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秋
《无字》:革命历史个人化的叙写
王凤秋
《无字》用新历史主义的视角书写中国革命历史,它不再拘泥于原先的意识形态框架,超越了事件发生当时狭隘的历史意识,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去反思历史。张洁以极富质感的个人色彩对辉煌的革命历史进行了个人化的重构,不但使得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事实浮出地表,同时使辉煌的红色革命史增加了一些异质性,历史及活跃在其间的人,是无法作出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的,也不能作出这种判断。
《无字》;革命;历史;英雄;个人
作为“时代自觉的同行者”张洁在《无字》中对历史这一宏大的整体性符号架构提出了质疑。历史作为一种“宏大叙事”,它的崇高和庄严的一面已经不复存在,“人”与“历史”相互建构,同时也相互被解构。小说中的“革命历史”,不同于经典叙事的革命历史,而是透过传统叙事的版本,从个人体验角度重新进行的解读。
《无字》用新历史主义的视角书写革命历史,无论是延安整风运动、抢救运动,还是西安事变、国共合作,这些历史事件都是个人化的历史。摆脱了意识形态话语强硬坚决、不容质疑的解说,张洁以极富质感的个人色彩对辉煌的革命历史进行了个人化的重构。不但使得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事实浮出地表,同时使辉煌的红色革命史也增加了一些异质性。
胡秉宸初到“咳嗽一声都有人汇报”的延安便被“集中是目的,民主是手段”的口号吸引,这仿佛也预示了此后漫长岁月中以“民主、自由”为口号的知识分子的命运。事实上,胥德章就为自己曾经的言无不尽付出了长期不被重用与信任的代价,而胡秉宸也在最初的冲动的表达“我赞同成立南北朝,政治上可以互相有个监督”[1]之后,得到了教训,深谙政治之道聪明的闭上了嘴巴,从此以后“不该说的不说”。张洁在这样的叙述中指出了革命者曾陷入怎样的困惑,革命是何其繁芜与复杂。而对胡秉宸堂兄、柳直荀烈士真实死因的描写,改变了人们既成的英雄献身的历史定说:“1931年王明当权时,毛泽东同乡夏曦任中央代表,他在洪湖苏区以肃反为名,大量杀害红军指战员。柳直荀等三十多人被赶至广场,三十多名打手各提硬木棒一根,乱棍之下,脑浆崩裂,骨肉横飞……几十年后,毛泽东《蝶恋花》中有句‘我失骄杨君失柳’……”[1]于是柳直荀烈士在我们的记忆中就被改写成是被国民党杀害。优秀的革命军人未能战死沙场,却在“革命”的名义下被当作反动派肃清,“革”了“命”,魂魄天地,冤愤之余更有解不尽的疑惑,我们能将此仅仅归罪于“内奸”么?
由于创作主体先入为主地接纳一种历史,“以小写的历史拥有全然不同于一切历史上所熟知的人性形式的意识”,[2]所以在表述历史时往往受制于二元的思维模式。而张洁努力走出道德评价历史的误区,不再纠缠党派阶级之间的是非,艺术地说明历史发生发展的诸多内在因素及其规律,在更为开阔的大文化视野下,展示了风雨苍黄的革命中许多不清不楚的细枝末节,真实的底色上充满了复杂的因子。像“西安事变”中张学良的悲剧结局是当时各种政治势力各取所需的结果:“张学良是错生了时代。他是注定要为这个国家牺牲了。可能不出来继续在里面关着,是张学良最好的出路——蒋介石欠他的,共产党也觉得欠他的,老百姓、国际舆论也都说他是英雄,永远的英雄。”[1]而胡秉宸在文革中拒绝的那位向他招手的首长,曾经与王明策马欢笑,继而成为批判王明的干将,却能每在“运动”中呼风唤雨,更加飞黄腾达,不可一世。张洁以此表达了对革命的严谨与神圣、革命者身份合法性的质疑。
1949年新政权建立以后,面对初定的乱世格局,权威需要的是高度集中,对意识形态的响应,因而继续延续了30年代对知识分子的话语钳制,从反右到文革,知识分子要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小心翼翼地“做党的驯服工具”,我们也曾抹杀了许多民主人士为国家民族所做的贡献。电讯专家田放冲破美国移民局的阻挠返回新中国,但在1957年却被划为右派,此后半生潦倒。同样经历的还有年轻时曾在联合国任职的陆先生,因为身份的不纯正,“共产党却似乎不太在意他们的拥护,他们的拥护就有了点单相思的意思”[1]。张洁以个人在大历史中的命运变迁质疑了主流话语对历史的解读,在一种平静和惯常叙述中凸显历史的繁芜复杂的一面,正像萨义德解释的那样“到处是政治,我们无法遁入超然的客观性或超验的理论的领域”[3]。
