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 敏
(中山大学 新华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000)
“性”不仅与肉体相关,性渗透到整个人身之中,成为人身份构成的一部分。因为“交媾从来不在真空中进行;尽管它本身是一种生物的和肉体的行为,却植根于人类活动大环境的最深处,从而是文化所认可的各种态度和价值观的集中表现”。[1]性被铭刻上历史与文化的烙印。因此,对性的塑造与处理往往成为一个作者表达文化意涵的媒介。尤其对于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性爱与精神体验之间的界限模糊”,[2]与其说二者是由彼及此的连带关系,不如说它们本来就是合二为一,浑然一体的。陀氏笔下没有所谓典型性格人物的塑造,他的人物就是精神和思想的载体,或者说是思想的人格化,而这些思想往往是陀氏自身思想的一个侧面。与其说小说人物的举动是按照现实生活逻辑,毋宁说是陀氏将一种思想推到极致后的必然演化。对这些人物的外在活动尤其是性行为这样一个胶着于意识形态的身体行为的解读,无疑是可行且必要的。
通观陀氏的整个创作,我们找不到一个美好的爱情形象,从他的发轫之作《穷人》(1846)到绝唱《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所谓的“爱情”或是使人泥足深陷抑或根本就是游戏人间。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人(更贴切地说是男人)成长路途上必须逾越的路障。既然谈不上爱情,灵肉相谐的性更无从谈起。而陀氏的艺术世界却被炽烈的情欲之火所灼烧,被多重“性”话语所缠绕。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话语全然无关乎爱情。
性可以与爱情无关,但性与爱情却不能与女性无涉。在陀氏笔下,女人是性或爱情的承受者,却不能成为联结二者的桥梁,甚至是一段浮桥。二者均朝向女性相对而来,擦肩而去,终不能水乳交融,成为个人一次完美的命名仪式。在彼时的性别秩序中,女性的主体性是被忽视或遮蔽的,她们得以步入艺术殿堂的入场券就是一份无论圆满或残缺但至少是真挚的爱情,但陀氏世界美好爱情的缺席却宣告此入场券的不合法。陀氏不写爱情小说,即便是披着爱情的外衣,执著的仍是个人(男人)的精神历险。于是,以俄国白银时代著名哲学家尼古拉·别尔嘉耶夫为代表的相当一部分评论者认为,在陀氏的创作中,女人没有独立的地位。他的人类学是绝对男人的人类学。女人是男人的命运,是男人精神悲剧的内在主题与诱惑。[3]
从《穷人》中的瓦莲卡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格鲁申卡和卡捷琳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每一部小说都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女性的“性”可转化为商品进行交易,这似乎已成为陀氏一种无意识的旋律复沓。女人们有意无意或无奈地开掘自己的性资源来达成各自的目的,赤裸裸的性交易或以婚姻为烟幕弹。这些传统女性或新女性都陷入了这个无法逃离的怪圈,出演了一幕幕令人唏嘘不已的悲闹剧。
《罪与罚》(1866)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序列中最具症候性的一部作品,本文试图探讨索尼娅的性与身份,来揭示陀氏对性别秩序的坚守或建构。
小说以贫困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谋杀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始,以在妓女索尼娅的感召下皈依宗教、精神复活而终。爱他和逼他的女性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将他网罗其中几近窒息。这些女性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命运,她们构成了他的现实情境,充当了这场残酷的人性实验中的一道道试剂。在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之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超人”理论因超越了人性的界限而宣告破产,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被自己的这场精神实验抛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对深渊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进行拯救的却是性堕落者——妓女索尼娅。
索尼娅身上体现了陀氏思想之根本——虔诚的基督教(俄罗斯东正教)信仰;同时也明晰了陀氏塑造女性角色的一大方向:将女性极度神圣化后作为牺牲呈上祭坛。索尼娅除了承载抚慰、救赎这样一些女性的古老功能外,还具有另一种能指来成就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信仰皈依,但陀氏在赋予索尼亚如此宏伟硕大的所指之际,遮蔽了她作为女性独特的生存体验。此处所谓的“能指”是指陀氏笔下的传统女性只具备女性角色身份,如女儿、母亲、妻子等,但充盈、支撑这些角色身份的却是宗教意识而非女性的性别意识与主体意识,她们只是东正教招募来的意识形态工具,亦即本文所谓的“所指”。她作为女人的特定命运、心理及现实困境成了叙事中的盲点。男主人公的人物视点的选取,已结构性地决定了女性心理的先在缺席。除却充当着时代境遇与意义的“能指”,并只能充当男性角色的镜子,她的生命真相实则语焉不详。
在超越性的宗教光环笼罩下的此岸生活中,索尼娅的性是她一家人的生存资源,拉斯科尔尼科夫所谓的“丰富的矿井”[4]30,也是她的十字架和耻辱柱,一份不胜背负的罪孽。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言:“性似乎发挥着自我的一种可锻性功能,是身体、自我认同和社会准则的一个基本结合点。”[5]索尼娅的性无疑反映了一种最为普及以至于自然化的男权社会的意识形态。如果说可以通过性去表现主体性、自我意识以及身份,那么妓女索尼亚的性无疑是以一种主动的姿态完成的退却与陷落。她的主体性表现为认同自己的客体位置;她的自我意识则裂解成无足轻重的碎片,散落于历史书卷的缝隙中。
