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二十四诗品》结构理论体系

2012-08-15 00:42商宗宝
关键词:诗品实境周易

商宗宝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030006)

《二十四诗品》(以下简称《诗品》)是一部颇具争议的文学理论著作,从作者的真伪到有无结构理论体系等问题,都存有较大的疑问。然《诗品》的纵深度远在一般诗格之上,已成共识,绝非虚谈。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有以下两点:一是《诗品》的思想主旨窅渺难寻。二是作品中极富意味的形象与极度抽象的“道”学(孙伟平:语言不能论说,感性认知不能传达,这是无限的具有超越的存在本体)思想的融合,为《诗品》提供了无限阐释的可能。明清研究《诗品》也极为盛行,钱谦益、王夫之、王士祯、赵执信、厉鹗、纪昀、杭世骏、薛雪、沈德潜、袁枚、翁方纲等,皆有所论述,而到嘉庆以后论述的人则更多,还有不少对《二十四诗品》的演绎仿作。今人则有郭绍虞的《诗品集解》,祖保泉的《司空图诗文研究》,罗仲影、吴宗海、蔡乃牛《诗品全译》。但是《诗品》体系的研究则相对滞后,仅有张国庆、张法、黄保真等不多的几位先生做过研究。而且现在对《诗品》的结构体系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观点。一派认为《诗品》没有明确的体系。代表人物是祖保泉。“《诗品》没有它自己的体系。”[1](P245)一派认为《诗品》有一定的体系。如张法说:“《诗品》是中国美学体系性著作最光辉的一部。”[2](P200)黄保真认为《诗品》建立了“系统的诗的哲学”[3](P240)。笔者认为,《诗品》是具有一个完整的结构理论体系,并且其结构理论体系的思想来源于《周易》。本文在借鉴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分3点作具体的论述。

一、《诗品》总的结构理论体系

瓦雷里在《诗与抽象思维》中说道:“每一个真正的诗人,其正确辨理与抽象思维的能力,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要强得多。”[4](P1320)司空图作为诗人兼文学理论家,他的《诗品》必然具有一定的理性精神和逻辑色彩,不可能是一部散漫无边的没有体系的著作。

凌灵之木,起于权舆。《诗品》开篇以“雄浑”与“冲淡”领其首,其次“纤浓”“沉著”二品从内、外两个方面来引入诗歌的分析,经过中间十三品的对立转化,进一步的升华为虚实之境。“实境”“悲慨”“形容”为实境,“超诣”“飘逸”“旷达”为虚境。最后以“流动”一品作结,构成一个循环变动的模式。这是《诗品》总体的结构体系。这样的结构模式与《周易》的结构思想有很大的暗合。《周易·系辞下》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5](P626)“穷、变、通”三位一体,以太极返到无极,周游六合,永不止息。这是一个恒久运行的系统。《诗品》的主体结构与其极为相似。《诗品》的开篇以“雄浑”“冲淡”为其端。“雄浑”一品体现为阳刚之气,“冲淡”一品暗含有阴柔之美。《周易·系辞上》说:“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5](P600)两仪即为阴、阳,《周易》乃曰:“一阴一阳谓之道。”《道德经》说得更为明确:“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6](P63)两相对比可知“雄浑”“冲淡”相合为一,即为“道”。中间二十一品可分为两组,一组为:“纤浓、沉着”和“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另一组为:“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两组都体现为“道”之变化,下文将详述。末品的“流动”,可以理解为变动不居,循环无穷,生生不息。《周易·序卦》说:“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5](P728)未济而终,可见这是一个永恒运动的循环模式。不变则滞,滞则死气沉沉。“流动”一品的思想内涵与“未济”、“通”的意义很接近。概而言之,两者的结构模式存在着模仿、借鉴的关系。

细读作品,人们会发现对《周易》结构体系的模仿、借鉴,不是偶然巧合,而是有意为之。《诗品》以“雄浑”为首,体现了对“至大至刚”的阳刚之气的推崇。在诗中有:“返虚入浑,积健为雄。”“雄浑”是以“实”“健”为基础的,形成了“真体内冲”状态,也就自然而然的达到了“来之无穷”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雄浑”,流动于天地之间,变化无端,随物赋形。反观《周易》的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两者的精神内涵何其相似。顺流而下,“冲淡”一品极富“阴柔”之气,有一种冲和澹淡的风格。“荏苒在衣”“独鹤与飞”,柔和与淡远之境,跃然纸上。然冲淡之神体现为“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这与《道德经》:“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6](P53)何此相似物之形貌容易把握,然神之状态实难定形,往往“握手已违”。显然《诗品》与道学的“虚无”主旨有相通性。

