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艳 纪景超
(金陵图书馆办公室 金陵图书馆特藏部,江苏 南京 210000)
《吕氏春秋》是战国末年秦国垂相吕不韦集门下宾客对战国学术及历史文献进行汇编整理的成果。吕不韦资助在赵国的秦国质子异人成为秦国的王位继承人,异人即位后,吕不韦从富商而一跃成为秦国的亚相,执掌秦国的政务达十年之久。吕不韦权势最盛的时期是在秦始皇初年,当时秦始皇尚未成年,吕不韦贵为丞相,被尊为仲父,其势焰无人可及。不过他似乎并不甚措意武功,相反却对学术颇为在意。《吕氏春秋》正是他在这一时期留给后人的一份文化遗产。《汉书·艺文志》列之于杂家,贺万祚刻《吕氏春秋》序中评价其书:“其间尊孔孟之言,该老庄之旨,贵仁义之谭,兼富强之术,而又审兴亡,辨忠佞,谨好恶,慎赏罚,定制度,备典礼,言有关天下国家。倘始皇能行其说,真足以药其病,岂仅二世而亡哉!”
是书既成,自汉魏以来,诸家书录均有记载。《汉书·艺文志》记载“《吕氏春秋》二十六卷”,梁庾仲容《子钞·子略》记载“《吕氏春秋》三十六卷”,《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经籍志》、宋郑樵《通志·艺文略》皆记载“《吕氏春秋》二十六卷”,宋《崇文总目》记载“《吕氏春秋》三十六卷”……其篇卷数各书录记载虽不划一,然而《史记》已明确记录此书有八览、六论、十二纪,司马贞也在《史记索隐》中详细的罗列了各览论篇目,可以知道此书共二十六卷是确凿无误的事实了。
此书虽高诱以为“大出诸子之右”,宋黄震于《黄氏日钞》中也提到“其书最为近古”,然而世人多因吕不韦为人的缘故而废其书,很少有传习者,故其“不得与诸子争衡”。故自成书至于元明,为其作注者只有东汉高诱一家。此书在东汉时候已有脱误。高诱序中言“既有脱误,小儒又以私意改定”,传至今日,讹误已颇多,如《谕大篇》中“秀子曰”一段与《务大篇》“孔子曰”一段,除说话人不同外,所论内容几乎完全相同;而《谨听篇》中“主贤世治”一段与《观世篇》中“主贤世治”一段,也几近相同。此中必有可疑之处,由此不难窥见《吕氏春秋》之不为世人所重。
到了清朝乾嘉一代,汉学兴盛,方始有致力于《吕氏春秋》者。自毕沅取元人大字本以下悉心校勘,初开筚路,《吕氏春秋》之研究成果渐见丰盛,下文分校注简史与诸书称引两类进行述列。
毕沅《〈吕氏春秋〉新校正序》:“诱序自言尝为《孟子章句》及《孝经解》等,今已不见,世所传诱注《国策》亦非真体,唯此书与淮南王书注最为可信。”高诱所注二书,其中也有不同的地方,毕沅已于序中提及。此盖随文生义,或又各依先师旧训为解,故错而不相害欤?
《吕氏春秋》旧注只有高诱一家,其自东汉传承至今,实弥足珍贵。然其注病于简疏,约有数端:一字屡见,而各篇之说不同,同篇内亦前后训释歧异。如《本生篇》:“天,性也;又天,身。 ”《古乐篇》“尚,曩”;又“尚,久也。 ”古无其义,臆为之说。 如《怀宠篇》“及,罪”;《不侵篇》“于,犹厚也”。 义本甚明,曲为牵附。至若文见于前,注乃在后;断章取义,不与前后文相蒙者,尤所在多有。
鉴于此,今人多有著书纠其缪误者,如潘光晟《吕氏春秋高注补正》、李宝诠《吕氏春秋高注补正》、孙锵鸣《吕氏春秋高注补正》,冯振之《吕氏春秋高注订补》等。
六朝至于元明,《吕氏春秋》不为世人所重,荒废既久,世无善本。乾隆年间,毕沅自言取元人大字本以下八种,悉心校勘,逾年乃成。徐时栋谓之“最为精善”。
此本虽谓精善,但仍然存在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许维遹评价说:“执篇覆按,疏漏伪脱尚待刊正者,犹数百事。”
毕氏虽然明确的说他所据底本为元本以下,而后人勘对他本,颇有异辞。世传《吕览》,以元本为最古。叶景癸于《叶景癸杂著》中曾提到:“见常熟宗氏(宗耿吾)藏至正本,有华岳西题识云:‘万历甲戌仲秋望后儆庵周子义、岳西华复初同观南雍修补此书,曾借数本校之,莫善于此。’”而毕氏却谓其“脱误与近时本无异”,于书中绝少称引,仅《疑似篇》“戎寇当至”,毕校云:“‘当至’别本作‘尝至’,今从元本”,毕校称引,多用李本。叶德辉于《郋园读书志》中亦言李瀚有重刻元人大字本者,本依元本旧式。书贾往往割去重记得序与卷未之有“弘治十一年秋河南开封府许州重刻”一页,伪充元刻。因言此即毕氏所谓元人大字本者。
此书之著作权也存争议,或谓是卢文弨所校,汪容甫《述学》据毕氏所作《吕氏春秋序》与《当务篇》校语中有“卢按”一词而倡为此说。此说之论定尚待其他旁证材料。