索尼亚的身份是一个靠能指支撑起来的虚幻的主体镜像。陀氏笔下的索尼亚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理念的载体。当然,支撑起索尼亚的意义资源是永不会枯竭的(东正教信仰在陀氏的语境中具有永恒的合法性),这在相当程度上成功遮掩了索尼亚空洞的本相。
索尼亚建构的虽然是一个虚幻的主体镜像,但是成功充当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建立主体身位的“他者”。“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自我只存在与我所称的‘对话网络’中”。[6]而两性关系是社会关系网络中“我”与他者关系的最基本的单元。拉斯科尔尼科夫通过索尼亚这个“他者”,才能在对上帝的信仰中领受一个命名,实现身份认同。
19世纪60年代,俄国自上而下开始了农奴制改革及由之而来的一系列改革,开始了俄罗斯由传统性封建主义向现代化资本主义的全面的社会转型。此期间最突出的特质就是社会转型所导致的矛盾,正是这种矛盾的内在积聚的势能突破了既存体制的调试极限,爆发了改革失败后的革命,使既有体制及其改革在革命的洪流中覆灭。如果说旧世界是人的牢笼,但毕竟尚存对笼中人必要的保护与抚慰,那么在这样一个破旧而未立新的时刻,与其说人们被解放了,不如说被放逐到了更为凶险莫测的未来。此时各种西方思潮裹挟着解构俄罗斯传统文化与秩序的破坏力蜂拥而至。拉斯科尔尼科夫受到这股思想洪流的冲击而动摇了他以前虔诚的信仰。他以自己敏感的心灵迎合了拿破仑的强者逻辑,试图用无政府的个人主义来反抗社会,而这种反抗又以陷入身份认同混乱而告终。
拉斯科尔尼科夫印证了一个时代破旧立新间的喧嚣与混杂,获得了—段信仰—信仰动摇—信仰坚定的历史时间,确立了主体身位,但是索尼亚不仅无缘在这个时间维度上占据一席之地,她作为少女最宝贵的资源也为成就下面这一场景而被剥夺:
插在那个歪斜的烛台上的残烛已经快燃完了,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暗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女,他们奇怪地在一块儿念着这本不朽的书(《圣经》)。[4]383
在小说的叙境中,与其说索尼亚是为生活所迫而从事性交易,毋宁说为了成就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身份认同,她必须让渡自己的肉体以换取步入拉斯科尔尼科夫心灵世界的契机。拉斯科尔尼科夫因杀人而越界,而索尼亚也因卖淫而超越了《旧约》“不许奸淫”的界限。正是这一“同是天涯沦落人”情境的营造,索尼亚得以被深陷罪恶泥淖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接受,并用自己的肉体为拉斯科尔尼科夫铺就了一条通往上帝的路途。
陀氏对《罪与罚》的定位是“犯罪的心理报告”,他在书信中曾坦然相告:“上帝的真理和人间的准则取得了胜利……我的小说还暗示一种思想,即法律所规定的对犯罪的惩罚对于犯人的威慑作用要比立法者所设想的轻得多,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在道义上要求惩罚。”[7]这封书信已呈现了小说的大概轮廓,这是一部宣扬上帝真理的作品,这里的“罪”是形而上犯罪,而“罚”则指叛离上帝的人遭受宗教意义上的磨难,并非刑法之惩罚。
陀氏并未意图将犯罪与性联系起来,开篇伊始,拉斯科尔尼科夫杀害了两个女人,但与其说是男性谋杀了女性,不如说是信徒背弃了上帝。这是一场形而上的谋杀,并没有沾染任何性色彩。陀氏苦心孤诣地制造无性色彩的犯罪,放逐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对女性的性欲 (即使他后来与索尼娅的爱情中也剔除了性的成分),但是性与性别问题却脱离了陀氏的预设而显影于字里行间,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主体认同问题纠结在一起。
19世纪以来,所谓的“女性问题”频出,对一部明确宣扬“上帝的真理”的小说,出现多余的性别线索会造成对背离上帝而遭受惩罚这一陀氏语境中最具合法性的叙事逻辑的干扰。拉斯科尔尼科夫远离了性犯罪,保持了他世俗品格的纯洁性而凸显出他犯罪的形而上性质,从而使小说聚焦于宗教问题。拉斯科尔尼科夫与索尼娅之间爱情也并不包含性意味,但索尼亚的性作为一种资源却在另一个层面被拉斯科尔尼科夫所利用。在陀氏的笔下,索尼娅只是一个对男性的救赎符号,而不具备独立女性的生命价值。索尼娅的性并不具有情色意味,她对拉斯科尔尼科夫所谓的“丰富矿井”的利用是以一种主动的姿态完成的退却与主体身份失落。
[1]凯特·米利特著.钟良明译.性的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36.
[2]尼娜·珀利娜·斯特劳斯著.宋庆文,温哲仙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女性问题.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1.
[3]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著.于培才译.文化的哲学.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07:60.
[4]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岳麟译.罪与罚.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5]安东尼·吉登斯著.陈永国,汪民安译.亲密关系的变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21.
[6]查尔斯·泰勒著.韩震等译.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译林出版社,2001:50.
[7]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冯增义,徐振亚译.书信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