《诗品》以“流动”作结,暗含很深的哲学意味。诗中:“荒荒坤轴,悠悠天枢”根源于阴阳的观念。二者的对立统一,恰是万物发展的核心所在,诗当然也不列外。在《诗品》的“流动”一品里,超超于神明之外,返返于冥无之中,这样永恒的运动,来往于千载而不衰。如果再从宏观上来思考,还会发现“流动”与“周易”之间的关系,首先两者在字面意义上几乎等同,其次思想内涵上也有借鉴的关系。要而言之,两者从结构模式到具体的思想内涵上都有极大的相似性。既然《诗品》是有结构体系的,而且这种结构体系来源于《周易》及“道学”思想,那么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学界就不能置之不理,充耳不闻。

二、“易变”观念在《诗品》结构体系中的应用

《周易·系辞下》:“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5](P615)“变”体现刚柔相推的过程中。在《诗品》中除去“雄浑”“冲淡”“流动”三品外,在中间则有二十一品,这二十一品集中诠释了“易变”观。大多数学者认为中间诸品为一个流动的整体。《诗品臆说附注》:“中间诸品皆雄浑之所生,流动之所行也。不求其端,而但期流动。”[7](P72)这里的“中间诸品”是包括“冲淡”在内的二十二品。但笔者认为中间的二十一品可以分为三组:“高古”“典雅”“洗练”“劲健”这四品在思想内涵上极为相近,划为第一组。从“绮丽”到“委曲”共九品,以“精神”一品为分线并贯穿其中,前后两组各品之间处于对立统一的运动变化之中,划为第二组。剩余的八品为第三组,这八品的关系将在第三点作具体的阐述。这三组的具体关系为:第一组是第二组的基础,第一、二组是第三组的条件。

首先谈谈第一、二组中的十三品间的关系。从“绮丽”到“委曲”是在前四品基础上作对立统一变化。“绮丽”与“自然”相对,“含蓄”与“豪放”相对,“缜密”与“疏野”相对,“清奇”与“委曲”相对。如果一种风格独树其间,必然失之偏颇,故相对比附,一反一正。如果仅此而已,又失之连贯。所以以“精神”一品,前后串联,统其关键。前四品“高古”“典雅”“洗练”“劲健”则是以下九品对立统一变化的基石。此四品是把哲学思想与诗的意象相统一。在“纤浓”一品中有“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的评价。“古”与“高古”以下三品,有很大的暗合性。“为新”显然是在此基础之上的创新。也就是从“绮丽”到“委曲”这九品。从“高古”到“劲健”,这四品用韵前后连贯,风格相近且语义相通,如:“太华夜碧,人闻清钟”“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形神如空,行气如虹”,从这些极富意味的形象上来看,似乎传递出一种风骨与神韵并盛的美学风貌,这是哲学之思与诗的意象的合一。极为玄妙,却恰到好处。梁宗岱曾在评价瓦雷里时这样说道:“批评家和读者都异可同声称梵乐希(瓦雷里)是哲学的诗人。一提到哲学的诗人,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作无味的教训诗的蒲吕东,想到那肤浅的,虽然很真的诗人韦尼,或者,较伟大的,想起歌德底《浮士德》的第二部——他们都告诉我们以冷静的理智混入纯美的艺术之危险,使我们对于哲学诗发生很大的怀疑。梵乐希却不然,他像达尔希之于绘画一样,在思想或概念未练成浓丽的色彩或影像之前,是用极端的忍耐去守候,极敏感的手腕去那微妙而悠忽之顷——在这幻灵的刹那顷,浑浊的池水给月光底银指点溶溶的流晶:无情的哲学化作缱綣的诗魂。”[8](P15-16)司空图的《诗品》不就是诗与哲学的完美结合吗?而这四品表现得尤为突出。

对于后九品,可以从用韵、思想内涵上来分析。“自然”与“绮丽”用韵极为相似,“金、林、阴、琴、襟”“邻、新、贫、苹、均”,如果连在一起可以看做是一组四言律诗,“缜密”与“疏野”用韵也是如此。两品之间的用韵如此的一致,绝非巧合。“含蓄”“豪放”“清奇”“委曲”在思想内涵上则有相互补充之关系。含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豪放:“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前者强调,不着于文字之表,自得风流韵致。后者援引万象,一抒心中凌云之气。清奇;“娟娟青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委曲:“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前一品“青松、渔舟、晴雪”所流露出的清奇之景,“清光如月”,令人神往。这是“直寻”之境。后一品:“翠绕羊肠、流玉、花香”缠绵郁积,百转千回,纡徐往复,这是沉郁顿挫之思。二者在思想内涵上有明显的补充关系,不言自明。

