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增
(广州城建职业学院 外语系,广东 广州 510925)
《彼得堡的大师》是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J.M.库切继 《幽暗之地》、《内陆深处》、《等待野蛮人》、《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福》和《铁器时代》之后的第七部小说,发表于1994年。库切本身是文学教授,谙熟西方文艺批评理论,其小说往往以其独特的结构和深邃的哲理思考为特点。《彼得堡的大师》同样如此,因其独特的创造手法和对创作本身富有哲理的思索,被《剑桥库切导论》的作者海德看做“标志着库切生涯的一个转折点”。[1]库切这次把背景设在远离当代南非的19世纪中叶的沙皇俄国,小说中的“大师”实际上就是俄国著名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文中不仅虚构了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把陀氏作品中的主人公请进小说中,使本身简单的故事情节背后自然充满各种张力,使小说成为“复调的复调”。
与库切获得诺贝尔奖之前的其他小说相比,《彼得堡的大师》在评论界获得的关注相对较少。但在相对有限的评论中,也不乏经典之作。在国外,德雷克·阿特里奇重点运用后现代理论分析讨论写作问题,认为《彼得堡的大师》中,“写作是公众小说(public fiction)创作,这种来之不易的道德感现在必须被牺牲掉”。[2]盖里·阿德尔曼通过分析斯塔夫罗金在库切和陀氏作品中的塑造,认为最终库切虚构的陀氏动笔开始创作的作品就是真实陀氏的《群魔》。与国外评论相比,国内的评论更少。事实上,《彼得堡的大师》以虚构的陀氏因继子巴维尔的突然离世回到彼得堡为开始,以追查巴维尔的死因为线索展开叙述,因此,对“父与子”关系的思考毫无疑问是库切在此关注的一个重要主题。本文将通过文本细读深入分析“父与子”主题在文本中的呈现及库切对“父与子”主题的思考。
父子关系在人类历史上一直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西方文学中,“父与子”关系同样是一个不断被重复的重要主题。从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无不论及“父与子”间的关系。不过,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些经典作品无不是从“子”辈的立场和体会叙述的。然而,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却从一个已过中年的父亲德视角叙述的,在二十世纪末叙述一对不同寻常的“父与子”。
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主要讲述了著名俄国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69年因继子巴维尔的死从德国德累斯顿秘密来到俄国彼得堡。陀氏对继子巴维尔的死充满了无限的悲伤,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他第一次走进儿子生前在彼得堡租住的房间时,他“揭开床罩”,“跪下来”,“把鼻子凑到枕头上”去闻儿子留下的气味。[3]当他在房东太太的带领下,来到儿子的墓前时,他不仅不断地责问自己,而且解开大衣和上衣,扑倒在儿子的坟上,“号啕大哭”,“胡子、头发和眉毛都沾了土”。[4]除了对自己的反思和自责之外,他甚至对所有活着的人都产生敌意,甚至理解耶稣诞生前犹太国王希律杀死婴儿的行为。
库切的陀氏在这里的感情是相当真挚的,历史上真实的陀氏确有继子巴维尔,但据阿特里奇考证,真实的巴维尔比真实的陀氏去世得要晚得多。[5]然而,库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是非常熟悉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奇迹般的年代》一文中,库切指出:“每卷都是那样的迷人。”涵盖1869年至1871年的第四卷,“读之尤其令人兴味盎然”。[6]库切在这里利用虚构故事让陀氏的儿子突然死掉,把真实与虚构有机融为一体,使多方面的冲突骤然加剧,同时也逼迫陀氏必须直面自己的灵魂,重新反思自己及自己与儿子的关系,为下文追寻儿子的死因做好铺垫。
父与子两代人顺利实现新陈代谢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在于权力的传承。涉及权力就必然少不了各种争斗。在西方,“父与子”关系同样如此。库切在《彼得堡的大师》中通过虚构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追寻继子巴维尔的死因,使“大师”与同为父亲的警察马克西莫夫和儿子的同伙极端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相遇,更加直接全面地呈现并思考“父与子”关系。
库切的陀氏为了取回继子巴维尔生前遗留的文件,来到彼得堡的警察局,遇到同为父亲的警察马克西莫夫。第一次去,他不仅没能取回那些文件,而且发现巴维尔的死因和生前都不是那么简单。根据马克西莫夫的推断,巴维尔要么是自杀,要不就是被以涅恰耶夫为首的人民复仇恐怖组织所害,生前还同涅恰耶夫同伙有牵连。在关于彼得堡的年轻人容易受涅恰耶夫影响的争论中,马克西莫夫认为这些年轻的阴谋家天生就希望他们的父辈“倒霉”,且发出“我真不愿意充当我们这个时代的儿子的父亲”的感慨。[7]作为社会耳目和父亲的他同时觉得涅恰耶夫现象可能是“父子”间冲突在他们时代加剧的表现。在这里,马克西莫夫作为一名警察和父亲,无疑是社会秩序的维护者,“父”辈的化身。他对涅恰耶夫现象的看法也很好地代表了“父”辈对“子”辈斗争的看法——就是为了取代“父”辈,争取权力。虽然库切的陀氏当时并不完全赞同马克西莫夫的看法,但他后来的言行很好地佐证了马克西莫夫的看法。
