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刚
春秋时代语言变革的意义之一是“完成了从以《尚书》为代表的古体文言向新体文言的转变,建立起中国文学新的语体形式”[1]。实际上,这一转变不光对文学有影响,它建立起了一切“学问”的新的语体形式,即产生了文献的新的语体形式和语言风尚,一个显著表现是先秦书面语与口语的接近,这种书面语言与日常语言的较小差异性使得文献的创作与接受不再如古体文言那样晦涩,而且新体文言使文献创作开始日渐变得丰富、丰满、生动、形象,最终走向了繁荣和成熟。
一
大量的地下出土实物和传世文献记载表明,这一时期常见的文献载体除传统的金石之外,竹木已经成为文献内容的主要承载物。与竹木文献直接相关的汉字有典、册、篇,三者本义相同,皆谓简册。甲骨文字形表明先秦之前典、册已经出现,目前于先秦文献中未能检得“篇”字,但《说文》收其小篆字形,因而虽不能确定篇作为形式和概念开始被普遍认识和应用是在先秦时期,但这表明这一时期人们对竹木文献的认识获得进一步扩展。竹木不具有金石不易损毁的特质,但这并未影响人们对文献载体所寄予的传之久远的祈望。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在湖南、湖北、河南等地出土的战国简表明,以文献为陪葬品在先秦贵族墓葬中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先秦贵族以文献为陪葬品,在传世文献中亦有记载。《太平御览》卷五六〇引《皇览·冢墓四》:“臣闻秦昭王与吕不韦好书,皆以书葬”[2](2532)。《晋书·束皙传》:“太康二年,及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得竹书数十车。”[3](1432)随葬的竹木文献,一是数量大,二是种类多。数量众多的先秦古籍和遣策等随葬文献的精神意义或许依旧在于对传之久远这一文献功能的诉求。竹木较之金石,最大的实用性在于书写方便快捷,可塑性和再造性强。这种特性使先秦文献不再如甲、金文献存在版本单一性的状况,而是表现出了版本多样性的特点。《书》在战国时期的流传很能说明问题,当时《书》有多个选本,伏生所传今文本为一,孔壁所出本为一,梅赜伪古文本所本者为一[4]。
二
先秦文献繁荣的一个重要表征是文献创作体式的多样性。《周礼·天官·司书》:“司书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九职、九正、九事。邦中之版,土地之图,以周知入出百物,以叙其财,受其币,使入于职币。”[5](卷7,682)《地官·大司徒》:“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岛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地官·遂人》:“遂人掌邦之野,以土地之图经田野,造县鄙形体之法。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五县为遂,皆有地域沟树之使。”[5](卷15,740)《庄子·外篇·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此处之“图”,成玄英疏释为“国中山川地土图样”[6](314)。以上数条表明,地图在先秦时期已经成为常见并且利用率较高的文献体式。又《汉书·艺文志》:“《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楚兵法》七篇,图四卷……凡兵书五十三家,七百九十篇,图四十三卷。”[7](卷30,1756-1758)可见,“图解体”文献在先秦时期已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文献体式。有关《诗》的编纂观念,选材原则、诗篇分类、诗序解题等久为学界所热议的系列话题,可以充分说明先秦时期“诗集”的编纂已很成熟,先秦“诗集体”是成熟的文献体式。与之相类,先秦子书非一人一时之书的“箭垛”式特点则证明着先秦文献创作中“文集体”文献体式的普遍性存在。从文献创作体式的角度看,《书》、《礼》、《逸周书》、《战国策》都是先秦的“史料集编体”文献,《孟子·离娄下》所谓“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8](卷8上,2728)也属此体式。先秦文献之称为记、传者,内容多为阐发或补充经文经义,是独立的文献体式。《左传》虽成书于先秦,但其与《春秋》经的关系尚有不确定性,此姑不举其为例。《礼记》则能说明问题,内中虽杂有秦汉人之作,但四十九篇之可考者中有多篇为孔门弟子于战国前期创作,这些篇什可证“注释体”作为一种文献体式在先秦已经被应用。
三