《无字》中张洁的兴趣不在于抽象的普遍的“人”,而在于“自我”特定的、偶然的处境。“从黑格尔到现代某些马克思主义理论,有一种对历史必然性的不恰当的、近乎宿命的强调,忽视了个体、自我的自由选择并随之而来的各种偶然性的巨大历史现实和后果。”[4]教科书上的历史观就是这样,坚信事物发展自有其必然性,一切皆服从其内在的规律,偶然性只是必然性的表现方式。这一思想认识基点最能反映在当代“红色经典”上。如《红旗谱》充满因果必然规律,人物与故事发展轨迹皆有章可循,绝无旁逸斜出的可能。《无字》却颠覆了这种定说。
胡秉辰有着不同寻常的革命经历,他在战争年代“屡建奇功、艰苦卓绝、长期工作地下”。然而,他投身革命的原因却很偶然。西安事变后,主张学校内迁的胡秉宸偷听了校方的谈话,贴出了一张曲解了校方意见的声明,给自己制造了非此即彼的选择,因而去了延安,从此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倘若没有这次会议、这次偷听呢?这个身在声誉良好的J大学的世家子弟,在胥德章眼中“读书时很落后并不积极进步”的优等生也许会成为工业救国的工程师、实业救国的企业家,抑或其他什么角色也未可知。当然了,胡秉辰作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的身上自然延续了我国古代“士”的优良传统,“中国的哲学通向道德伦理和政治,从修身到治国平天下,传统的读书人都致力于政治文化。”[5]一旦某个机缘,潜藏在心怀中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自然就会破土而出。但偶然出现的事件作为英雄人物步入革命殿堂的起因,背离了革命青年心怀大众,向往革命,进而积极主动地投身革命的传统定说。
在追忆胡秉宸革命经历时,张洁也时而不忘从另一层面作逆向的读解。不知由多少人的心智甚至生命铺垫出来的太行山送情报之行,结局犹如儿戏般以情报作废了结;殚精竭虑铺设出的地下通道,也从未启用过——费尽心力,其中的荒诞性不言而喻。在世俗化的年代里,胡秉宸更是退入卑琐的生活中,变得庸俗功利,自私虚伪,诿过于人,把确立合法化的婚姻关系当作获得“货主”的保障。到了暮年,不知完成多少艰险任务的胡秉宸,很少提起自己的丰功伟绩,即便吴为问起也是一笔带过,双目索然,满心怅然,“有什么可说的?当时很要紧的事回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一样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1]是谁创造书写了历史?不是我们惯常以为的英雄,历史本不应该是被“书写”的,历史未被“历史化”前,早就由许许多多普通平凡的生命铸就了。
渡江战役中的战斗英雄赵大锤的人生经历更是充满荒诞,颠覆了以往主流话语所秉持的“革命者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之类的崇高命题。赵大锤外表木讷,心气颇高,对知识分子怀有一种复杂的敌意。不仅让胡秉宸赤身裸体接受审查,更是一枪毙了一位老资格的情报交通。在解放军进驻上海时,他被穿着旗袍、千娇百媚的上海女人撩拨得心旌摇荡。在风雪之夜受到女佣阿香邀请到廊下一避,之后“这两个于茫茫人海中四处寻找出路的劳苦人,此时此刻,既不用流血牺牲,也不靠他人解救,更不需要什么理论,谁也不妨碍地以自助形式开辟了自己的乐园”。[1]这不是《百合花》似的纯净唯美的“军民鱼水情”,它是对一个男人在颠沛流离的年代里正常生理愿望的合理表达。赵大锤的死更是荒诞不经:他和全班战士被困在接管的一家银行的金库里,窒息而亡。张洁充满民间性调侃的叙述本身虽然由于“多数历史片断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法来编织故事,以便提供关于事件的不同解释和赋予事件不同的意义,[6]更在于这样的历史话语委婉、含混地涵括了每一场巨大的历史变革都不会完美无缺,她更愿意这样的方式进一步颠覆了所谓“革命”的神圣。
