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青
赣剧《双贵图》是赣剧小丑行当“三子半”戏中最为有名的之一,剧中主人公兰继子也是赣剧传统戏舞台上少有的几个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的经典艺术形象之一。这出戏多年来久演不衰,深受广大观众的欢迎,兰继子的美好形象常被作为道德教育的标杆。
《双贵图》的剧情是这样的:四川人兰芳草发妻早亡,续娶继室,带来一子,名唤兰继子。连年大旱,为解家贫窘境,前房之子忠林、忠秀别家投军。兰芳草去至湖广收取旧账。继室在家虐待忠林妻女王氏、桂花。兰继子送别继父,归来见家中生变,救出桂花、王氏。为彻底救出王氏母女,兰继子只身外出寻兄。其母见兰继子失踪,诬陷王氏杀叔,官府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将王氏问成死罪。兰继子乞讨,巧遇二位已沙场建功的兄长,法场救出王氏。一家和睦团圆。
兰继子这个人物虽然由小丑应功,但他的善良、淳朴、憨厚、天真,深受观众的喜爱,为赣剧小丑必演的角色。前辈许多赣剧名家赖以成名。这样一个已成经典的形象,今天演来,还能被超越吗?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站在时代的角度,结合今天的观众审美观来加以考虑,把这个人物演出新意是完全可能的。
作为一个赣剧丑角演员,我曾在这个人物的演出中做了一些新的尝试。
对于传统戏的演出,我的理解是:常演常新,挖掘出传统与现代的契合点,把传统演出时尚。所谓时尚,并不是无原则地添加流行元素,或利用小丑行当的特殊性,现抓几句流行语,而是要演出时代精神,演出今天观众所能认可的既熟悉又有新意的形象。
纵观剧中兰继子的形象,前辈艺术家在表演中最为强调的是人物的正义感,往往忽视人物特定的身份与年龄,过于成人化,因而显得成熟有余、稚气不足,可敬而不甚可亲可爱。而我根据对生活的观察与体验,对人物定位做了一定程度的拓展:首先,兰继子虽然善良正直,尊长惜幼,但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天真稚气应该是他身上自然本色的流露,而不是为拔高他把这些藏掖起来;其次,作为一个随母改嫁过来的孩子,原本是单亲家庭,又是独生子女,对亲情的渴望使他自然而然对兰家上下有一种主动的亲近感,融入这个家庭是他内心的情感缺失使然,而不会为了讨好兰家故意贬低甚至疏远自己的母亲(这也不符合他孝子的定位);第三,兰继子出身不高,但是,他应该是个有着很强自尊的人,只是,为了救助他人,有时他不得不暂时牺牲自尊。
剧中兰继子的戏有三个重要场次:“桂花担水”、“磨房救嫂”、“长街乞讨”。
“桂花担水”一场,是注重做工的戏。桂花受恶祖母的的作践,被逼用尖底水桶去挑水。兰继子闻讯,赶到江边解救侄女。传统的表演方式是:兰继子救起落水的侄女,安慰她后,然后帮她挑水,三挑三倒,最后一怒之下砸碎水桶。这段表演虽然有一定的艺术程式技巧,但是仍显单薄,只是表现了人物挑水的生活场面,利用摔倒取得一定的喜剧性效果,对于人物思想性格的刻画,并没有太多的挖掘。我在这场戏的表演中,先为兰继子找到行为的思想逻辑,然后再根据这个逻辑设计添加表演身段。传统的演法固然突出了兰继子对侄女桂花的爱护,但是内在的行为逻辑及年龄性格特点并不是交代得很清晰。我在生活中观察到一些单亲独生子女的行为,了解到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心理上有一种亲情的渴望,这渴望哪怕是一种付出,对他来说也是极其珍贵的精神财富。对桂花的保护固然体现了兰继子的善良心地,同时也让他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但是,根据剧中提供的规定情境,兰继子虽然是叔辈,到底只比桂花大几岁,还是个孩子,所以他的言行中自然而然会流露出孩子气。所以,在哄桂花的过程中,我加入了一段表演身段,借助街舞的动作,设计出兰继子为逗桂花高兴而跳的一段类似街舞而又不完全是街舞的表演,让观众体会到人物一丝青春的气息和时代的元素。在叔侄二人商定把桂花安置在外婆家的时候,又让他在桂花面前流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得意,拉着桂花走着儿童独有的双腿交替单跳的身段步伐欢快地下。