自毕沅校刻《吕览》,清代学者推本经术,研讨故训之间,每多援据,颇多匡正,然其说散见于丛篇,难得俱睹,不便于学。民国年间,许维遹乃集前人众说,考以典籍,以十年之力,著为《吕氏春秋集释》。
此书援引众家之说而取其可信者,可谓一书在手,而众说皆备。无需旁搜诸籍而免于遗漏。其卷末所附《吕氏春秋》考证资料,集录了自《史记》以来众家之说和各家著录中有关不韦与《吕氏春秋》的内容,又汇集了各家序跋,颇便于后学了解《吕氏春秋》之流传。
蒋维乔《吕氏春秋汇校》与许氏书同时问世。此书援引众本,书中所列版本达十四种之多,又考以群书,凡古籍有所引用,皆据采录;另集众家之说。可谓此书在手,而《吕览》之异文、众说皆备矣。此书又考订今存《吕览》众本之流变关系,后又附以《吕览》之佚文,颇便于学者研讨。
蒋氏书引书颇多,但因客观条件所限,兼以一人之力撰著,引用不免有粗疏之处,如《孟春纪》“鱼上冰”注“《玉烛宝典》‘冰’上有‘负’字”。而未言及《玉烛宝典》引蔡邕《章句》正作“鱼上冰”。《贵公篇》“渍甚国人弗讳”注言宋刊《御览》六三二作“如清甚国人弗讳”,今索之《御览》“清”实作“渍”。《有始览》“夏至日行行近道,乃参于上,当枢之下无昼夜”,高注作“当极之下……”,而《玉烛宝典》引作“当施枢之下……”,“极”作“枢”,未校出。而所列佚文,亦有误采。如采《长短经》引“夫信立则虚可以赏矣”云云一节,乃节引《贵信篇》之文。
此书一九八四年由学林出版社出版。学术发展,后出转精,此书所涉及的资料较前世诸本更为丰富,综合了许维遹的《集释》、蒋维乔的《汇校》等诸书长处,而又加上自己的论证断语。其间亦引用了甲骨钟鼎等一些出土材料,给《吕氏春秋》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此书二〇〇二年由巴蜀书社出版。王利器是中国古籍整理的行家、名家与大家,他所校注的《颜氏家训集解》、《风俗通义校注》、《文镜秘府论校注》等书都堪称典范。早在1940年,王利器先生就在北京大学师从傅斯年先生,专政《吕氏春秋》,曾撰成300万字长篇论文《吕氏春秋比义》,可惜文稿在40年代末不幸遗失,历年积累的资料卡片后来也在 “文革”时期化成了纸浆。此后先生于此书仍致力不辍,1987年由中国商业出版社出版了《吕氏春秋本味篇校注》,同年应巴蜀书社之约,开始撰写此书,1996年终于完成。
《吕氏春秋注疏》一书无疑是王氏数十年研究《吕氏春秋》的最后结晶。书中广搜博采,历览群籍,引据之书,不下数百种,对吕书的源流、思想、价值均作了十分精辟的考证和论述,对本文与旧注订正文字,判明讹脱,胜义迭出。此书之优长,《汉学研究》第23卷第1期刊发张子开撰写的书评,有极为精到的概括。但此书编校质量粗劣,颇受学人诟病。
以上诸书皆为训释《吕氏春秋》之专著,除此之外,尚多训释之说,其说或存于多家专著,或见诸期刊杂志。杨宗莹撰有《六十年来著吕氏春秋学》一文,收录于程发轫主编的《六十年来之国学》(四)之中,文中言及校释成果十数种。田凤台于《吕氏春秋目录书析要》(见《书目季刊》第十四卷第一期)一文中列专著类五十家,单篇论说十四篇,节选评注类二十八种,笔记杂记类十家,外人著述二十家。可以说,此文收录了选于八十年代的各种训释吕书之作,兹不赘述。
此文之后,又有数家研究《吕氏春秋》之作,今按出版时间次序述列书目于下:
胡吉宣《〈玉篇〉引书考异》,收录于《语言文字研究专辑》(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6月。
徐仁甫《吕氏春秋辨正》,收录于《徐仁甫遗著》,成都出版社1993年10月。
蒋礼鸿《读吕氏春秋》,收录于《蒋礼鸿语言文字学论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12月。
刘如瑛《吕氏春秋笺校商补》,收录于《诸子笺商补》,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9月。
陶鸿庆《读诸子札记五》,收录于《陶鸿庆学术论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6月。
此三书多记上古之事,虽未引《吕览》,然其所记之事常与吕书相合,部分字句亦相同,故此三书与吕书在字句上有相互刊正之功。