先秦文献的繁荣还表现在文献创作方法的齐备。《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邢昺疏曰:“此章记仲尼著述之谦也。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老彭,殷贤大夫也。老彭于时,但述先王之道而不自制作,笃信而好古事。孔子言,今我亦尔,故云比老彭。犹不敢显言,故云窃。”[9](卷7,2481)虽然“述而不作”是孔子的谦辞,但从这里可以看出,在孔子的意识里文献创作至少分为“作”和“述”两种方式。对孔子这句话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其既称自己的文献创作为“述”,那么其所整理文献之祖本的创作方法自然就是“著”了。从这个标准来看,诸子文献之各篇的创作方法,多属于“著”的范畴,而《尚书》各篇在创作方法上也要分开来看,为当时史官所记者属于“作”,为战国时人所记者则属于“述”。“编”这种文献创作方法的一个重要体现是《论语》各篇的成书。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对“论语”词义的探讨很能说明《论语》的文献创作方法,“《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7](卷30,1717)可见,《论语》的成书方式是“辑而论纂”,张舜徽曾从文字学的角度支持这种认识。他认为“论”(論)的本字当作“侖”,“侖”字从亼、册,“亼”即“集”字,“侖”意为集合很多简册加以排比辑录。[10](25)上述几点表明,著、述、编等文献创作的基本方式在先秦时期已经形成。
四
先秦时期,文献的文体也走上了成熟的道路。韵文和散文各体兼备,诗、志、传、誓、诔、诰、训皆已出现。文体的成熟显示出文献内容种类的多样性。先秦文献突破了商周文献的档案文书这一单一性质,某些技术性文献也已出现。“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11](卷6,255)《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李斯的这段进言,对先秦文献的种类多有涵盖,所涉文献种类已为传世文献和地下出土文献所证明,内容涉及到了哲学、经济学、政治学、史学、军事学、法学、教育学、语言学、文学、地理学、数学、物理学、农学、医学。文体的成熟另一方面也表明了文献创作风格的多样性。史家文献、诸子文献、诗辞文献总体风貌各异。分开来看,同为史家文献之《尚书》、《春秋》、《国语》、《左传》、《战国策》又各有特点;同为诸子文献之《论语》、《墨子》、《老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亦风格缤纷;同为诗辞文献之《诗》、“楚辞”更是风貌迥异。先秦文献在“笔法”或“文学”领域的风格特征已为先秦文学研究所明证。
五
先秦文献的创作目的颇为复杂。《左传·昭公六年》:“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12](卷43,2044)在这里,治理“乱政”成为法律文献的直接创作目的。《左传》此处所记未必为史实,但从中可以看出春秋时代人们的文献创作观念,即当时的人将文献作为乱世用刑的具体文本依据。显然,这种文献创作动机中抱有藉以整顿政治的期望。先秦时代思想与学说繁盛,百家争鸣后,儒、道、法、杂家都试图对那个狂飙的时代做出终结性总结,于是学术自身的发展推演出带有学术总结性质的文献。这些文献集中体现为当时在社会上单篇流传的《荀子》、《庄子》、《韩非子》之相关篇什与《吕氏春秋》的成书。此类文献总结学术的具体情形冯友兰曾有详述[13](787-804),这里不复引列。显然,这些文献的创作带有总结学术的目的。精神追求也成为先秦文献的创作动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穆叔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2](卷35,1979)范宣子和穆叔讨论的是“不朽”的含义,穆叔的意见是“立言”之人是可以死而不朽的。至于什么是“立言”,孔疏曰:“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老、庄、荀、孟、管、晏、杨、墨、孙、吴之徒制作子书,屈原、宋玉、……撰集史传及制作文章,使后世学习,皆是立言者也。此三者虽经世代,当不朽腐,故穆子历言之。”[12](卷35,1979)又《史记·孔子世家》中,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11](卷47,1943)按照司马迁的理解,孔子创作文献的内在动机也是源自精神世界的需求。试图表明某种立场、情感或价值取向也普遍存在于先秦文献的创作动机之中,一个典范的例证便是《春秋》的叙事中透露出整理者的立场和爱憎,即我们通常所讲的“微言大义”。《春秋》的整理创作与孔子的立场、情感的关系,孙钦善论述较详,[14](20)此不复言。还有一种文献创作动机体现在《墨子·贵义》中:子墨子曰:“古之圣王,欲传其道于后世,是故书之竹帛,镂之金石,传遗后世子孙,欲后世子孙法之也。”[15](卷47,268)从此条记载可以看出,在墨子看来传先王之道于后世是一种文献创作目的。可见在先秦时人的观念世界里,“传道”也构成文献创作的动机。