“磨房救嫂”体现的是兰继子尊长的一面,以挨磨表演和小调演唱以及从椅子上跌落的为主。这场戏依然表现兰继子的憨直淳朴,但是由于面对的是嫂子,所以表演上要有不同的处理,与“桂花挑水”一场相比,少了几分故作老成的憨态,多了几分对大嫂的敬重和恰到好处的诙谐。“挨”的表演动作轻快,是为了表现兰继子在嫂子面前显示自己是个小男子汉的内心活动,而坐在椅子顶上拍手唱小调,是为了给大嫂消愁解闷,当看到大嫂依然愁眉不展,啼哭不已,他懊恼地从椅子顶一个“屁股蹲”摔倒椅面,自责无法为大嫂分忧。小调的演唱我吸收了一些流行歌曲的唱法,把一首孟姜女调故意唱得诙谐,并且剔除了传统表演程式中一个暧昧的容易给观众造成对人物误解的动作,比较清晰地揭示了兰继子一心为嫂分忧的纯洁朴实的内心世界。
“长街乞讨”是唱作并重的戏,也是全剧的高潮,是最容易激起观众共鸣的场次。无论哪个剧团哪个演员,每演到此,必定引起现场轰动,观众往台上抛钱物的热烈场面,屡见不鲜。或许正基于此,几乎所有演员演到这场戏,均一味强调兰继子的悲切可怜,而人物的思想感情和个性均被淹没,假戏真做,演成一场纯粹的乞讨戏。我在演出这场戏的时候,根据自己对人物的理解,做了比较大的改动。
首先,我对这场戏的人物情感线索做了重新梳理,对情节做了一些丰富的处理:兰继子为了救助嫂子和桂花,只身寻兄,落魄为乞丐。但他毕竟是良家子弟,年龄虽小,却有着强烈的自尊。面对侮辱性的“嗟来之食”,他本能地抗拒着,可是当他想到自己如果不能好好地活下来,嫂子和桂花就不能脱离苦难,他强忍屈辱,含泪吞下被人吐上口水的食物。当自尊和救助他人的行为发生冲突时,他痛苦地牺牲了自己的自尊,以他人为念,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于是,舞台上呈现出来的情景就是这样:大雪纷飞,黄犬狂吠,衣衫褴褛的兰继子步履蹒跚地往前挪动着脚步,一个趔趄,一个“抢背”,一个手捂腹部的动作加上痛苦的表情,把他极度的饥饿和疲惫状况彻底表露无遗。当他沿街乞讨时,一个恶少(用“搭架子”表现)用侮辱性的行为,抛出一块吐上口水的烧饼,这个恶意的行为蹂躏着兰继子这个善良的少年的尊严,一时间他本能地拒绝了这个“施舍”,但是当他想到嫂子和桂花仍在苦难中挣扎,仿佛看到她们期待的目光,仿佛听到她们急切的呼喊时,他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担,想到了自己的生命已不仅仅属于自己,于是,“含泪吞下嗟来食,忍辱偷生心不亏,只要救得弱与小,何惜亏己这一回?”。
其次,在这场戏中,我把传统的跪唱到底的表演,改为行路的身段,不仅加强了兰继子的人物形象塑造,也使得整个舞台动了起来。伴随着行路的身段,他唱出全剧的那段“二黄导板转正板再接流水”的核心唱腔。对于这段唱腔的唱词,根据需要,我同样做了调整和修改。原词展露的是十足的“讨饭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形象,这显然对兰继子的形象是个伤害。调整修改后的唱词,主要突出兰继子嫉恶如仇、扶正抑邪道德主张,他谴责母亲的见利忘义,指责世道的不公,表达对弱者的深切同情,对自己因救人而落魄丝毫也不感到后悔,“纵然是抛尸荒野我也决不皱眉”,这样,兰继子的形象就变得高大起来。同时,他对世道不公和人心叵测的指责,会激起观众对现实的反思,他舍己救人的义举在当下道德滑坡的社会现实中凸显出不一般的现实意义。
上述表演和处理,经过演出实践的检验,得到了观众的认可,他们认为我演的兰继子更为丰满,更为真实可信,同时也具有一定的时尚。当然,这时尚,就是剧中人与现代人精神共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