如《吕氏春秋·过理》“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瓌”,高诱注“杀鬼侯之女以为脯,而取其所服之瓌也”。后人多不知“瓌”为何物,陈奇猷依字形释义,言瓌乃褱于衾内之玉。而《春秋繁露·王道》亦言此事,作“纣刑鬼侯之女取其環”,《太平御览》卷七百一十八服用部二十指環、《事物记原·指环》引《春秋繁露》俱作“环”,“环”变成了指“环”,这就给我们考察“环”提供了宝贵的线索。鬼侯女为纣妃,服環,正合于礼法。刘宋雷次宗《五经要义》记“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后妃群妾以礼节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授以環,以示进退之法。生子月娠则以金环退之,当御者则以银环进之。著于左手既御著于右手左者阴也以当就男故著左手……”可知“瓌”即指“環”,戴于手上,非“懷于衾内之玉”意矣。
此书三次引用吕书,其中两处为《察传篇》,一处为《本味篇》中的内容。由于此书时代距吕书较近,故其引用较为可信。
如书中《祀典·桃梗 苇茭 画虎》引吕书《本味篇》作“汤始得伊尹,祓之于庙,薰以萑苇”,而今本《吕览》无“薰以萑苇”一句,毕沅云《续汉书·礼仪志中》注亦有此句,则今本误脱,当据补。
《玉篇》本为“总会众篇,校雠群籍,以成一家之制”,后于唐宋间屡经修订,流传至今的宋本《大广益会玉篇》已失原书面目,晚清于日本发现原本《玉篇》残卷,尚可得窥全书原貌之一斑。
原本《玉篇》释义完备,例证丰富。残存的数卷中引吕书就达十八处之多。故此书在校勘吕书上的作用不可低估。如《勿躬篇》“莫敢愉綖”,王念孙在《读书杂志》中以“綖”为“綎”之误,其考据虽严谨无暇,惜无版本佐证。今考诸《原本玉篇残卷》“綎”下引《吕氏春秋》,正作“綎”。
《水经注》中引《吕氏春秋》亦有十数处,然由于此书性质所限,所引皆与地名有关,且所引非原句,又仅是只言片语,故其作用有限。
《玉烛宝典》实为《月令》附以蔡邕《章句》。此书有数处直接称引《吕氏春秋》,或称引高诱注文。由于《吕览》所存版本最早为元至正本,故此书亦可为吕书提供一些版本依据。
《编珠》,据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所言“编珠”残二卷天地部引《吕氏春秋》“雨之水气”(见《应同篇》),今本作“水波”。
唐代类书纷出,且篇卷较多,每书所引吕书都多达数十条,李善注《文选》,亦常引吕书。后人多有专从类书古注搜考吕书者,如毕沅校刻本、刘师培之《吕氏春秋斠补》与《吕氏春秋高注校义》等。慧琳《一切经音义》中引吕书达四十处,但所释不可尽信,应予以考校。如“选火”条下云“吕氏曰少选……言推脱不肯为也”,吕书中《淫词篇》、《音初篇》“少选”两见,但从文义推之,绝非“推脱不肯为”之义。
此三书皆为宋代的大型类书,其中多次称引 《吕氏春秋》。这些书虽然问世时代较晚,但其称引或据前代类书,或据珍稀版本,价值不容忽视。如王念孙在《读书杂志》中校《墨子·所染》“晋文染于舅犯高偃”一句云:“高当为(上高下早),(上高下早)即城郭之郭,形与高相近,因误为高……《吕氏春秋》作卻偃,即郭之讹,非有卻氏之卻也。”今按:《太平御览·道部一》引《吕氏春秋》正作“郭偃”。
宋以后,又有《永乐大典》、《古今图书集成》等书于《吕氏春秋》多有引用,由于吕书已有元人大字本。因此这些书在校勘吕书的作用上已不能和前代类书相比,故此从略。
前人的成果为今人研读《吕氏春秋》提供了巨大便利,网络时代,信息畅通,学术交流频繁,在王利器先生《吕氏春秋注疏》的基础上,充分融汇前贤成果,进一步扩大资料来源,对吕书再作梳理与探研,已经成为可能,这也是学界应该摆上日程的一件要事。
[1]王念孙.读书杂志[M].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第一版.
[2]顾野王.原本玉篇残卷[M].中华书局,1985年9月第一版.
[3]李昉.太平御览[M].中华书局,1960年2月第一版.
[4]应劭.风俗通义[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四部丛刊初编本.
[5]释元应.一切经音义[M].清同治8年武林张氏宝晋斋本.
[6]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M].学林出版社,1984年4月第一版.
[7]王利器.吕氏春秋注疏.[M]巴蜀书社,2002年1月第一版.