复杂的文献创作目的,充分表明了先秦时人对文献功能的明确认知,即已经认识到了黄鲁曾在《孔子家语》后序中所谓书为“载道之器”[16](123)。《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赵衰曰:“郄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12](卷16,1822)此处明确提出《诗》、《书》的文献功能在于其为“义之府”,表明了人们对文献功能的认知。又《左传·哀公二十一年》:秋,八月,公及齐侯、邾子盟于顾。齐人责稽首,因歌之,曰:“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唯其儒书,以为二国忧。”[12](卷60,2181)杜预注曰:“责十七年齐侯为公稽首,不见答。”齐人以“歌”的形式责备鲁人不懂礼,并未直接提具体的礼仪或礼节,而是用“唯其儒书,以为二国忧”的委婉说法,即杜预注曰“言鲁据周礼,不肯答稽首,令齐邾远至。”[12](卷60,2181)在《左传》此条言语背后的意识里,“儒书”明显也是载道之器,而且可以看出对具体载的是何道亦有认知,即“儒书”是“周礼”的载体。这种认知在《庄子·天下》中也有反映,“古之人其备乎!……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6](462)这里明确提出,作为文献的“旧法世传之史”所载内容为“数度”;作为文献的“邹、鲁之士、搢绅先生”所载内容为“在于诗、书、礼、乐者”;而且具体讲明了《诗》、《书》、《礼》、《乐》、《易》、《春秋》所载的内容。
六
先秦时期的文献创作态度也呈现出多样性的特征。先看一条与孔子有关的事例,《论语·卫灵公》中,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邢昺疏曰:“此章疾时人多穿凿也。……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能者,不敢穿凿。孔子言我尚及见此古史阙疑之文。”[9](卷15,62)这里显现出先秦文献创作的一个基本态度是尊重历史文献,在整理历史文献时保持其原貌,绝不穿凿。关于此点,张舜徽曾举出两例,兹据其所示重新引录如下。一例为《公羊传·昭公十二年》:十有二年,春,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何休注曰:“案史记,知‘公’为‘伯’,‘子’误为‘于’,‘阳’在,‘生’刊灭阙。”徐彦疏曰:“孔子虽知伯于阳者,是公子阳生……然孔子修《春秋》,大有改之处,而特此文不改之者,欲示后人重其旧事,似刘公即君与为不上礼之类也,故曰夫子欲为后人法,不欲人妄億措也。億措者,億谓有所儗度;措者置也,置意于言也。不欲令人妄拟度,不欲令人妄置意于言矣。”[17](卷22,2320)另一例为《左传·桓公十四年》所记孔子不妄改春秋之“夏五月”:“十有四年,春,正月,公会郑伯于曹。无冰。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12](卷7,1757)对“五”后面“不书月,阙文”这一现象,张舜徽引用卢文弨的看法以为佐证,[10](89)认为这一现象反映出《春秋》的编修者在利用古文献时态度谨严,不妄增一文。《春秋》的文献创作者是否必为孔子,可作另说,但它的产生是在先秦时期,此点是没有争议的,因而可以讲先秦时期文献创作已遵循清晰的文献创作原则。
从保存历史文献原貌的层面看,上段所论为先秦文献创作态度的一种“积极”表现,下面所述者则是其“消极”表现。《左传·文公十八年》:“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12](卷20,1861)诸如此类《周礼》与周公、《易卦》与伏羲、《本草》与神农、《内经》与黄帝、《六十四卦》与文王等等事例甚多。对于托古而作伪这种文献创作态度及其原因,古人早有留意。《庄子·外物》:“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6](404)又《淮南子·修务篇》“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18](卷19,342)还有一种“消极”的文献创作态度表现在具体的创作方法之中,即战国时人开始编造当代文献将其增入到历史文献中。根据学术界的普遍看法,《今文尚书》中的《尧典》、《皋陶谟》、《禹贡》是战果时人据古代资料和传说改编成文;《商书》中的几篇是以商代史官笔录为根据,在传布中经过训解性改造,最终在周代写定;《周书》大部分内容为当时史官所记,个别篇什则或为战国时期编造而成。
综视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先秦出现了新的语体形式和语言风尚,使文献创作和接受较从前变得简易,竹木作为新出现的文献载体从书写快捷和便于再造两个方面表现出了极强的实用性。这两点从形式的层面促成了先秦文献创作出现了前所未见的繁盛景象。具体来看,文献载体、文献版本、文献体式、文献创作方法、文献的文体、文献创作目的、文献创作态度都呈现出多样性特征,这些多样性特征表明先秦文献创作已经走到了文献发展史的繁荣和成熟阶段。从先秦时期丰富的文献创作实践,我们可以看出人们的文献创作意识已经有着种种成熟的表现。其中一个最为显著的表现是对文献功能的认知,文献创作已经从单纯的自发的文献记载走到了主动通过文献表达某种意识的阶段,即自觉的文献创作动机开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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