中国当代革命战争是以辉煌胜利宣告结束的,英雄主义乐观主义的创作基调被作为固定的审美模式,即强调战争的最终胜利意义,将个体生命的价值溶解到集体的胜利中去。《无字》对这样的成规做了反拨,对战争的罪恶做了深切的揭示:战争不复是指向《红日》中的昂扬激荡,《林海雪原》中的精彩传奇,战争背景下我们看到的是普通人生的改变,是流离失所,是永无宁日,是生命权、健康权的没有保障,是人性的扭曲,是人格尊严的缺失。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多少中国人被拖出可能拥有的、一份安分守己的人生,被逐上往蹇来连的人生苦旅?这种祸害,可能比日本人烧杀掳掠的罪行还要深重得多。在日后诸多日本侵华战争的回忆录中,人们大多记录了日本在中国烧杀掳掠的罪行,却不曾有人清算他们在这方面的罪恶,怕是深重到罄竹难书的地步?”[1]战争是非人性的,受难的永远是最底层的民众。1944年当顾秋水带着家人同邹可仁一家乘坐火车逃出桂林时,小说中有一段让人读了汗毛倒竖的描写:“火车上长满人刺,一旦途经山洞,挂在火车上的人刺就会被山岩刮去一些,霎时间血肉飞溅,火车也随之变得光溜些。”[1]在战争中最宝贵的生命却成了最微贱的不被珍惜,如果连人最基本的生命权都没了保障,生存的真相该是困窘到怎样的地步?
叶莲子的命运是“战争的悲剧性遗留”,带着幼小的女儿战乱流离中万里寻夫,却惨遭虐待和遗弃,遗弃她的丈夫顾秋水的生命何尝又不是悲剧?“这两个从乡下出来、没有根也没有关系的苦孩子,从来不能,也没有掌握过自己的前途。他们的前途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就是任由这个动乱的社会拨弄,好也罢、歹也罢,全靠撞大运。”[1]勤劳坚韧如叶莲子也无法用自己的双手劳动获得人的尊严,只能仰人鼻息,听任自己和两岁的吴为趴在楼梯上为奴;读过书、打过仗,颇有一点小见识的顾秋水只能在旧军阀的混战中作为微不足道的棋子,任人摆在各地。渺小的个人在革命历史洪波中永远是无能为力的,只有随波逐流。
西安事变中张学良的一文一武两元得力干将应得田和孙铭九不能见容与蒋介石,打算去陕北投奔共产党。周恩来担心影响刚刚建成的统一战线,踌躇再三,最后还是以抗日大局为重没有收容。毫无出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使得他们不得不去投奔在汪伪政权任军政部长的东北军老关系鲍文岳。“两三个月后日本就投降了,他们二人自然以汉奸论处。”[1]由敢于抓捕领袖逼其抗日的民族英雄,到日伪政权中的高官,一切都是无可奈何,没有灵魂的蜕变,没有主义的取舍,一切只是为了两个字:生存。个人在历史大局面前,永远是被牺牲的,个人的命运掌控在历史的大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无字》在宏阔历史之中,对那特定时代中的大小运动,虽没有精雕细刻,但在随意的点染之中暗含了张洁对那些已成历史烟尘的颇为敏感,令许多人望而生畏的政治运动的个人性的解读,超越了简单的对错。张洁在《无字》中向我们呈现了历史的复杂性。
[1]张洁.无字[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海登·怀特(美),张京媛主编.解码福柯:地下笔记[C].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3]蔡翔.专业主义与新意识形态[J].当代作家评论,2004.
[4]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5]资中筠.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建设新文化任重而道远[J].炎黄春秋,2009,(9).
[6]海登·怀特(美),张京媛主编.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C].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何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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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2)01-0020-02
王凤秋/鹤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史系副教授(黑龙江鹤岗154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