同时,库切的陀氏也从涅恰耶夫及其同伙那里获得了关于巴维尔死因的另一种说法:巴维尔是被警察杀害的,自杀是警察编造的。涅恰耶夫及其追随者不仅告诉陀氏巴维尔是被警察所害,而且利用陀氏的丧子心理,试图引诱利用他。为了得到钱,涅恰耶夫指责陀氏贪婪,他说,做父亲的“真正的罪恶就是贪婪”,“钱袋子到死都舍不得松手”。[8]涅恰耶夫还雄辩地指出陀氏对革命的不理解,“革命就是一切旧的东西的终止,包括父子关系的终止”。[9]从中不难看出涅恰耶夫极端的虚无主义。他为了获得金钱和权力,对“父”辈极其蔑视和仇恨,甚至坚持他就是他“自己的父亲”,[10]并且认为他“永远都不会当父亲的”。[11]
库切的陀氏与代表权力“父”辈的警察马克西莫夫和与代表革命无权的极端“子”辈涅恰耶夫的遭遇使他从社会和历史更大的范围理解了“父子”之间存在着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想到巴维尔可能也存在“弑父”观念时,他内心开始不安并感到愤恨,“父亲和儿子:仇敌,死神的仇敌。 ”[12]然而,儿子巴维尔已经死了,作为作家的他也只能通过写作去悼念儿子,也只能通过写作去“出卖”儿子。
在《彼得堡的大师》中,库切选择俄国文学大师陀氏作为主人公,除了向前辈表示敬意外,也很明显想通过前辈阐述自己对大师创作和文学创作本身的理解。而巴维尔的提前离世使对文学创作的探索和对“父子”关系的思考更具严肃性。实际上,库切的陀氏,一直就不相信儿子已死,而是试图使他复活。在他努力的过程中,他的创作也就痛苦地开始了。
在《彼得堡的大师》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库切的陀陀氏对儿子死因的探寻与其创作是一前一后、相辅相成的。在1869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是一个知名作家。作为作家,库切的陀氏对巴维尔的死怀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悲痛,且坚持认为巴维尔的灵魂没有离开,并试图通过各种方式使巴维尔复活。他想着古希腊神话中的俄耳甫斯试图把妻子从冥府呼唤回来,而自己没有竖笛,也没有笛子,不能把巴维尔的灵魂唤回来。他想到用诗歌,但自己不会写诗。他试图通过和房东太太的媾和来使儿子复活,都未能成功。“诗人、七弦琴手、魔法师、复生的主人,这都是我得来的称谓。而事实呢?只是一副冰冷的肩膀佝偻在写字台边,痛苦的心迟缓地思想,一颗如同乌龟一般缓慢思想的心”。[13]可以说,库切的陀氏尝试了各种方式,而事实上,他只能用作家的方式痛苦地使巴维尔“重生”。
库切的陀氏在开始动笔使继子巴维尔“复活”之前,他其实已经有意无意从情感到素材各方面都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他住进继子巴维尔生前租住的房间,甚至穿上巴维尔生前的“白衣服”,从警察处获得巴维尔的日记等东西,在巴维尔生前的同伴涅恰耶夫的带领下重新拜访巴维尔去世之地。在与涅恰耶夫的交往和争论中,他认识到巴维尔生前也可能像涅恰耶夫一样存在“弑父”冲动,而自己作为作家必须“出卖”生活,“出卖每一个人”,包括“出卖活着的巴维尔”,甚至“心中的巴维尔”时,[14]他开始在巴维尔生前的桌子旁,拿着巴维尔的笔,在巴维尔的日记本上,篡改着巴维尔生前写的故事和巴维尔生前的生活。于是,巴维尔的“魂”借着另一个新的文学形象的“尸体”得到了“重生”,逐渐清晰起来。而这个人物从多方面看都像《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这也很可能是库切把《彼得堡的大师》的最后一章标题定为斯塔夫罗金的主要原因。但是,作为作家,库切的陀氏也“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不得不交出自己的灵魂”,[15]甚至遭到“子”辈们的误解。
在库切的陀氏通过创作使继子巴维尔 “复活”的过程中,陀氏不仅仅充分认识到了“父与子”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而且通过写作展现了“父与子”冲突及两代人在沙皇统治下各自付出的沉重代价。
继子巴维尔的“提前”去世促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直面自己的灵魂,重新审视自己作为“父亲”对“儿子”生前的教育和管理,内心充满了自责;调查儿子的死因使陀妥耶夫斯基从更广的范围内认识到“父与子”两代人之间存在的“斗争”;通过写作使儿子“重生”的过程显示了作为“父亲”和作家为“儿子”所付出的艰辛和必须背叛“儿子”的无奈。可以看出,库切通过“大师”的经历和思考使对“父与子”关系的思考从单个个体走向两代人,使其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不仅处于新旧更替的南非具有启发意义,而且对西方社会,甚至对整个人类都有重要意义。
[1] Head,Dominic.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J.M.Coetze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72.
[2] [5]Attridge,Derek.J.M.Coetzee&the Ethics of Reading—Literature in the Event.Chicago&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133,118.
[3] [4][7][8][9][10][11][12][13][14][15]J.M. 库切著.王永年,匡咏梅译.彼得堡的大师.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4,9,44,157,189,194,188,240,152,222,252.
[6] J.M.库切著.汪洪章译.异乡人的国度:文学评论集(1986-1999).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