事物,无法面对自由。胸前振荡的呼吸秋千、皮肤上放肆的虱子、“一铲 =一克面包”的生存公式、枯燥繁重的劳动、如影随形的饥饿以及死亡阴影、渺然无期的未来……这一切摧毁了终日挣扎在生与死悬崖边的人们的意志和希望,人们习惯了俄语命令中的蔑视和尊严的丧失。

四、总结

严歌苓2011年创作的《陆犯焉识》与《呼吸秋千》相似,也是描写“饥饿一场,遭罪一场,生死一场”苦难的劳改营生活。[10]苦难是人类共同的情感,劳改营已不仅是俄国劳改营,是浩荡的文革,是一切曾经或者正在用饥饿、屈辱和孤独来包围人的一个时空。因为语言风格和力量的不同,《陆犯焉识》虽然描写了特定历史时期下劳改营中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然而其爱情主题的偏重却没能成就作品的伟大。在人性的深井中,“任何走下深井的人都逃不过那痛苦的挤压。”[11]米勒却勇于摒弃爱情的幻境,用诗意冷峻、辛酸幽默的语言记录种种荒谬悲哀,映照出现实的真相、苦难的记忆、人类的良知、权利和公正、人类的尊严以及自由等宏大的主题,为被历史铁轮碾碎的小人物树碑立传,将《呼吸秋千》铸成一部关于家国、亲情、生命不幸下人性百态探索的纪实文学。她的悲悯、她的同情、她那份不曾被现实击倒的信仰以一种凋零而痛楚却不暴烈的美感轻易地扼住了我们的呼吸。

[1]赫塔·米勒.〔EB/OL〕.(2010-10-10).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4528454.htm.

[2]赫塔·米勒.我是在书桌前,不是在鞋店里.(2009-12-24).新华月报.

[3]Homi Bhabba.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Routledge1994.225.

[4]Salman Rushdie.Imaginary Homelands[M].London:Granta,1991.394.

[5][德]赫塔·米勒.呼吸秋千[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6][德]赫塔·米勒.心兽[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7]赫塔·米勒·对话伊凡·克里玛:写作可以使人获得自由〔EB/OL〕.(2007-7-27).和讯读书.http://data.book.hexun.com/2395232.shtml.

[8][德]赫塔·米勒.国王鞠躬,国王杀人·红花与棍子[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9]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10]严歌苓.陆犯焉识[M].南京:作家出版社,2011.

[11](瑞士)荣格著,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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