三、从内外之分到虚实之境

最后的八品划为一组,前两品为内外之分,后六品为虚实之境。中间十三品是内外之分升华虚实之境的途径与条件。

内外之分和虚实之境涉及文学中的形象与抽象、虚与实的关系问题,可以说是象征主义的核心问题,也是形象喻诗的关键问题。魏尔伦曾说:“谁也说不清作品到底是什么。”然而叶芝在《诗歌的象征主义》说:“全部声音,全部色彩,全部形式,或者是因为它们的固有的力量,或者是由于源远流长的联想,会唤起一些难以用言语说明,然而却又很精确的感情。”[9](P56)可见形象与抽象,虚与实是可以统一的。“纤浓”到“沉着”正是内外之分的体现,形象与抽象的表述。声音、色彩、形式在“纤浓”品都有体现,抒写这些具象之景是为了唤起“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味”“韵外之致”,“沉着”可以说是对这“四外”之说的概括与深化,从而达到“很精确的感情”。从“浓丽”的意象到四外之说的流变,只是抛砖引玉式的言其一面,“实境”以下的后六品,则从更为广阔的领域加以讨论。把意象化的实景与抽象的虚境作深刻的对比。值得注意的是《诗品》中的意象,都是极富意味的,取神而不取象,所以切不可拘泥于字面之意。

后六品具体表现为虚实之境。“实境、悲慨、形容”为实境;“超诣、飘逸、旷达”为虚境,两相对比,一实一虚。实境分为三品,从三个层面逐渐深入的加以描绘。实境之第一层:直寻。“实境”:“取语甚直,计思匪深。”“一客荷樵,一客听琴。”可以说这些的景致背后意义都较易领悟。与物交会,刹那间悠然有所得,一切看起来仿佛如在目前,自然天成。实境之第二层:浩然弥哀。“悲慨”:“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触物兴叹,感慨邃深,这是人与物的“共鸣”。这一品有强烈的主体意识,更深层次上是对自然、人自身的一种悲悯情怀。实境之第三层:妙契同尘。可以说这是实境的最高状态。“绝伫灵素,少回清真”“风云变态,花草精神”“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从感物到感心,再到二者的合一,与之沉浮,都以传神为妙,自然而有生气。这是“天人合一”式的回归。海德格尔在《人,诗意的栖居》说:“所有进入诗境的诗人的诗歌都是还乡的。”[10](P87)“还乡”的实质是妙契同尘,即人回归到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

虚境亦分成三品,呈现出三种境界。这三品为:“超诣、飘逸、旷达”,写文作诗皆以实为基础,但是如果皆是实境则流于平淡,质木无文。从实境走向虚境实际上是一种超越,是对事物本质的探究。一首好诗在于韵外之味,象外之象,而不偏着于象、韵本身。当人们若有所悟时,就是最好的境界,就已领会了最高的本质,即虚境的核心。如果人们再进一步则临之已非,“真理就变成了谬误”。这个度在于识者已领即可,切记欲得则愈分。虚的第一境界:造诣超出寻常。“超诣”:“匪神之灵,匪机之微。”这是说非超于心神与机微,乃是寻求超诣之境。“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乱山乔木,碧苔芳晖。”“白云、清风”皆为淡雅、清新之物,“与归”乃是超脱于象,进入象外之境,归于冥冥之中。“诵之思之,其声愈希。”此声愈希之时,实为天籁之始,已入化境之中。此乃超诣之境也。虚的第二境界:不群之至。“篌山之鹤,华顶之云,御风蓬叶,泛彼无垠”。有凌风驭气之感,可望而不可即也。皋解:“超诣言独往之神,飘逸言不群之致。”[11](P39)此评价甚为中肯。“识者已领,欲得愈分”此句言飘逸之境,超诣之神,不可力强而至。如果心领神会,自然翩翩有凌云之意。虚的第三境界:参悟人生。“旷达”:“欢乐苦短,忧愁实多。”迂腐偏狭之人,心中必多抱怨之气。若旷而能容,达而能悟,则自然就能达到“倒酒即尽,杖棃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的境界。参悟万物表象难得妙境,参悟内心欲望方能到达至境。

综上所述,从“纤浓、沉着”到“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前后有凌越升华之关系,且较为明显。《诗品》二十四则散之可以看作是诗歌的不同风格,合之可以看作是一部融美学与诗歌于一体

的文学理论著作。如果仅把《诗品》看作是论述不同的诗歌风格,无疑是贬低了《诗品》的价值。孙联奎在《诗品臆说附注》中早就说过:“一篇文字亦似个小天地,人亦载要其端可矣。”[7](P73)所以笔者认为,《诗品》是一部有着一定体系的著作。它以其短短的1 200个字,包含了中华传统的文化与哲学,反映了先哲们的宇宙意识,实属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一朵奇葩。

[1]祖保泉.司空图诗文研究[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2]张法.中国美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3]黄保真.中国文学理论史(2)·论司空图的诗歌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

[4]〔法〕瓦雷里.瓦雷里全集[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2001.

[5]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6]老子.道德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6.

[7]孙奎联.诗品臆说附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梁宗岱.象征主义[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9]叶芝.现代西方文论选·诗歌的象征主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10]〔德〕海德格尔.人,诗意的栖居[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11]郭绍虞.诗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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